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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用语言说清楚感受,就少用表情包敷衍;能根据注释读下来的原文,就尽量不要翻看白话版;这是对我们历史悠远而文辞优雅的母语,最基本的尊重。
在商业化和互联网大潮的席卷下,我们的汉语正变得越来越简陋、粗鄙、庸俗。如果我们还因为《浮生六记》的翻译版而担心《西游记》的白话版堂而皇之地出现,那么《白话全本红楼梦》应该能让很多红迷无语凝噎。
连《浮生六记》都要读翻译版,
你是古文白痴吗?
文 | 曹吉利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
即便到了21世纪的今天,从晚清以来就备受文人雅士推崇的清雅小品《浮生六记》,依旧是畅销书榜单上的常客。尤其最近十几年来,坊间各出版社的各种版本,恐怕没有上百种,也有七八十。
据说,迄今为止,所有版本中销量最高,是作家张佳玮译述文白对照版《浮生六记》——据出版方说销售量早已突破了100万册!
不过,别急着表扬读者对传统文学的喜爱,可有人记得,《浮生六记》是人教版初一语文教材的课文,而用鲁教版教材的学生,早在小学六年级就读过这本书的节选了。一本中小学入门级的古典文学作品,如今却需要读翻译版本,我们的语文阅读水平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如果这是为了方便儿童阅读才翻译成白话,尚且情有可原,可张公子这版《浮生六记》从精美的装帧到文艺的推荐语,摆明了就是面向文艺青年的。沈复的《浮生六记》本身已经非常白话了,还要全文翻译才能看得懂,以后是不是连《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都需要通篇用大白话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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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出版的《浮生六记》
01
“浮生六记”四个字该怎么译?
《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写的一本自传体散文,用回忆的笔触讲述了几十年的人生。其中讲述他与妻子芸娘的部分尤其动人,芸娘也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
张佳玮作为近几年声名鹊起的青年作家,对《浮生六记》的翻译不能说不好。但是再精美的白话文,都无法完全还原古典文字的美感,就像把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强行改编成章回体小说一样,只会呈现出不伦不类的荒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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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沙莉在电影《浮生六记》中与舒适演对手戏
我们不妨来将张译版和原文做一个对照。
在原著第一卷《闺房记乐》中,沈复描写与芸娘分别的情形:
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四字相接,化情入景,少年夫妻暂时分离的心境跃然纸上。
而到夫妻团聚时,作者又写道:
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再看张译版,这两处分别翻译成了这样:
芸随时时有书信寄来,总是规规矩矩,只问平安与否、道家里甚好勿念——都是些勉励的话语,我也回写浮谈套话,心里很是怏怏。每当竹院里起风,盈窗芭蕉托起月轮的时节,对景思人,不免梦魂颠倒。
而到团聚时:
回到自己房间,芸站起相迎,我俩执手相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两人的魂魄恍恍然化为烟雾,耳中豁然响了一声,都感觉不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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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作者沈复三十年游历图
光看译文的话没什么好吐槽,感觉文字还挺优美,可一对比原文,就知道译文实在太多画蛇添足,远远不如原文简洁典雅。
“风生竹院”翻译成“竹林里起风”,“月上蕉窗”翻译成“盈窗芭蕉托起月轮”,“入房”翻译成“回到自己房间”,对原文的破坏,只能用大煞风景来形容了。如果要按这样的逻辑翻译,“对景怀人”就不能只换一字变成“对景思人”,而应该叫“对着景色思念着那个人”。
“古文”这个概念本来很笼统。新文化运动为了推广白话文革命,硬生生竖起来“文言文”这个靶子,口诛笔伐。 时至今日,两千多年前的诸子百家算是文言文,明清的许多散文小说也算是文言文,但稍稍读过的人都知道,两者的阅读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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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更早之前古文相比,《浮生六记》非常浅显,已属“白话”
专业学者读《离骚》《史记》有时也要借助批注版本,而张岱、归有光等人的小品散文,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今天的白话文,接受过基础语文教育的人都应该能通顺阅读,更何况是收录在中小学课本里的《浮生六记》!
当然,巨大的销量还是证明了需求的存在,翻译《浮生六记》这件事即使张佳玮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谁和市场有仇呢?只是,对翻译版的读者而言,“浮生六记”四个字会不会也有点晦涩难懂?
