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世界四大文化奇观”之一光鲜表面下的困局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里，东方玄幻仙侠剧《琉璃》低开高走，引发众多关注，至今播放量已超过30亿，即使完结多日，仍占领剧集热度指数榜第1名（9月25日10：00实时数据，来源：骨朵传媒）。

出师不利的《琉璃》最终获得极高热度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网剧改编自晋江文学城原创小说《琉璃美人煞》。近年来，由网络文学作品改编的电视剧不断涌现， 从《花千骨》、《微微一笑很倾城》，到《陈情令》、《大江大河》、《全职高手》、《庆余年》，再到现在的《琉璃》、《我，喜欢你》，衍生作品的走红也使人们注意到网络文学这一日益繁荣的行业。
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4次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 2019年网络文学用户数量达4.55亿，网民使用率53.2% ；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发布的《2019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则显示， 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作者数量达到1936万人，网络文学市场营收规模201.7亿元，比2018年增长了26.6% 。

中国网络文学产业规模及影响力不断扩大
这些数据充分展现了网络文学的蓬勃发展与其在国民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而网络文学也被寄予了 助力经济社会发展，引领网络文艺健康 ，引导作家 讲述中国故事、谱写时代美好篇章的厚望。另一方面， 网络文学“出海”的初步成果 ，也使人们更加相信网络文学未来可期。
然而，许多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这二十余年的网络文学史中， 前期野蛮生长、缺乏科学监管的发展模式为后续进程埋下了不少祸根 ，这些问题有的逐渐得到了解决，有的仍然存在。而到了如今，其中一些已经成为了网络文学走向更大规模、更高质量的阻碍。可以说， 网络文学陷入了极难摆脱的困局 。
01
付费免费之争，IP化局限性突出
在网络文学的萌芽时期（2003年之前），网络文学作者在线发布的作品都是 免费的，唯一可能的变现方式就是将网文出版为实体书销售，作者们大多都是凭着心中的热爱无偿创作。事实上，以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即使网络文学不收费，高昂的上网费用也使大部分人无法接触到这种新兴的文学形式。

早期网络文学代表作《诛仙》
到了2003年，由于技术水平和网文传播度的提升，网文网站 开始探索VIP制度，也就是后来的付费阅读 。自那以后，移动支付手段的丰富与普及为网文付费制度的发展提供了时代的东风，付费阅读早已成为并且似乎将要永远成为网络文学的基本模式。
然而就在这两年， 为了撬动原本较为固化的市场格局，追求流量与短期利益 ，一些新兴阅读平台开始推行免费阅读 ，随后迅速引起了风潮，开始有知名网文作家、大型网文平台表达出倾向免费阅读的意愿。但另一部分人坚定支持付费阅读，两方展开了激烈的大讨论，于是就有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付费与免费之争。

传统付费阅读显露出疲态

另一方面，伴随传媒技术发展， 在线娱乐方式不断丰富，图片、视频等原本无法广泛传播的新形式飞速发展。尤其是近年短视频的流行，严重冲击了网络文学在国民在线娱乐中的地位。与免费的短视频相比，网文付费的劣势遭到了无情的放大，用户黏度下降不可避免。

短视频的兴起对网络文学造成巨大冲击
首先说广告模式，即章节阅读免费，在软件启动、章节阅读中插入广告或是通过观看广告获得免费阅读机会，按分成或买断的方式向投放者收取广告费。如此一来，最显而易见的后果便是 阅读体验的直线下滑：试想，每看4、5页（不足一章小说的五分之一）就有一个广告是多么糟糕的感受。
阅读不断被打断，对于有深度、有内涵的作品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因此 目前免费平台里的作品基本上质量较差， 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小白文”、“爽文”，更有甚者直接充斥着“赘婿战神、修罗龙王”这样低俗的劣质内容。这些作品不仅拉低了网络文学的整体水平、败坏世人对于网络文学的认识，更是在传播不正确、不积极的价值观，对社会风气产生了严重的负面作用。同时，广告模式下 作家的稿酬所得往往远低于付费模式，导致优秀作家更加不愿意对作品采用免费模式，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使免费平台成为只能赚钱的“小说垃圾站”。

