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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注意她已经很久了。 很难想象，在这乱世，居然还会有如她一般安静恬淡的女子，一心一意串着手中的珠链，宛如不染尘世的精灵。 “这个链子是什么材料做的呀？” 顾客临门，她恭敬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福了福身，“这个链子的材料是相思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女子听到她口中的相思豆，不觉地吟出了诗句，似乎是想起了远方的情人，“这等乱世，国破家亡，能相守的眷侣又有几对呢？”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罢了，姑娘，乱世讨生活不容易，我便于你买一串手链，希望相思豆能把我的思念带给我在前线的丈夫。” “谢谢，相信您夫君能够很快平安归来的。”她接过女子递过来的两个铜板，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眼中有着一丝叹息与怜悯。随即，便又坐下来，专心致志地串着链子。 他就这么看着她，越看越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直到孩童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哥哥，我要买那个孙悟空的泥人……” 二、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 有别于小摊上那个落落大方的她，她一身粗布裙，蹲在地里挖着红薯，脸上还有些许泥土的污渍。 他支着油纸伞走过去，为她遮挡一方细雨。 她疑惑地抬起头，俊秀的脸庞就这么闯入她的眼眸。“我家的粮食都已经收割完毕了，我来帮你吧。”说着，他便抛开油纸伞，卷起裤腿，帮助她挖红薯。 她有点受宠若惊。她认得他，他的小摊就在她的对面，贩卖自个儿捏的小泥人。她见识过他捏泥人手艺，惟妙惟肖，三两下便能捏出个孙悟空。适逢乱世，村子里大多是妇孺孩童，各家都是靠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吃不饱也饿不死。 泥人摊只有孩童才会青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们一般也不会浪费钱财买泥人儿玩。他便兼职为乡亲们写信，报酬很低，一颗鸡蛋，一棵白菜便可换取一封书信。 她听说，他原本是镇上私塾的先生，德望很高，但是大战来临，镇上的壮丁都被拉去当兵，家里的农活就落在了孩子们的肩上，于是来上学的孩子们越来越少，私塾也就开不下去了。他便接了父亲的衣钵捏起了泥人。 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文弱书生一枚，若不是生在乱世，估计能考取功名，娶得良妻美眷吧。 三、 “来，公子，请喝口热茶暖暖身体。”她把一杯碧绿的茶水递了过去，“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您的，这茶是我采摘青草初生的嫩芽泡制的，希望您不要介意。”她有点难为情，家里一贫如洗，她的衣服上还狼狈地沾着雨水和泥巴。 “好茶，很好喝。”他不吝惜地赞美，换来了她感激的目光。两个年轻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不禁露出会心的一笑。她的粉颊一红，低下头去。 他亦不知所措地喝着茶，但是已经品不出茶中的清甜，满脑子都是她面如桃花的模样。 “姑娘，我是否在哪儿见过你？为何我对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把多日来的困惑说出口。 她微微一愣，又往他的空茶杯里添了新茶。“公子，小女子家住南方，因为战乱，逃难到此，家中的亲人全在路上过世了。我也从不曾见过公子。” “也对，姑娘的气质，若见过想必难以忘怀，看来是我多心了……” 四、 一来二去的交往，两个年轻人的心中，渐生情愫。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们煮了一锅红薯，简单操办了他们的婚礼。成亲那天，他赠她一对手牵手新人的泥人，她赠她一串相思豆手链。没有人为他们证婚，没有亲人的祝福，但日月作媒，天地为证，两个年轻人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或许，爱情就是如此简单纯粹，只要你在我的身边，纵使前方道路荆棘遍地，我也只看到满地繁花。 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军队又来抓壮丁。前方战局不佳，很多战士都牺牲了，朝廷正在扩大招兵。他虽然羸弱，但是在除了残疾重病就是妇孺孩童的小镇上，已算是很健康强壮的了，于是，参军，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为他把所有衣服都缝补结实，针脚也钉得整齐细密。 