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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前工业时代遗留下钢筋水泥管道的废墟,将消费生活塑形为艺术,文学就乘着潮流,趋进后工业时代。环境的时尚性,多少疏离了思想劳作的朴素本质,我们的话题显然有些背时,但也可见出诚意。 【编者按】 2014年5月,作家王安忆应台湾“余光中人文讲座”邀请,在高雄中山大学做了三场文学讲座。讲座紧紧围绕“小说”这一文体展开,主题分别是:“小说能做什么”、“小说的逻辑”、“故事与主题”。参与对谈的除了余光中本人,还包括台湾知名小说家黄锦树、骆以军等。 因王安忆之前在复旦大学讲小说的课程内容曾结集为《小说家的十三堂课》,此次出版中山大学的讲座实录,书名为《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以下是王安忆为该书所做的序言《西子湾》,由澎湃新闻经河南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第一场讲座现场,王安忆与对谈嘉宾黄锦树、骆以军 来过高雄数次,到中山大学却是头一遭,而且一住七天。住宿西子湾沙滩会馆,临海傍山,太阳下波光粼粼,白帆点点。天水交际处,一道细极的海平线,两端延至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呈出弧度,暗示球形地表和地心引力。校园里大树夹道,绿荫满地,过廊的壁上张贴各种告示,有社团的召集,讲演的海报,迎送的祝词,与狗和猴相处的经验之谈,显然,这两种驯养与野居的动物是学校的常客。礼堂后门台阶上坐着吃盒饭的学生,化着油彩妆,身着戏衣,准备演出契诃夫的《 樱桃园 》。走出隧道——这一条隧道本是用于军备,粗砺的石块砌成墙面和拱顶,中间车行,两边人行,人行道下的阳沟疏引雨水和山洪,纪念着蛮荒和战争。如今,军车声换成学生们的脚步声,纷沓轻盈。从这里出去,便是街市。 王安忆在高雄接受采访 街市沿河而设,总是南亚地方遮阳蔽雨的骑楼,两种生意最多,一是海鲜餐馆,二是渔具店。轮渡往来,这边是鼓山,那边是旗津。搭乘者半数为机车,半数为步人,机车上船都不熄火,一旦到码头,下锚,搭跳板,即刻箭射上岸,铁流一般滚滚而去。旗津的街市规模更大和密集,有天后宫,香火很盛,到夜晚就有吹弹歌唱。餐饮中有一家还是两家经营肉羹,那“羹”字写得很奇异,仿佛新造,又仿佛古传,肉羹店门前招牌写:某明星小姐专热衷于此。有几回想试,都被滚烫的灶火逼回来,店堂几乎就在灶边,黑洞洞里锅开鼎沸。轮渡往返中,经一处海湾,视野陡地开阔,看那桅杆林立,汽笛鸣叫,一派蒸腾气象。码头上有一爿店铺,专售船舶零件附件,店堂深处,堆积着旧物,提醒人们,这地方曾经有着兴隆的拆船业。日军撤退时,将船舶全部炸沉,于是,很长一段时期,此地以拆船为生计。店铺老板,拄着拐杖,围着星条旗图案的头巾,气宇轩昂,大约是当年行业里的标兵。少掌柜则是现代青年,一表人才,于是,店铺就有一半新。船舶的模型,报警的铜钟,贝壳、螺钿、珊瑚的制品,创意的主题总是离不开海和船。拆船业式微之后,鱼鲜贸易起来,沿岸都是进货与交易的船只,载着冰柜货箱。一大早的鱼市场里,胶皮水管横冲,船身撞击,铛铛地下锚,货柜拖过水泥地面,动响中,忽升起男声歌唱。探头看,一名中年男人,守一架音响,无限的深情,想来就是听邓丽君的歌长大的一代人。 四下里,都是奇巧的对照,粗犷与婉约,历史与现代,战争与和平,荒蛮和育教,这似乎概括了向学的意义。 王安忆、黄锦树、骆以军 来到中山大学讲课总共有三场,第一场是对谈,在校外进行。