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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张爱玲“兀自燃烧的句子”多到可以出一本语录。唐文标(1936-1985)的文字不是灼灼其华一路,更像其身份“数学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戏剧学家”的杂糅。
元旦前后,饭局频多,见面的多是不必“久仰,久仰”的熟朋友,只有香港许礼平先生一位“久仰”的生朋友。许先生风趣、儒雅,开场白竟然有一句久违的词,“贫下中农同志们!”一下子亲熟起来,我便胡乱问起《旧日风云》里的疑问,并悄悄问了一句:“为什么同样的中文,我们表述起来总不免学生腔?”本来还想请教许先生对张爱玲和唐文标有何评论,饭桌气氛融洽得不得了,竟滑溜过去了。
张爱玲“兀自燃烧的句子”多到可以出一本语录。唐文标(1936-1985)的文字不是灼灼其华一路,更像其身份“数学家、诗人、文学评论家、戏剧学家”的杂糅。唐文标这个人,缩小了来说是个学者,放大了来说是个“盗版”者。唐文标是卓有才华的学者,只不过他惹恼和激怒的是张爱玲,因此被放大了无数倍。路见不平,爱莫能助。
也许是天意吧。唐文标回想:“最初是在香港街头买到励力翻印本《传奇》小说三本,当时一无所知,当传奇小说看完后,书也丢了。”“初次读张爱玲的小说书,还是在香港念中学的日子,在旧书摊拣破烂时买到的,什么‘励力出版社’翻印的翻版书,《传奇》三本一套吧,印刷得很差,但封面像是花花绿绿的三色的,有一个民初流行的女性形象什么的。或者是炭笔,随意挥洒几笔的,有点犯冲色那种土味,但又不像年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印象了。她的小说,对我那时的环境来说,当然是不能明白她在做什么的。现在已经忘干了昔日的瓢饮。”
如果到此为止画上句号,张爱玲走她天才梦的路,唐文标走他数学家的路,纵使走到地老天荒,二人亦永远不会结怨结恨。尽管张爱玲还是会在1995年9月空死公寓,而唐文标则不至于中寿之年“爱张爱玲爱到赔掉一条命”(季季语)。
唐文标丢掉《传奇》之后,本以为“佳人难再得”,哪知因缘殊胜,复于“旧金山一书店以极廉价买了天风版《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转手为好友庄信正博士送去(最近蒙再寄还制版,恍如隔世)”。“我把张爱玲小说放在一边,有一段长时期。海外闲谈,难免总在‘文人俗谑’中出现她和其他。我甚至把一本天风版的《张爱玲小说》也送给了一位朋友。当时对她的印象,停留在直觉和消遣性阅读之间,粗疏地把她归入张恨水那类民国以后的新鸳鸯蝴蝶派。”天风版《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不是盗版,唐文标似乎未及深读便送给了庄信正,而这个庄信正更是资深张迷,且资历强悍(“我与她三十年半师半友的交谊”),少不得说些唐文标的坏话:“其次是一九八三年,有八封上半年五封,多半是谈唐文标盗印她作品的事。”(庄信正编注《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人只有人的力量,自不必深责庄信正。
上面两种张书,《传奇》形迹可疑,“翻印”只是委婉之辞。张爱玲讲:“我写的《传奇》与《流言》两种集子,曾经有人在香港印过,那是盗印的。”(1954年7月香港天风出版社《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自序)后者经张爱玲验明正身,是可信赖的。唐文标起手第一次买张书即为盗印本,好像命中注定“以盗始以盗终”,当然,这是迷信的话。
真正的迷信来自唐文标自己:“第三次是1972年在台北‘妙章书店’见到上海版《流言》,以极高价购之(近二百元)。纯为好奇,当时皇冠版《流言》仅台币十元而已。也许人生的契机端在种念,我想不到这一本原版《流言》是后来出版张氏书籍的开端生命之无趣也如此。”“开端”后面似少了一个逗号,也许不少。
