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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陌上尘 于 2016-9-27 15:34 编辑
(小说) 先生,买花么? 作者:陌上尘
每天,我工作的内容是面带二度微笑,向过往的男性公民,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自然,他的身旁必定伴有女性,这也是我讲这句话的前提条件。 当你和女朋友游逛于小吃摊、广场、夜市甚至大街上,是不是常会遇到一位浑身灰不溜秋的小女孩? 她不依不饶地追着你们,仰起可怜巴巴的小脸蛋,用亮晶晶的眼睛乞求你:先生,给这位小姐买朵玫瑰花吧。 那就是我呢,无数个卖花女孩中普通一员。 今晚的生意清淡,广场上明亮的大灯次第熄灭,剩下几盏霓虹灯幽幽浅浅,游人们渐渐稀少。我仍坐在纪念碑下的台阶上,手捧十几支裹着玻璃纸的玫瑰花,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地寻觅目标。 距老板规定的数目还差几支,回去肯定又饿一顿了。我们十多位小姐妹,每天若完不成任务,就会遭到饿饭或毒打的待遇。 但在父母的眼里,老板可是恩人呐,千求万谢地把我们交给他,带出来好为家里挣钱。 一对男女进入视线,我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暗熄了,他们的举止打扮,像城市里平民式的中年夫妻,承担着上养老下育小的家庭重任,绝对舍不得花钱买浪漫的。 卖花有了年月,我也积累了一些生意经。简简单单地举个例子吧,如果男人把手放在女伴的腰部,表示两人正热恋;位置挪到臀部,表明两人已到谈论婚嫁的阶段;放到肩上,往往结婚三五年了;一前一后呢,婚姻肯定超过十年被生活磨成白开水味道;两人手拉手,说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判断他们买花的概率多大。 唉,假如我能继续求学,凭我的经商天赋,说不定二十年后会是一位商界女强人哪。 可父母看不到这些,也从来没给我个好脸色。我是他们做超生游击队的第二个产物,母亲怀我时,因恶劣的生活环境、担惊受怕和长期的奔波劳累,被医生告诫再也不能生养,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扫帚星丧门星贱货赔钱货。 两次超生,妇女主任带领乡村干部一帮人进门牵羊抓猪扒粮,抵作罚款。 家陡四壁,妈妈气中增愁、怨恨交加,终于熬持不住躺进医院,几乎奄奄一息。大姐以五千元的彩礼钱,嫁给乡里臭名昭著刚牢教释放回来的痞子,救母一命。 于是,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成为父母发泄愁怨的解恨物。 只有二姐心疼我,每当父亲为一点小事暴跳如雷,母亲在床上豪丧般咒骂,她就会紧紧搂着浑身青紫的我,默默地流眼泪,像两只遭雨淋的缩蹲一角悚悚发抖的燕子。 山村的青山绿水,不断地滋润二姐的秀美容颜。村道上,她的亭亭玉立成为吸引众多后生们焦灼注目礼的永恒风景。 仅仅小学毕业的二姐,随村里的姐妹们一起去南方城市打工。临走时,她拉住我的手说:仨妹,你在家里要好好听话,照顾好妈妈,我去挣钱给你上学,啊? 二姐的变化一年比一年大,从土里土气见人羞赧脸红到香气四溢时髦泼辣,脱胎换骨般惊人。给我的礼物一年也比一年高级,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是全家人最幸福骄傲的一年,在鞭炮声声中,一栋三上四下的小洋楼刺激乡亲们羡慕嫉妒的眼光,上门提亲的几乎踏破门槛。 二姐不屑一顾,高傲美丽得像图画上的白天鹅。 四年级寒假,我兴冲冲在雪白的墙壁上贴三好奖状,屋外传来警车声和闹哄哄的人声。我从楼上的窗口望下去,见披头散发的二姐被警察从车内押出来,面如土色直奔大门口。 父母亲,一个惊得呆若木鸡,一个慌得手足无措,陷于人们幸祸乐灾目光的重重包围。 夜晚,脸色铁青的父亲闩上门,把二姐暴打一番,上唇被咬得出血的她,不吭一声。妈妈抱着我如丧考妣:丢人哟,羞死祖宗了,日后怎么抬头见乡里乡亲呀。 第二天一大早,我搀着病恹恹的母亲,偷偷到后村的王媒婆子家,低三下四求她随便说个人家把二姐远远地嫁了。 