《平原上的摩西》引发的争议：观众该不该更有耐心

一部讲破案的网剧，却从破案刑警父母相亲开始讲起；总体量只有6集，领衔主演的主角竟然第三集才出场……这部剧在玩什么很新的东西？


爱奇艺“迷雾剧场”刚刚遭遇《回来的女儿》豆瓣评分由8.3至6.3的口碑大起大落，最新一部《平原上的摩西》又于1月16日悄然上线。

这部只有6集的网剧虽然被称为“悬疑剧”，但在节奏推进上却并没有太多“悬疑”感，甫一上线便引发争议，有些观众批评该剧“节奏过慢”，过于着力刻画时代背景和人物而忽略了剧情推进；有些观众却称之为“神作”，认为细节非常还原时代，相当有沉浸感。

对于这部新上线网剧的争议，也延伸到如今观众看待影视剧的习惯上。在一些观众看来，影视剧首先应该是“引人入胜的故事”，将观众吸引在屏幕前；但也有观众认为在习惯了“十分钟速看影视剧”的短视频时代，观众应该重新沉淀下来，欣赏更多“故事情节”之外的东西。

观众该不该有耐心？

《平原上的摩西》讲述刑警庄树在侦查一起7年前的杀人案，嫌疑却逐渐指向儿时好友父女。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自己可能也是当年惨案的参与者。

开场便交代案件、制造悬疑，是绝大多数悬疑剧惯用的叙事节奏。“迷雾剧场”前作《回来的女儿》中，第一集便以人物诡异的行为抛出多个疑问，成功营造出强烈的悬疑感，豆瓣开分达到8.3，让观众充满期待；《平原上的摩西》制作人刁亦男的代表作《白日焰火》，第一个画面就是半掩埋的残破肢体，直接将观众的思绪引入案件。

《平原上的摩西》在预告片中也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少年庄树“围观”了一起出租车杀人案。然而进入正式剧集中，却从性格、爱好差距巨大的庄树父母相亲开始，在70分钟长度的第一集中，经过近一个小时的铺排才出现案件，通过黑白色的记者采访画面交代首起案件，也仅短短3分钟便结束。后续剧情中，几乎没交代该案任何进展，而是继续铺排少年庄树的成长、时代变化以及新发生的案件，甚至直到第三集全剧已近乎过半之时，作为“领衔主演”的董子健才刚刚登场。

“铺垫时间太长，重要的情节反而一闪而过”“最后如果不是外星人入侵，都对不起他这么多的‘铺垫’”“感觉1.5倍速才是正常速度”……豆瓣网上，已有一些观众对该剧过于舒缓平稳的节奏产生质疑。



“作为大众化的产品，影视剧讲故事的方式是否更应‘开门见山’？”97年出生的法律专业毕业生侯伟是冲着该剧“首部入围柏林电影节的剧集单元华语作品”的名头来观看的，但“节奏实在太慢了”，“作为没看过小说的观众，从主角父母相亲开始看起，一头雾水压根不知道跟主线剧情有啥关系。不应该批评观众没有耐心，而是应该反思为何让观众没有耐心。”

“首集如此多细节铺垫和氛围营造，是在拉动观众进入剧中时代背景。”在互联网平台工作的张旭舒不理解为何如今的观众“如此没有耐心”，“这部剧有种很强烈的‘复古感’，像20年前那些优质的剧集，观众甚至不需要看剧情简介，跟着创作者视角‘丝滑’进入剧中情境就可以了。”

豆瓣上有人评论“什么都求快直奔某音影视解说好了”，获得了一些业内人士的赞同。从事编剧工作的施先生颇有同感：“短视频平台让部分观众的观感异化了，欣赏一部优质作品需要静心和耐心，收获是截然不同的。”

看剧需要文学素养吗？

“一个人，只要他心里的念是真的，心是诚的，就算高山大海都会为他让路。”

剧中庄树母亲傅东心的这句台词，源自原小说中广为流传的“金句”——

“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评论中，有人认为海清“友情出演”的傅东心是一处“败笔”，“拿腔拿调，莫名其妙”“生活里谁这么说话”。从事影视宣发工作的陈先生也坦言，相比文学作品，影视剧中的台词确实需要更加自然和生活化，“不能把文学语言直接用在台词里，除非《大明宫词》那样本身就充满舞台戏剧设计的剧。”他表示，好的演员会努力将拗口的台词表达得尽量自然。




有观众称部分“造作”的镜头看出油画感

“剧中这句台词，与喜欢阅读、画画、不合群的角色是相符的，并不突兀。”从事教育工作的刘炜自己日常也会引用诗句，“并不是讲粗口骂脏话就是真性情就是贴合生活。”在她看来，这种质疑本身就是对生活的狭隘化，“影视剧作为精神产品，需要文学基础，观众也应有文学素养来消化这样的内容。”而剧中傅东心在车间阅读的场景，她甚至觉得在欣赏一幅油画，“把文学作品变成画面时，需要这样让观众产生联想的艺术感。”