会场在旧日的仓库,废用之后改做商圈。前工业时代遗留下钢筋水泥管道的废墟,将消费生活塑形为艺术,文学就乘着潮流,趋进后工业时代。环境的时尚性,多少疏离了思想劳作的朴素本质,我们的话题显然有些背时,但也可见出诚意,努力在四顾茫然中寻找接近的途径,又在交集错综里析分立场。词语在现代极简主义线条结构的锐度空间里,格外显得暧昧、含糊、模棱两可,难免陷入虚无。可是,正因为此,也许略略动摇了存在的格式化。倘不是整理当时的记录,几乎都想不起说过的话了,记忆中是一片焦灼。一方面想从对方话语中挣扎回自己的话语,另一方面,又企图从自己的话语挣扎向对方。其实都有些离题,说话者的注意总是在自己,我们都是自恋的人,所以,三方会谈也不会有结果,终是各说各的。好容易,将时间填满,在那旧日的库房里,时间扩容得厉害,要多少话语才能充实啊!相比较而言,第二场张锦忠老师的课堂,就有一种限制,给人以安全感。讲台与课桌椅距离接近,彼此可看见脸和表情,虽然是上课,倒更像是面谈。题目是“小说的逻辑”,但交流与互动松弛了紧密度,可这不正是小说吗?小说本就是散漫无定制,顺着自然的发生而发生,又趁着已发生的惯性向未发生走去。整理这篇记录,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轻松温暖,扯的那些闲篇,欲删去,又未删去,由定稿者定夺吧! 王安忆与余光中对谈 最庄严隆重的是第三场。首先是环境,在正式的礼堂,除去空间广大,还有气氛的森然。之前有李安导演和金耀基教授讲演,电影的覆盖面与哲学的深刻度都可与此空间匹配,就觉得压力,不只是个人的,还是小说的质素,似乎都难以扛鼎。其次是新置音效设备的昂贵和复杂,事先系在腰部,环绕至颈部,再分至口和耳,范围所限,不得离开座椅,就需谨言慎行。事后听说场内效果一般,大约是我们在场上走动过频,失之照顾。主持人余光中老师是第三重压力,照理应是我为余老师做司仪,如今反过来,只觉得惶悚极了。余老师大约是体谅我的难处,率先反抗规则,时常脱离音效束缚走到台沿,与台下来回过招,引我跟随身后,将礼堂变聊天室,这就是设备失效的原因吧!这天的题目为“故事与主题”,“主题”这个词大概也是照顾我,因是大陆文艺的常用词,我来自一个重视“主题”的地区。海峡隔离,各自给予命名定义,又在名义之下发展外延和内涵,许多概念错综交集。这题目也是给予机会,阐释命名下的事实。这一篇记录的整理最为用力和辛苦,许多脱口而出都欠周密,希望文字稿能作补充修订。 当时举行的“王安忆作品展” 要特别感谢文稿的记录者,算一算,竟有十万字以上,从含混的口语中通顺成文字。短短一周内,说了这么多的话,实在太饶舌了,挥霍掉这么大量的词语。在这个各种资源都紧缺的时代,简直是浪费!不过,我们就寄希望时间的弹性吧,它的容量也许会随机收涨。如今,在回想中,西子湾的七天就变得很长又很短,其中有一个醒目的颜色,就是有一天晚上,带两个学生在渡口吃海鲜,老板娘,赤足穿人字拖,体态丰硕的女人,忽递上一枝玫瑰,说:母亲节快乐!原来这一日是母亲节,我很高兴被错认为学生的母亲,异乡异地受到祝福。这一个外来的脱离天候节令和政治建制的纪念日,进入市井人家,带着新鲜的喜悦和亲热,点缀了西子湾的讲课的日子。 《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在台湾中山大学的文学讲座》, 王安忆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 转自澎湃新闻:http://www.thepaper.c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