二姐终于跑了,桌上的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爸,妈,女儿不孝,对不住你们,以后自己要多多保重身体,我真的不想走大姐和您们的路!!!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力透纸笔,以致桌子面也有了深深的痕迹。从此,二姐音讯皆无。 那一年我也失学了,不要提什么九年义务教育,山高皇帝远,我们这儿小学没毕业的文盲比比皆是。 我把墙壁上的奖状一张张撕下来,冷冷地看着它们在火苗中慢慢卷缩化成灰白。我恨!恨小村的穷山恶水,恨愚昧无知的父母乡亲,更恨遥远神秘的城市,为什么会污染吞噬淳朴善良的二姐,让她永离我! 带着这种恨与疑惑,我也来到城市,开始了卖花生涯。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的每一步脚印都印着世态炎凉;每一个讨好的媚笑,都映着人情冷暖;每一句叫卖声,都浸着生活的凄苦痛楚。我早已习惯白眼、冷漠、喝斥、轰赶还有殴打,两年下来,我百辱不侵。 颠沛流浪的日子里,家乡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也离我越来越远。我弄明白了二姐原来是干什么的,每个城市像她这样有家不归或无家可归的姑娘,比我卖出的花还要多。我有些理解她们为何出卖人格尊严,来换取肉体生存的筹码。至少现在,我宁肯过着如此乞丐式的生活,也不愿回到死水一潭、禁锢偏僻的穷山沟。 我不敢想象我的未来,却很清楚不想过大姐和父母一样的日子,只好沿着二姐的轨迹走下去了。 深夜的露水,凉凉地沁入皮肤,我本能地抱紧身子,偎靠台阶。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就像课文中卖火柴的小女孩,不过境地比她好多了,不是除夕的雪夜,不需要幻想火炉,手中拿的是更浪漫更美好更富于想像力的玫瑰花。 也许某一天,我也会在城市的某一角,用僵硬的瘦弱躯干来迎接某个新年。 假如死之前,手里的玫瑰能满足心愿,我希望是见到漂漂亮亮的二姐,牵着我干干净净的小手走进肯德基店,或者去麦当劳吃汉堡包喝牛奶。无数次,我就站在玻璃窗外,眼巴巴地瞅着里面的同龄人,幸福地享受亲情的呵护和关爱,巨大的钢化玻璃以残忍的透明,隔开两个世界。 卖火柴的小女孩,还能梦到火炉、烤鹅、圣诞树、奶奶带着她升入天堂。我的梦却总是二姐的披头散发,大姐被酗酒的痞子揍得鼻青脸肿,爸爸青筋凸现的手臂,妈妈腊黄的愁容,以及拼命地迈开小脚,追赶一个又一个男人,乞怜他们卖花。我没有梦了,或者说我已失去梦想的美好,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卖火柴的小女孩。 小小的年纪,我非常现实地卖花,努力攒取每一枚硬币。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不加入路有冻死骨的行列。 记得去年冬天,花头遭到公安机关的逮捕,起诉的罪名好象是压榨和使用童工。近二十位卖花女孩子被解救出来,重新回到了属于她们的教室与课堂,一经当地媒体播出,引起社会各界的巨大反响,人们纷纷给我们捐钱捐物并结对子。 我有些搞不明白,平时人们见了卖花女孩,完全是熟视无睹,一幅漠然的冷脸。等新闻媒介播报出来,似乎才恍然大悟般献上爱心,才把热情激动善良的一面释放给我们? 我衷心感谢每位支助的热心人,但我更想说,在你们的周围,日常生活中,需要帮助和关心的弱势群体,随处可见。倘若人人都能献出一点爱,我想每个城市的街头,就不会有那么多衣衫褴褛、畸腿残肢的乞丐,以及那么多愁眉苦脸的下岗职工。 新闻效应一过,热点逐渐降温,我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 或许接受了好多捐赠物资,父母的脸色出奇地温和起来,我这个致使家庭断子绝孙的克星,破天荒过了一个有笑声的新年。 闹完元宵节,他们就张罗着把我托付给外乡的花头。 课堂上的凳子还没捂热,我又在远离家乡的城市街头,顶着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寒冷,叫卖声声。 