“歪嘴龙王”式广告反映出免费小说低劣化特征
另一种则是大型网文平台推崇、业界较为认可的IP衍生模式。这种模式下，小说阅读无广告完全免费以获得读者与热度，平台通过售卖高热度作品的影视、动漫、游戏等改编权以及周边产品的销售权获得收入。
那么， 小众题材、特殊题材作者以及广大普通作者的生存空间就会受到严重压缩，无法获得足够收入、创作热情消减，直至退出。若这种局面持续下去，网络文学整体生态也会遭到严重破坏，仅靠金字塔尖的少数作家不可能撑起网文的全部天地， 内容单一化、同质化不可避免。

IP改编巅峰之一《庆余年》在2019年末掀起热度狂潮
事实上，即便是那些脱颖而出成功IP化的作品，也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网络文学行业龙头 阅文集团2020上半年净利润亏损33.1亿，同比下降941.9%，主要原因正是其为IP战略收购的新丽传媒的拖累。
历数这些年热播的网络文学改编剧，以晋江文学城为代表的女频作品占了绝大多数，尤其是古代言情分类，如《楚乔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烬如霜》以及文章开头的《琉璃》；而像《庆余年》这样真正吸引各性别、各年龄段观众的爆红“出圈”作品屈指可数。这并非褒扬《庆余年》、否定《琉璃》等电视剧的价值，但在游戏等衍生产品盈利能力仍然不足、IP化高度依赖影视的情况下， 如此不平衡的作品分类占比显然不是健康的发展模式，更加丰富的品类才是长久之道。同时，在售卖出IP版权的作品中，大部分也仅仅拍摄出低投入的网剧，关注度、回报十分有限，不能被视为成功的衍生产品。
可以看出，网络文学无论是付费还是免费，当前发展都已经积累出较为明显的问题。若是不能妥善解决，行业的前景恐怕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02
作者权益纠纷不断

网文合同纠纷引发大量关注
1936万网络文学作者是优秀网络文学作品不断涌现的源泉。他们每天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忍受着脊椎病等职业疾病的痛苦，为读者们带来精神世界的愉悦与丰富，本应得到优厚的待遇与报酬，让他们满足生活需要，安心创作。
然而，现实是一些网文平台倚仗自己的市场占有率以及业界地位， 为了追求利益不断侵犯作者权益，企图通过压迫作者缓解发展不利的局面。
2020年4月末，一颗重磅炸弹在网文圈被引爆：霸王合同事件。在那个本属于劳动者的节日，中国网络文学界的龙头、号称拥有890万网文作家的阅文集团，推出霸王合同。根据该合同，网文作品的著作权属于阅文集团、网文作家是阅文聘请的“枪手”，作品版权期限为作家死后50年，作家收入基于作品扣除运营成本之后的“净收益”（作家可能倒欠阅文稿费）……

“霸王合同”部分争议条款
事实上，作为中国最大的网络文学公司，阅文集团的合同一定程度上是 行业内的风向标。以往阅文集团修改作家创作合同，不久后各个网文平台都会跟进修改，与其保持大致相同。因此， 预想出这样一个结果并非危言耸听：阅文霸王合同成为网文行业标配。
面多诸多条款赤裸裸的剥削，网文作者们群情激愤，通过各种渠道发声，开展“五五断更节”（5月5日集体停止更新一天）等活动，希望拿回本该属于作者的权益。一些作者、读者还众筹新建了息壤中文网等网文平台，为自己喜爱的作品谋求生存空间。

“五五断更节”宣传海报
经过作者、读者、圈外人士的共同努力，阅文集团迫于舆论压力召开了作家恳谈会，随后承诺将对合同进行调整。6月3日， 阅文集团微信公众号发布公告，修改部分作家创作合同条款。此次修改推出了三种合同，满足不同作家的发展诉求并对旧合同中引起较大争议的部分条款，如免费/付费阅读模式选择、著作人身权属、平台与作家合作关系、IP改编版权收益等进行调整。
大家的反抗取得了初步的成果，事件也有所平息。之后，一些作家仍然没有停止战斗，不断呼吁加强对作者权益的保障。与此同时，一些媒体发表了评论文章表示声援，一些新建网站持续发展，一些网文平台陆续修改合同内容。
就在两天前，也就是9月23日，又一个好消息传来。阅文集团发布计划于10月1日起全面执行的“职业作家星计划”，进一步加强对于作者的扶持。尽管如此，这明显是持续压力下的产物，想要维持现状甚至谋求更多权益，仍然需要继续努力。