他说，娘子，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我们还要好好生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他说，娘子，如果部队回来通知我牺牲了，你就不用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会带着你的情，到下一辈子等你。 他说，娘子，这枚泥人是我照着自己的模样捏的，心脏的位置，我把你的红豆镶了进去，代表我心中只有你。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它。 …… 送别的那天，她跟在队伍后面，走了好远好远。直到她再也走不动，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 她把红豆泥人紧紧攥在手心，轻轻念道：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遗憾的是，他听不到。乍起的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在远方…… 五、 “哎呀，你听说了没？今天朝廷给王二婶家送信了。” “真的？该不会是她家那口子战死了吧？” “不然呢？王二婶的儿子和孙子都是战死的，她那口子都五十来岁了，因为家里实在没有年轻人了，才上的战场，没想到……” “唉，真可怜，差一点就能两人白头偕老了，这下王家就剩两个媳妇和王二婶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天下不太平，祸害的不还是老百姓。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多拜拜菩萨，让她保护我家的儿子。” 又有人战死了啊？她坐在小摊前，编着手链。这个月已经是第几个来报丧的了？她已经数不清了。 她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泥人，他的手艺可真好啊，泥人捏得多像他呀，可惜无论多像他，终究不是他呀。 她毅然起身，像是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收拾完小摊，往王二婶家走去…… 六、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军营中的，身体上的疲惫在看到他那一刻全部灰飞烟灭。他又瘦了许多，所幸精神很好，她瞬间松了一口气。 他看见她来军营寻他，很惊讶，又很心疼。 他说，娘子，为夫何德何能得到你如此深情？ 她说，夫君，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妾身都将与你共同面对。 我已经过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管你将来是否会牺牲，只要你在一天，我就陪着你一天，无论天涯海角。 她跟着队伍，给做饭的伙夫打下手。他拗不过她，只能尽力维护她的周全，她为了不让他担心，从不踏出军营半步。 军队日行千里，她一介弱女子，硬是挺了过来。晚上的时候，他责备地骂她不爱惜身体，偏偏跟来这个枪林弹雨的战场，却又无比温柔为她揉脚。她淡淡一笑，说只要你在身边，这点困难又算什么。 他敲了敲她的脑袋，紧紧抱住她：“娘子，我们一定会好好的，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回到家乡，过着种菜养鸭，男耕女织的日子。再也不参与红尘俗事了。” 她靠在他温暖的胸膛，轻声道：“好。” 七、 可是，为什么灾难来得如此的快？ 黎明时分，他们的军营被敌军偷袭。 夜晚被带有火苗的箭镞烧的通红，她最先反应过来，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箭。 看着她逐渐破碎的躯体，他问道：“为什么？” 她轻笑：“本来不想告诉你，看来瞒不住了。你还记得被你父亲捏坏的那个泥人吗？” 他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泥人高手，父亲所捏泥人不仅惟妙惟肖还可以从中看到泥人的感情。 “当时，你的父亲把我捏出来，说在我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感情，是一个捏坏的作品，便把我扔掉了，是你把我又捡回来，放在床头，日夜和我说话。”她的身体正一点一滴化为尘土。 “即使我没有心，但是日积月累，也就对你有了感情，我当时想啊，我一定要修炼成人形，陪在你身边，继续听你的絮絮叨叨。” “那个泥人，我已经丢失好久了……”他一顿，想起怎么觉得她似曾相识，原来她就是儿时玩伴。 “我跑去修炼了嘛。”她勾了勾唇，“我在外面认识了红豆仙子，修炼很孤独，我不止一次想回到你的身边，红豆仙子便教会我编制相思豆手链，来寄托相思。”