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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也不一定就是黑色的,还可能是橙色,是青色,是赭色。赭色是我刚刚学到的新词,在经济舱座椅后面卖东西的杂志上,而这一番论断也是我刚刚从双流机场T2航站楼出来时才突然体会到的。 八月的成都,气候和所有西南地区的城市都差不多,闷热而了无生趣。我们上了一辆面包车,我和飞行员安航还有叫“洁”的女人。我坐在副驾驶,他们则坐在后面,挤在一众不明就里的旅客们中间。我其实不想坐在这,因为坐上副驾驶就意味着承担起了与司机谈笑的责任,我不喜欢跟这些上了年纪却仍然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轿车里的中年人说笑,他们身上的气味足以让我失去生机,烟味儿混合着汽车内饰的皮革味似乎已经在他们的胡茬和发丝间发酵。但我不得不坐在这,是飞行员把我推过来的,他说这车厢里乘客的成分很复杂,他要承担起保护女同志的责任,我想这责任我也可以承担,况且我身子比他高出一截,也更适合这样的保卫工作。不过碍于天生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处事态度,我也就没跟他争执。 司机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整着后视镜。面包车已经开动起来了,但他并没有目视前方而是斜眼瞟着我俩中间的后视镜,活像一只鹦鹉,还是能学小孩说话的那种非洲灰皮鹦鹉,滑稽的眼睛盯着那十几厘米的发黄镜片出神。 我很担心,担心他把这辆即将散架的破面包车开进航站楼,开到跑道上去然后带着我们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飞回北京。于是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后视镜里的飞行员和叫“洁”的女人。飞行员搂着她,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然后他们开始亲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是他们制造出的动静,我一直以为车里进了老鼠。 “一人十块钱。” 司机扯着嗓子吆喝,发出一种浓痰在嗓子里翻滚的声音。最后一排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是其他几个刚刚进入梦想的旅客被吵醒了。 一双手跨过座椅靠背从我的肩头越过来,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敲打了几下我的肩膀,是两张钞票。那是洁的手,因为我看见在那白嫩的拇指上涂了一层天蓝色的指甲油。 我本来不想接那两张钞票,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因为二十块钱而客气,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受到了刚才从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的影响。我只觉得那只涂着天蓝色指甲油的手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以至于那两张灰色的钞票也显得很黏糊。 不过我的兜里确实已经没有现金了,于是我接过钞票,那只白嫩纤细的手迅速抽走了。让我想起银行提款机的出款口,或者老人家里原来有的那种古董挂钟,一到准点就有一只麻雀的脑袋露出来叫一声又赶紧收回去。 我把钱递给司机,他没吭声,用下巴指了指我面前的车载储物箱,我愣了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花钱雇车的乘客还是他花钱雇来干活的助手。拉开把手,里头只有几张小面额的钞票,这年头已经没人用现金了。 “从哪里来啊。” 司机突然开口对我说。我感到大事不妙,最不情愿经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北京。” 我尽量使我的语气平淡而冷漠,以便让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知难而退。身后的窸窸窣窣声还在继续,我甚至感觉事态已经不只是亲吻这么简单了,于是就愈发后悔,早知道应该抢在那个带着孩子的妇女之前上车,这样就可以坐在最后一排了,足以拥有隐蔽而良好的视野来欣赏这肮脏却令人兴奋的场景。欲盖弥彰、捕风捉影是最让人心潮澎湃的了,比直截了当还要刺激,不然为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能流芳百世呢? “北京啊,” 司机不紧不慢地说,看来他是想把话题聊下去, “北京好地方啊。” 我他妈当然知道北京是好地方,难道能是人间地狱不成?这些司机都一个样,你说你是上海来的,他就说上海是好地方,昆明来的,那昆明就是好地方。在他们嘴里,青岛是好地方,南京也是好地方,刚果金也是好地方。 “是吧。” 我随声附和,眼睛却一刻也不想离开后视镜。虽然车里很黑,但窗外高速路上的是有光的,那些排布均匀的路灯每隔一秒钟就会把一缕橙色的光线投射进来。我看见他们的身体挨得那么近,飞行员就像在操纵一架发动机着火的天蓝色客机,一双手时而在椭圆形的方向盘上焦急的旋转,时而到更深处的角落去操控别的按钮,好使得这架冒着黑烟的小飞机得以安全迫降。 “小娃娃还在上学吧。” 