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蜕

     舞厅里灯影憧憧，像无数个幽灵在暗影中浮动。
     靡落的音符，肆意的叫嚣，抖动的眼波，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柳思握住她的手，一步步走上楼梯，她却莫明地踟蹰起来，隐隐的冷从心底蔓延开，冻住了手脚。
     不，我不去了。柳思回头看着她，怎么啦，走吧，陪我跳支舞。
     ……犹豫和不忍，源于柳思眼里溢出的希望和欢翼。
     她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阴暗的光线下，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抬起头，满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成冰。
     林立。林立。那个在口舌中呢喃了千万遍的名字魔咒一般矗立在面前，依旧是微笑着的脸庞，眼角的那一抹轻佻似乎从未曾消除，只不过，已是路人。
   “你来了？许久不见。”
    他低沉的声音，像以往一样柔软，轻轻的一句闲语，似乎和她从没有交集，亦不曾痴缠。
    不，不，不！有东西像炸了一样从脑子里崩裂开来，溅了她满身的颤栗和惊恐，她空洞地瞪着他，他居高临下，微微一笑。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寂灭，黑暗中，只有他。
    她听到自己尖声的喊叫“你想干什么？滚开！滚！”听不到柳思说了什么，抑或什么也没说，只是惊愕地静立着。
    林立走了。
    她缓了一口气。像死过一回，浑身虚脱。
    没有舞会了。
    只有黝黑的路。回家。跌跌撞撞，昏昏噩噩。柳思？柳思。她想握住他的手，伸手之际，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冷。一如那冰冷的床头。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上，面前是柳思乌黑的发。
   “他是谁？”咬着牙根，仿佛从喉咙深处渗出血来。
   “……熟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熟人，似乎是最好的称呼。
   “熟人？”他冷笑，“有多熟？什么样的熟人要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
  “他是谁？告诉我，是谁？”
    她的心开始剧烈的颤动，他是谁？
    那一年夏天，她18岁，第一次在舞厅见到他。
    梦一样的年纪，水一般的清灵，却独独碰见他。
    静静的夜晚，他陪着她蹲坐在高高的路桥上数着桥下川流的车灯，告诉她这世界的污浊和世侩，她瞪大眼晴，凝望着他年轻却仿佛历尽沧桑的脸。耳边，是他温柔的呼吸，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吻她，从鬓角到额头，满意地看着她在他怀里抖成一团。
    初尝情事，她视他如珍，情欲过后，他却弃她如履。
    耳边嗡嗡地声响，是柳思在狂怒的锤打墙壁“你说啊！他是谁？”捧着他流血的双手，她终于彻底崩溃。
   “我求你，我求你，求求你，不要问，不要问呵……”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如一团烂泥。她把头猛地磕在水泥地上，咚咚作响，泣不成声“求你，不要问呵……”
    曾经无数个旖旎如梦的夜晚，却在今时变成凌割自己的钝刀，刀刀见血，血肉模糊。“她是谁？”恍惚她也曾经这样问过。仿佛又听到林立吃吃艾艾的嗫嚅，仿佛又看见那双凌厉而又鄙夷地凤眼，只一句便让她贱到骨子里。“我是他老婆！”
   “老婆……”
    原来，如此。
    她全身冰冷地卧在那里，抖动如筛糠。连日来的冷淡和推搪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怜她偷偷藏起的孕检单，可怜她在上一刻还幻想着他欣喜如狂的模样。
    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寒彻入骨的笑话。
    三年。
    她用三年时间收拢起所有的零零碎碎，错付与屈辱，欺骗与玩弄，她把它们全部和血咽在肚子里，连同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一同化为血水。
    三年后，她认识了柳思。
    他温厚淡雅，待她极好，这便是缘了。她想，上天终是怜她误入岐路。无人处，她常常抿着嘴，偷偷地笑。相识半年，便在家人的催促下成了婚。