双卡录音机、垫肩短袖和高耸的发型，舒缓的节奏蕴藏着时代信息

该剧开篇舒缓的节奏铺排中，大量细节全方位营造着时代的氛围和变迁。比如庄树和李斐家，一开始都住在成排的平房里，入夜背景音是孩子们奔跑玩耍的声音，与后来萧瑟的居民区形成对比。庄树父亲庄德增早期在家时，白色袜子包住深蓝色秋裤，却套上一双皮鞋，端出脏水直接往院子里泼，与90年代早期许多年轻父亲如出一辙，后期他早已不是这样的打扮；而高耸入云的女士发型，街边唱卡拉OK，蓝色镶条纹的校服，唱慢拍的少先队队歌，拍洋画时两张一起翻过，以及孩子们高呼的“人间大炮”等大量符号化细节，都让出生于80年代早期，曾与父母在江西工厂大院生活的外企财务负责人薛先生很有共鸣，在他看来，几乎同时代背景的《平原上的摩西》比《回来的女儿》还原得更加精确细致，“比如同样讲到改革，除了背景音里工厂宣布改革、新闻里的厂区家属院，还有庄树踢球时同学找他借专业球鞋——庄德增相信和实践‘改革就是机遇，人得适者生存’，改革落到个体的差异，在孩子一处细节上就体现了。一个看似稀松平常的动作，背后是时代的惊涛骇浪。”

在施先生看来，该剧舒缓的节奏中铺排的细节，犹如写作中的烘托、绘画中的留白，是带有文学性的，“我们观看一部好的作品，不仅是看一个故事，更是‘进入’某一个特定时代。”

“好故事”需不需要“类型”？

打着悬疑的标签，讲的却是文艺的絮絮叨叨的故事——《平原上的摩西》被部分观众诟病之处，和“迷雾剧场”近期作品《八角亭谜雾》《非常目击》等一样——“悬疑”张力不足。

豆瓣上有小说读者评论，小说中“最有戏剧张力和最重要的一场戏完全没有展现”。在第二集结尾处，平安夜卧底转悠的刑警队长蒋不凡偶然拉上李斐父女，后搏斗身亡。小说中两人曾在出租车上有一段十分紧张的对话，但剧中完全没有展现，就连近身搏斗这样在悬疑剧中常见的制造紧张感的场景，导演竟然用了一个远距离的长镜头，在剧中暗夜环境下不仔细分辨甚至无法注意到两人发生过搏斗。



“现在的迷雾剧场没有拨云见日的感觉了。”作为“迷雾剧场”的观众，侯伟对这一品牌越来越感到迷惑，“《回来的女儿》《八角亭谜雾》等好几部作品，都在借悬疑的壳，讲述时代的变迁、人性的幽微，但都败在故弄玄虚的‘故事’讲得支离破碎。”

在他看来，《平原上的摩西》作者双雪涛出生于1983年，导演张大伟出生于1982年，创作者似乎沉醉于自己的成长经历，“看到很多人夸还原，作为95后有点无法融入。”他认为自己并不排斥不同时代背景的影视剧，“比如美剧《真探》，时代背景离我更远，但讲故事的方式我接受，就能融入其中。”在豆瓣上，也有网友批评该剧“越往后看，越觉自恋”。

但刘炜很喜欢这场戏，豆瓣上有网友称该片带有侯孝贤电影的风格，她十分赞同。“那些大喜大悲、情绪激昂的情节，用纪录片一样冷静的视角安静地观察。相比之下，剧中引用的一段电视新闻报道，却以主观视角和充满猎奇的提问，形成一种反差和态度。”

“很多观众对悬疑剧已有一种类型片的观看习惯，无论是美剧的《CSI》、国产的港剧《鉴证实录》或大陆的《重案六组》，都采用了类型片模式，一到两集一个故事，侧重案件本身，结尾带一点对社会问题的探讨，是比较讨巧的做法。去年口碑逆袭的《猎罪图鉴》也采取了这种模式。”施先生介绍，类型片其实是受电影工业早期好莱坞制片制度影响，电影制片制度让电影制作成为一种高效、可批量化的规范化过程。“类型片确实研究了受众的口味，但也让电影成为产品而不是一种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在他看来，迷雾剧场最积极的意义在于通过短剧模式突破悬疑剧类型，无论是备受好评的《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还是评分不算高的《回来的女儿》《八角亭谜雾》，都突破了原有悬疑剧的标准范式。

刘炜说，自己在听说这是首部入围柏林电影节的剧集单元的华语作品后就很期待，“但并没有把它当成‘悬疑剧’或者‘时代剧’，这就是一部在我看之前就知道品质有基本保障的剧。”她希望观众不妨放下对类型片的观看习惯和评价标准，“以前古偶剧动辄五十集起，粉丝却说‘忍到第N集就好啦’，为啥对一部仅6集的好剧如此没有耐心呢？好剧和好观众需要相互成就。”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