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谷晒谷

联产承包之前，我家每年的口粮都不够吃，总要找邻居借，分了新谷之后再还上，到不够的时候又借，每年如此循环。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到我们村是一九八一年，那年我九岁。

我家五口人：爸爸妈妈、两个妹妹、我。包产到户后，我家分了11亩田，主要劳动力就是爸爸和妈妈。平时倒没有什么，最狠的“双抢”——抢收早稻与抢插晚稻。现在有撒播技术，有农业机械化，所以插秧割稻筛谷晒谷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但是在八十年代初，确实是一件难事。

11亩田，母亲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弓背用镰刀把750000株左右的早稻割倒、放好，父亲要一边踩板桶（打谷的工具）一边将所有的稻把子放到板桶里的滚筒上，将稻谷与稻草分离。然后父亲还要走三四里路将稻谷挑回家，母亲则要将打谷后留下的稻草绾成稻草把子，晒干后作为烧的（就是做饭的燃料）。

稻割完，谷挑回，这还只完成了三分之一。接着母亲还要铲田坎，父亲还要整田，整田又分三道程序：犁田、耙田、打扑滚。犁田是将平整的田一行一行地翻过来，耙田是将翻过来的大块泥土划碎，打扑滚就是将田重新弄得平整，可以插秧。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插秧，父亲扯秧、挑秧，母亲插秧。父亲要将秧一把一把从田里扯起来、绾好、码整齐，挑到母亲栽秧的田里，将秧布好。母亲则要一兜一兜地将7337平方米的田地里载上秧，你算算那工作量有多大？

11亩田，乘以3，就是33亩田，为了赶农时，父母亲起早贪黑，拼命劳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田里去割稻、整田、插秧，天黑了才回来。吃晚饭、洗澡停当，一般就到了九点十点，每天如此。

父母亲主外，而且这么辛苦，那家里的事自然落在了三姊妹中的老大——我的身上。

我的主要事情是：做饭、筛谷、晒谷、照顾两个妹妹，有时还看猪看牛。做饭、照顾妹妹、看猪看牛在我来说，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筛谷、晒谷。

筛谷，顾名思义，就是用筛子将谷与混在里面的稻穗分离，留下谷子。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拿着谷筛，装上一撮箕、两撮箕的谷，倒在匝筛里，然后端起来，使劲地筛，直到谷和杂在其间的稻穗分离。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那谷筛很大，可以装十几二十斤谷，我实在端不起来，所以只能每次少装一点，多筛几次。于是每天饭后，我就站在廊檐下，端着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谷筛，一遍一遍地撮谷、倒入匝筛、筛谷、倒到晒谷坪上。割稻的时候，我大部分时候是从早站到晚，除了做饭、耙谷的时候。

晒谷，就是将筛好的谷子均匀地在禾场上摊开，让它们接触最充足的日光照射，以便稻谷早点干。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每隔一定时间——大概20分钟到半小时，就将所有的谷用谷耙子匀一遍，好将底层的谷翻上来，接受日光的照射。

倘若天晴，我筛谷、晒谷只要接受日光的毒晒、匝筛的磨手，这还能承受。若是下雨，那情况就更糟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联产承包的第二年，正值“双抢”之际，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雨不停，但是双抢不能等，因为错过了季节，晚稻就会泡汤。于是父母冒着大雨小雨，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地在田里割稻。我则负责处理父亲挑回来的稻谷，这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

倘在晴天，我可以将稻谷放在禾场上，一匝筛一匝筛地将谷子筛好，晒好，但是雨天，只能将稻谷堆在家里的堂屋里。光堆着还不行，得赶快筛好，铺开，因为不筛好，稻谷与稻穗混在一起，谷的温度会升高，会加速稻谷的霉变。筛好后不摊开，没法散热，稻谷也会霉掉，那一年的辛苦就会付之流水。所以，我的任务艰巨。

雨天割的稻谷，混着雨水，比平时又重些，原本端不起匝筛的我筛起谷来就更显困难。还是父亲聪明，给我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匝筛用绳子固定四角，然后吊在堂屋中间的梁上。这样我筛谷的时候，就不需要吃力地端起那沉重的匝筛，笨拙地转动筛谷。我只需将谷用撮箕撮到匝筛里，然后前后左右摇动匝筛，就能将谷筛好。两个妹妹虽然年龄小，端不动匝筛，但是看到摇来摇去这么好玩，也过来凑热闹。于是我们三姊妹，分成两边，我一人一边，她们两人一边，推过来，摇过去，也笑声不断，趣味无情。每当这时，我总是想起一个词：苦中作乐，总是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睡在冰上唱《雪花飘》”，真是如此！

筛谷的问题解决了，但是晒谷的问题又来了。倘在晴天，我只需拿着一个钉耙，将谷每隔20-30分钟翻一次，尚不大难。但是现在不行了，堂屋不比禾场，没有那么大空间，钉耙散开也是肯定不行，那么怎么办呢？你不用慌，群众的智慧总是无穷的。这难不倒我那聪明的父亲，他吩咐我：用撮箕翻。具体做法就是将堂屋划成七个区间，将谷散铺满六个区间，留出最右边的区间备用。第一次翻谷，我就用撮箕将谷一个区间一个区间往右移，如玩拼版游戏一般。先将最右边的那个区间移到预留的空处，然后一个区间一个区间顺次移一遍，移完，最左边的区间就空出来了。

第二次自然就是将谷从左往右一个区间一个区间的移了。

说起来容易，但那时我是吃亏受累了的（直累得直不起腰来），现在的记忆也是刻骨铭心的。我一个九岁多的小孩，身体瘦弱，摇着匝筛，端着撮箕，一日不停地筛谷、晒谷。一双嫩手磨出了血，磨出了茧子，但是不能叫疼，因为父母比你更累更苦。你想现在的小孩，有几个吃过如此的哭，受过如此的累？！

付出总有回报，那一年，虽然有不少农户家里的稻谷都发霉了，但我们家的稻谷没有发霉，我的辛苦努力没有付之东流。

也是那一年，我们家过了一个丰收之年——不仅没有如年年一样找别人家借谷，我们的父母还将裁缝请到我们家，给我们三姊妹每人缝了一套新衣裳。

过年那天，穿着新衣裳，放着鞭炮，我心里说：筛谷、晒谷，累，但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