司机突然升高的语调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就像你在周末的夜晚把房门关好,把灯光调暗,手机的视频也打开了,所有的氛围准备就绪,你妈妈突然推门而入问你为什么还不睡觉一样。 “是在上学。” 我对他叫我娃娃也感到很莫名其妙, “胡子还没长齐呢,上中学呢吧。” “大学。” “大学生啊!” 他其实一点都不惊讶,“大学生”也没什么可感到惊讶的,现在顶着大学生头衔的人俯仰皆是,但他还是要装出一副意外的表情和赞叹的语气,好像这样以来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没那么疏远了似的。 “我家姑娘也要考大学了,” 中年人突然很兴奋似的, “就还有一年了。” 很好,这些话题根本就和我一开始所料想的一样,先是佯装关心我,然后引出他自己,现在抛出了他的女儿,实际上说到底话题最后都要归结到他自己身上,形成一种似有若无的夸耀,他想让我认同并且夸赞他,这样他的夜晚才被赋予了金钱之外的价值。 “真好啊。” 我不想显得自己没有素质,但我现在不自觉地开始怨恨起后座上那些乘客,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地倒头就睡,就像一群昏死的老牛,而我却必须坐在这睁着眼睛,望着挡风玻璃外一成不变的公路夜景,跟一个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男人聊他的宝贝女儿。我也憎恶飞行员,因为我深爱着那个叫“洁”的女人,我们上飞机之前,在丽江的机场我就已经爱上她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那么爱她,甚至于想要立刻拉动身旁的手刹让我们实现美好的殉情。凭什么飞行员能坐在后座上,能够抱着她,就因为他是航校的高材生吗?还是因为他会开飞机而我只会对着屏幕打飞机? “现在是不是都愿意考双一流啊,我听说。” 司机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之中, “双一流挺好的,就是不太好考。” “可真愁死个人我跟你说,这小娃娃不懂事。” “会懂事的,”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幕话剧的台词,是之前还留在校话剧团当导演时排过的一幕戏, “迟早会懂事的。” 于是我干脆用戏剧性的口吻把它念了出来,可司机似乎把这种自娱自乐当作了对他的关怀。 “她英语不好,我还寻思给她找地方补补课呢,你说说,现在课外班都要好几千,都要抢钱!” “都这样。” 他显得义愤填膺,我尽量用我的平静来冲淡他的愤慨, “中国人就不该学洋文,那唐诗多好听啊,读起来多美,应该多学学这些个。” 我感觉有被针对到,因为我学的专业就是英语,这么想来,我确实也没学到什么东西。英语这种东西,是学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的,况且我是在一所工科院校就读,教我们课的老师一般都是刚听见上课铃声就已经做好了下课的准备,但这也无法打扰同学们奋斗的激情和学业上竞争的激烈程度。 “你说,那美国人瞧不起我们,不就是因为我们的这些个小娃娃都学英语吗?” 过了几秒,见我没搭话,他接着说, “要我说,就该把这些美国人都驱逐出境,跟他们那些教英语骗钱的课外班一块,这样还用得着打什么贸易战?” 我正望着后视镜出神,我看见飞行员松开了自己的裤腰带,我猜的,因为我依稀听到了金属扣“啪哒”的声响,况且也该到这一步了。他操纵着的那架飞机却在激烈的颠簸中颤抖着。 “有道理。” 我心不在焉地说。其实我很想大声地告诉他,美国人瞧不起我们是因为我们的大学生会在肮脏的面包车里热火朝天地做性边缘行为,而且还不许其他的大学生跟他分享和观赏。我还想告诉他,光驱逐英语课外班还不够,应该把我们全国学英语的大学生一起驱逐了才行,最好把飞行员们也都驱逐了,这样飞行员们就可以开着飞机载着英专生,英专生再给飞行员们当翻译,良性循环。 一束橙色的灯光射进车内,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了那只白嫩的涂着天蓝色指甲油的手,伸进了飞行员的裤子里。下一秒,一阵刺耳的哭声从我身后传来,是坐在最后一排抱着孩子的女人,她怀里的小孩在发出防空警报一般的哭声。我厌恶这哭声,司机也厌恶这哭声,因为我看见他撇了撇嘴。 “好咯,好咯,乖,不哭咯······” 后排的女人一遍遍重复着安慰孩子的话,但那小孩好像耳朵生来不太好使,根本不在乎他妈妈的苦口婆心。 过了一会,哭声还是不停,反而变本加厉, “哄哄他呀你,” 司机终于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情绪,他眉头紧锁,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声音也大得离谱,差点把我套在身上的劣质安全带吓缩回去, “怎么老哭啊······” “开你的车吧!”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从后排的某一个座位上传来,直接把司机的怒气堵了回去。 现在窗外投进来的光已经由橙色变成了赭色,就是我刚在飞机上学到的那种颜色。我们已经下了高架桥,来到了辅路上行驶,也就是说,我们所有这一车人即将蜗居的机场酒店就快要到了。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坐在做后一排的女人正在给怀里的孩子唱摇篮曲,曲调柔和。 伴随着一缕赭色的亮光,我看了眼手腕上的石英表,指针定格在凌晨一点十二分。 我想我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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