作者权益斗争得到暂时性胜利
令人遗憾的是，此次阅文合同事件中， 各地网络作家协会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们没有出面为作家权益发声，没有调查此次事件中的合同问题，没有为网文作家组织意见反映渠道。行业协会协调沟通职能与公信力的缺失，又使人们对网络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怀疑。
网文平台暂时的妥协并不意味着问题的长久解决，作家创作合同像一颗炸弹埋藏在网络文学大厦的地基下,一旦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03
“出海”之路任重而道远
早在2004年，就已经有网文平台向东亚、东南亚等传统华语市场出售网络小说数字与实体版权，在当地掀起了一波热潮，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的开始。这股逐步扩散，在亚洲范围内都产生了一定影响，但整体规模仍然较小。
2014年，由网络文学爱好者建立的北美网文翻译网站WuxiaWorld突然走红，一年内获得百万级英文读者，为网文在欧美地区的传播奠定了基础。自此， 网文出海走上商业化的坦途，起点、掌阅等大型平台纷纷建立海外网站，组织专业的翻译、编辑团队，希望建立起网络文学的完整国际产业链。

中国网络文学出海路径
“世界四大文化奇观”之一的说法正是产生于这一时期，最初由网民在论坛上提出。2016年底，阅文集团CEO 吴文辉在采访中引用该说法，称 中国网文已经可以和美国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韩国偶像剧并称为“世界四大文化奇观”，使得这一说法广泛流传，频繁被大家引用，如今俨然已是人们宣传中国网文时的常规用语。
在“ 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相关举措的助力下，更多网文企业走出国门，不断拓展海外市场，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越来越多语种的用户开始了解、阅读中国网络文学，逐步成长为中国文化对外宣传的良好窗口。根据艾瑞网《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研究报告》（下文简称《出海研究报告》）， 2019年海外中国网文用户数量达到3193.5万，市场规模4.6亿，并仍以较快的速度不断增长。
一片繁荣态势之下，中国网络文学出海之路想要走得更远，还需要相关企业进一步的思考与布局。

翻译时语义传达难度极大
网文国际化的核心在于翻译，海外读者反映的主要问题也在于翻译，当前主要存在三种方法：个人翻译，专业翻译以及AI翻译。个人翻译由网文爱好者完成，准确性有限且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不能很好地传达作者的原意；专业翻译由于无法预见作品在海外的受欢迎程度，只能选择一些大规模撒网，成本高、效率低，长久维系的代价极大；AI翻译技术尚不够成熟，错误多，并且不能像真实人类一样体会、表达情感。就目前来看，还没有探索出有效模式改进或结合上述的三种方法，速度慢、不准确的在局面短期内难以得到改善。
从 阅读动机的角度分析，情况也值得我们警惕。《出海研究报告》显示，海外用户阅读中国网络文学，最重要的原因是被新颖的情节吸引，也就是所谓“猎奇”。这种新奇情节带来的 兴趣红利会随阅读量、阅读时间的增多而消减，一旦开始发觉内容套路化就很容易导致用户流失。回望中国网文发展史，主流题材也曾囿于“男频玄幻奇幻、女频都市言情”，但在国内 庞大的网文作品基数下迅速开辟出新的写作方向，使网络文学走上新的历史台阶，这样的条件是海外网文所不具备的。

“四大奇观”国际化程度差异显著
至于“世界四大文化奇观”之一的说法，恐怕也只是我们自己的 一厢情愿。这里给出一组数据：2018年日本动漫产业产值超过2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300亿元），美国电影产业产值434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000亿元），韩国偶像产业龙头企业海外市场收入占比超过50%。中国网络文学与这三者相比无论是 体量、影响力还是国际化程度都有非常大的差距，出海之路任重而道远。
04
结语
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中国网络文学从当初网友的自发行为发展到如今百亿级的文化产业，是 中国经济社会腾飞、国民精神文化生活丰富的见证者与助力者。
遗憾的是，当前阶段下网文陷入了极难摆脱的困局，三大重要问题威胁着行业的深入发展。如果没有 结构性的调整，不经历一番 阵痛，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陷入停滞甚至倒退。

网络文学产业不断进行有益探索
但若是读者、作者、平台以及相关政府部门都意识到这样一个困局， 以积极的态度思考、探索，寻求破局之道，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中国网络文学一定能够在未来继续蓬勃发展，发挥弘扬优秀价值风尚、展现时代发展浪潮的正面作用，真正成为 中国文化的一张亮眼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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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部 陈淳之

排版：新传部 张帅 刘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