不要怪我的爸妈,打归打骂归骂,可天下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所有的帮助,杯水车薪,只能撑一时,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他们也痛苦也愁烦也悲戚,不到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是舍不得让我出去卖花的。 寂静闲暇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沉浸于那段快乐风光的日子,成为我打发无聊、驱赶忧伤、梦幻微笑的一个慰藉土壤。 卖花的过程中,陆陆续续,我竟又遇到几位曾被解救的花友,各自的不幸虽有各自的不同,但贫穷和重男轻女却是惊人地相似。 上苍赐予的不平,导致心态的不平衡,失去正常的培养教育,湮灭了天真纯洁的心灵,我们已讨厌学习,反感文化知识,怀疑美好仇视富有,喜欢恃强凌弱。世界展示给眼睛的是一片阴沉压抑的灰色,黯淡了偶尔的风和日丽。仿佛一枚生果密贮黑匣,用扭曲的流浪经历作催化剂,使我们变态地世故早熟。 因为,即使我把玫瑰花举到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谈吐高雅、看上去颇含素质修养的人面前,也无一例外地皱起眉头,露出厌烦恶嫌的神情。心底曾经对人怀揣的美好与信任,慢慢地化为乌有。 我正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台阶前飘来一对挽臂的青年男女。 小伙子随随便便罩汗衫系短裤,姑娘一身素净的衬衫长裤,两人极可能是附近酒家饭馆的打工仔打工妹,店里打烊后,相约出来散步。 我的精神一振,迎上去:叔叔,您给阿姨买支花吧。 小伙子大大方方从裤袋掏出一元硬币,向空中抛了个优美弧线,接住递给我。然后嘻皮笑脸附在她的耳边说什么。 姑娘拿着花,不胜娇羞地捶打他宽厚的背,随后又一脸幸福地小鸟依人样,边谈笑边逶逦而去。 痴痴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怅然若失。若干年后,我又将卖出多少朵诠释爱情的玫瑰,其中可有一朵属于我?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谁愿为我买玫瑰? 也许是小李子吧,他曾贼溜溜地盯着我营养不良的小平胸,说过这样的话。 小李子比我大两岁,从小在火车站靠捡易拉罐拾矿泉水瓶淘垃圾求生,顺便干点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活。他的右手腕刻着忍,左手臂刺条青龙,染一头乱糟糟的黄发,衣服十天半月不换,一有钱便钻游戏厅,夜宿录相厅。 他最崇拜黑老大,讲起《古惑仔》,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神情激昂,仿佛他就是里面武艺高强义薄云天的主人翁。还把臭烘烘的嘴巴凑到我的耳朵上,叫我做他的马子。 有次,一位姐妹因卖花跟我发生争斗,她叫来一个小混混,得意洋洋地让我流着鼻血向她求饶,并掳去我当天的营业额。我向小李子哭诉,没等半个时辰她就眼睛红红的送回钱,连同那个小混混一起低头认错,表示再也不敢在我的地盘上抢生意。 其实我倒觉得,小李子如果洗净头刷好牙擦干脸换上新衣,看上去挺英俊的一个小帅哥么,笑起来也蛮阳光蛮可爱的。 此后,他俨然成了我的护花使者,并借以向其他小混混们炫耀。我也把他当作哥哥式的保护神,在久寒的心空,品尝一丝丝的人间温暖,和略带畸形的亲情。 好景不长,这次小李子做活时不走运,跟他的老大一起进了局子,因年龄关系被判劳动教养。很快,我也被逐出火车站以及其周围人流量较大的地盘,流落另地卖花了。 失去卖花的黄金地段,我的收入一天不如一天,屡遭老板的责骂罚饿挨打…… 广场上硬撑的几位小商小贩,终于收摊了,我已见不到游人走动。 现在,我是否也要赶回住处?小李子什么时候放出来呢?二姐你又在哪里?今夜,我捧着玻璃纸裹的玫瑰花,蜷坐台阶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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