她重重的咳了一下，口中吐出细碎的渣滓。 他一惊，把怀中的她搂得更紧，“娘子，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后来我变成了人形，就回到了小镇，在你的对面支了一个小摊，天天陪着你。”她抚摸他的脸庞，“你说你何德何能才有我这样的娘子，我才是何德何能，能成为你的娘子。”她的手垂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夫君，我先走了，到下辈子等你……” “啊！”他痛苦地呐喊，却丝毫不能阻止怀中的她变成一堆沙土，回归大地。“不！不！不！”他疯了似的，拧开了红豆泥人，抓起地上的沙土装进去。 “我要让你们，偿命！”他红着眼睛，抄起地上的长矛，冲出了帐篷……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出征那天，我的心听见了你的呼唤，还有你泪水滑落的声音…… 八、 “……相传那晚书生一人就歼灭了敌军百号人，简直是杀红了眼，最后身中数箭才去世，敌军想不到我军一名瘦弱的秀才士兵居然也会如此勇猛，一下子士气大减，我军瞅准时机一举攻进敌军阵营，大获全胜。” 女子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她指着玻璃展柜里的红豆泥人，继续向女儿讲解。“书生战亡后，战友把他的尸骨运回了小镇，他的手里还紧紧握住那个泥人，怎么也分不开。镇上的百姓只好把他和红豆泥人共同埋葬。” “那这个红豆泥人是怎么被挖出来的呢？”小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女子。 “据说一年后，有盗墓者潜入书生的墓穴，开棺一看，书生却已经化为尘土，棺里只剩下红豆泥人。才去世一年的人怎么可能化得这么快，可是那几个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把红豆泥人偷出去，没想到这泥人却像是长在棺椁里的，怎么都拿不起来，就像有人紧紧抓住一般，吓得几个毛贼落荒而逃，这个事情传出来后，就说书生的鬼神作祟，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张家的墓地。直到几年前，国家才派考古学家开墓，取得这个泥人。” “妈妈，为什么书生的尸骨这么快就化了呢？”小女孩依旧疑惑不解。 “小镇上的老人们说啊，书生的父亲是个光棍，一心专注研究泥人手艺，独来独往。人到中年，难免孤独，便遵照自己的容貌捏了一个精致的泥人，请精通法术的道长施法复活，泥人变成了一个孩子，与真正的孩子无异，会吃饭会长大，有七情六欲，这便是书生。但终究书生是个泥娃娃，去世之后变成尘土，与红豆泥人里爱妻的尘土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妈妈，这是真的吗？”小女孩被感动得眼泪直打转。 “傻丫头，这是传说呀，这么久远的事情已经无从考究了。”女子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发。 “老婆，你又带女儿来炫耀你挖出来的宝贝。”年轻男子挤开人群，把手中的冰激凌递给心爱的妻子和女儿。 “哎呀，我加入考古队这么多年，这红豆泥人可是我挖出来最具年代的物件呢，我当然要和女儿多讲讲啦！”女子笑嘻嘻接过男子手中的冰激凌。 “也真是奇怪，那古镇千年历史，地势复杂，有多少考古队都找不到那片古坟，没想到居然给你找到了。”男子蹲下来给女儿擦着脏兮兮的小手。 “我也是碰巧吧，到那古镇的时候，我就感觉地形很熟悉，在其他人眼里那就是一片荒漠，可是直觉却指引我找到了那片古坟，说不定是这红豆泥人忍受不了千年孤独了，指引我找到它的呢！” “你奇奇怪怪的书看多了吧？”男子向妻子翻了个白眼，“不过我也觉得你挖的这个泥人很熟悉，连它的秘密开关我都知道在哪里，就像我自己亲手捏的一般。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男子抱起女儿，“走吧，为了庆祝妈妈在考古事业取得的一项小成功，爸爸今晚请你们吃大餐！” “好耶！可以吃肯德基吗？”小女孩在爸爸怀里期待地问。 “不可以吃垃圾食品！”女子佯装生气地盯着小女孩，“不过今天高兴，就准了！”峰回路转，小女孩开心地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 男子看着妻子和女儿的互动，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声：“幼稚鬼。” 远去的一家三口并没有看见身后展示台上，破败不堪的泥人，心脏位置的红豆，愈发鲜红。 九、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娘子，若我死了，我会带着你的情，到下一辈子等你。 生与君同衾，死与君同椁，夫君，这一世，我们终于可以相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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