    她以为这一生便会这样了，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点相濡一生的卑微希翼，却在看到林立的那一刹间决然粉碎，上天终究是放不过她，安排了这一出等着看她的好戏。
    她抬起头，光洁的额头鲜血淋漓，目眦欲裂，“求你，不要问呵……。”
    柳思冲过来抱起她，哽咽出声。“我不问了，不问了……”
    他不再问了。真好。
    最难的时刻熬过去了。她从心底里泛起一个苦涩的笑。
    却不知道那一晚的隐秘已经成为心底的毒，无穷无尽，腐蚀入骨，无药可救。
    她如以前一般待他，情意切切，娇声软语，在却无意中触到他的目光，阴冷而又绝望。她吓了一跳，再看时，却仍旧温软。他抚着她的额头，那里的伤痕宛然，“以前有几个男人？是不是都比我强？”
    她激凌凌地一颤 ，盯着他。他回避她的眼神，咧嘴大笑。
   “我一个乡下穷小子，无钱无权。蒙你高看一眼，还真以为是烧了高香了。……不过如此。”
   “跟我说说，你原来跟他们都是怎么做的？”
     她默然无语，转身走开。
    他强搂她过来，兴致勃勃，“你说，以后我要是有钱了，要不要多娶几个回来？一三五你陪着，二四六她们轮流陪，星期天你们一起来。多热闹。”
  “别跟我说你没干过！你跟那个姓林的什么没干过……”
    她猛然僵立，他知道了。
    是的，有心人稍一打听，谁会不知道当年那桩捉奸在床的风流艳事呢？
    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外表温厚的人原来可以这样可怕。
    有人处语笑晏晏，无人时毒舌如箭，字字带血。
  “你说你当初是不是特着急想找一个冤大头？”他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似乎非常好奇，“你不跟我要彩礼，也不逼我出钱买房子，我还对自己说，城里真有这么好的女孩，我他妈的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才求来的你？”
    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滚滚而下，曾经的伤口被自己真心护着的人恶狠狠地撕开，痛，不可言。
    原来不能爱呵。她把手堵在口里，强忍着不哽咽出声。伤过心了，把心封起来，以为可以歇歇了，小心翼翼地刚试着打开，又瞥见那鲜红宛然，又一次的狗血淋沥。不能爱呵。我就是那个永远不能爱的人呵。
    额头的伤，青紫交加，数月不退，像柳思的眼晴，提醒着她的罪。她望着柳思，黯然泪下。良人，什么是良人？
    成婚一年，365个日夜的柔情蜜意，抵不过一段心魔。她也曾想着要告诉他过往，只是她不敢赌，人性的劣，被赤裸裸的撕开后，又有谁敢保证结果。天知道，她多想爱他一生，相伴到老，举案齐眉。原来，这又是一场梦。
    她这一生，不过花信年华，却已经做了两个梦。一样的撕心裂肺，一样的鲜血淋漓。
    手中的小刀削着苹果皮，一不留神，破了手指。
    疼吗？她恍惚地笑了。不疼。
    轻薄的刀身闪着银色的光，她用它轻轻划开手腕的皮肤，鲜血缓缓溢出。疼吗？不疼。连日来纠痛着的心在看到血的那一瞬间慢慢放松。嗯，她好奇地又划了一下，有鲜血漫过，滴落在脚边的尘埃里。真好。心不疼了，她的嘴角撩过一丝微笑，几个月来，第一次沉沉睡去。
    一梦醒来已经是清晨。
    映入眼帘的却是母亲红肿的眼睛。她抬起手想抚上她浮肿的面容，却发现腕间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呵……
    原来，死亡曾经这么近在咫尺。她木然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只苍蝇在着急地盘旋。
    柳思。柳思呢？
    母亲沉默着帮她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沉默。
    她突然不再想问，她把被子拉过头顶，缩在被里瑟瑟地抖。
    有一种冷，冰寒刺骨，痛彻心痱。只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痛到极处，也许，就是心如止水，波漪不生。

   “妈，外面是晴天吗？”
     母亲点点头，微笑。当然。晴天总是多的。寒冬总会过去。

（蚕一生要蜕皮6次，方能破茧成蛾。蜕皮，是一种成长形式，在痛苦中成长，最终破茧而出，生双翼，化蛾。而蚕蜕，又是一味中药，尤利妇人。是以蚕蜕为题，是愿痴心女子不在经历欺骗和抛弃，即便是如女主一般苦痛，望以蚕蜕为方，化心中热毒，笑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