我们可以试着翻译一下,以后《浮生六记》再出翻译版的话就叫《浮华社会里的六篇婚姻笔记:清朝人的家庭爱情宝典》,这样才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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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浮生六记》芸娘扮演者窦晓璇
02
优雅的汉语,庸俗的我们
在商业化和互联网大潮的席卷下,我们的汉语正变得越来越简陋、粗鄙、庸俗。如果我们还因为《浮生六记》的翻译版而担心《西游记》的白话版堂而皇之地出现,那么下面这本《白话全本红楼梦》应该能让很多红迷无语凝噎。
这本书出版于2010年,单是对于《红楼梦》各回目的翻译,就已经十分雷人了: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变成了“甄士隐丢了女儿,贾雨村巧认知己”,第八回“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变成了“薛宝钗初见玉石,林黛玉吃点小醋”。
如此媚俗的文白翻译,下一步,是不是还要给文言文的译文的每个字都标注拼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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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全本红楼梦》书影。图/贝壳阅读
表情包大行其道,流行语满天乱飞,我们越来越热衷于用程式化的符号来抒发情感,这些情感也愈发干瘪。自媒体的作者们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他们吸引读者的秘诀:句子尽可能短一点,用词尽可能简单一点,情绪尽可能直白一点。我们的汉语像是一碗浓汤变成了快餐店的清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变成超市里批量出售的矿泉水?
所谓古风文化的兴起,也只是传统诗词一次质量不高的复活。把月华、白雪、红梅、天涯、陌路等等古典意象打乱,进而排列组合一番,就能凑成一首当下流行的古风歌曲。如果能把英文诗作翻译成四字排列的所谓“诗经体”,更能收获不少“666”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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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的文言文,你还记得多少?图/udn
当红选秀歌手毛不易凭借一首《消愁》红遍大街小巷,我们看看这段很多人都在楼下的商店里听过的歌词:“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唤醒我的向往,温柔了寒窗,于是可以不回头地逆风飞翔,不怕心头有雨,眼底有霜;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灵魂不再无处安放。”
一杯一杯接一杯,句句押韵,基本还停留在上世纪汪国真老师的水平线上。作为当下流行的歌词,它距离十年前的许巍,还差着好几个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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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2日,四川,中华旅游蜜斯走进四川北川,中外美男佳丽身穿“古风”服装,品茶赏乐。图/视觉中国
03
重拾汉语之美,从拒绝白痴化开始
语言是文化的核心,振兴传统文化也应该从振兴汉语开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当下很多人对于汉语的掌握是不合格的,当然这也与很多内容生产者为了迎合市场而不断地“白痴化”文化产品有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境界说”,认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来源于境界。其实,汉语的独特美感也来自于境界,而过度地简单化无疑在消解这种境界。把受众当做白痴,于是文字越通俗越好,越浅白越好。吃惯了流水线产品,久而久之受众就失去了对真正美味的鉴赏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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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流行的古风诗词,跟以前的古诗文一比,就会显得极为拙劣。图/now news
很久以前,“奋斗”还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词汇,直到刘同的那本《谁的青春不迷茫》出现;很久以前,有一个朋友在丽江开民宿还是一件很酷的事情,直到大冰的那本《乖,摸摸头》出现,这就是过于白痴化的语言对境界的消解。
小清新、文艺、流浪、歌谣都变成了可以被包装出售的概念,它们身上凝聚的恒久的魅力也就一落千丈了。
想要重新体验汉语的美,就要分辨出其中的境界,而这先要从拒绝白痴化开始。能用语言说清楚感受,就少用表情包敷衍,能根据注释读下来的书,就尽量不要翻看白话版,有时间有精力的话,就要有向更艰深也美妙的原文探索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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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入阵曲》发源于南北朝时期,其后失传,在日本保存至今成为雅乐的一环。图/shutterstock
我们总说在各类古文明中,中华文明是唯一延续而没有中断的。只要接受过基本的语文教育,就能流畅地读懂千百年前古人写下的文字,相比于很多其他文明,这简直就是我们的一项“特权”。希望在这个写书、买书、读书都异常便捷的时代里,我们不要放弃了这项特权。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新周刊》微信公众号(ID:new-weekly)。《新周刊》创刊于1996年8月18日,以“中国最新锐的生活方式周刊”为定位,20多年来用新锐态度测量时代体温。从杂志到新媒体,《新周刊》继续寻找你我共同的痛点、泪点与笑点。关注新周刊微信公众号,与你一起有态度地生活。官方微博@新周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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