唐文标称:“十年前我起意研究张爱玲的时候,草拟一个作品年表,来帮助自己对她作品的了解,后来根据当时极其寒微的资料,写下一篇——《张爱玲小说系年》。这是一篇贻笑大方的东西,唯一令自己至今安慰的是,这类傻事在我之前末有人做过,在我之后还会有人要这么研究吗?我姑且叫它为‘唐文标的方法论’吧。”
今天的张爱玲研究者毫无感恩之心地享用唐文标的成果,甚至取笑唐文标的笨方法。唐文标,开风气之先者,张学史料的先驱,于黑暗中独自前行,在白纸上勾勒张爱玲文学之旅。后来者满足于在张爱玲全图上拣点豆腐干大小的漏,而等到他们察觉张学大有可为时,唐文标已殉职在张学的丰碑之下。
唐文标于黑暗中的探索终见光明,张爱玲作品发表史的主动脉被他摸准了,零星的遗漏无关宏旨。唐文标本领高强,他比对出多处张爱玲作品初发刊与单行本之间的差异,并成功地把《双声》中抹黑的段落还原个差不离。
唐文标编述的几本张学专著,《张爱玲碎杂》(1976年),《张爱玲卷》(1982年),《张爱玲研究》(1983年),《张爱玲资料大全集》(1984年),寒舍均存焉,以《大全集》最为名贵故得之不易(我这本竟然为毛边本)。三十年前,我曾默默作过一项统计,将自存的民国刊物里张爱玲作品名目见一录一,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什么远大志向。
“唉,唐文标,爱死了张爱玲!”
《张爱玲研究》
慢慢地知道了张爱玲的好处,张爱玲作品的初发刊物也被我搜集得十有八九,一点儿也不逊色《大全集》,甚至有意自编一本《小全集》,图片及版式之美观齐整,肯定超越《大全集》,而且足不出户,不必求爷爷告奶奶,一台惠普多功能家用复印机全搞定。可怜唐文标抱怨:“决定广求佚文后,原本不可得,只好采用最新科技来帮助啦,一是大量机器影印,一是照相机幻灯片之,后者不易工作,前者效果不佳,全依赖图书馆内影印机的质量而定,一般皆奇劣。费时失事,且装订本中间隙缝极难印出。”唐文标犯了技术失误,《大全集》不该坚持“用大开本”,半生心血化作一具“傻大黑粗”。
庄信正代张爱玲出头怒斥唐文标没啥不可以,可是对老朋友未免用辞不当:“显然是做贼心虚,他盗印时往往在序跋里惹眼地列一堆人名,表示他(她)们支持或至少默许这种行为。例如《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扉页列了二十一人,而意犹未足,《后记》又举了几人。”(1982年12月23日张爱玲致庄信正,庄的注解)“《张卷》前天寄到,看后觉得唐颇像当年鲁迅斥杨邨人那样,是‘文摊上的一个小贩’,可鄙亦复可怜。”(1983年1月8日致张爱玲)“唐文标又出了《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再版了《张爱玲研究》(杂碎)真令人浩叹——同时又极高兴读到您的旧作。他日前来美国,叫人转送我一本近著——寡廉多产!——《中国古代戏剧史》(有人说是抄的)我仍然不予置理。”(1984年9月5日致张爱玲)
“唉,唐文标,爱死了张爱玲!”
《张爱玲资料大全集》
2005年,张爱玲去世十周年,唐文标去世二十周年,台湾作家季季写了《唐文标的张爱玲》,其中道出了唐文标因《大全集》猝亡的经过——
据说张爱玲在美国看到书后很生气,认为侵犯她的著作权,委请皇冠代为处理。后来时报出版遵照余纪忠先生之命,停止发行。次年六月初,时报出版总经理柯元馨(高信疆夫人)打电话给当时住在台中的唐文标,说仓库还有四百本书,“你如果要,我就雇一辆小发财车给你送去;如果不要,就准备销毁。”老唐岂能容忍他的张爱玲被销毁,自是满口要要要。六月九日,柯元馨请发财车送那四百本书去台中,司机把书搬到老唐家楼下门口就走了。他太太邱守榕去彰化师大上课,老唐一个人搬上楼。患鼻咽癌多年,老唐不改唐吉轲德精神,一趟又一趟的搬搬搬。照过钴六十的鼻咽癌伤口,承受不住重力压挤,竟而出血不止。十日凌晨三点半,老唐在台中荣总去世了。一位台北文艺界朋友听闻消息后痛哭失声,频频叹息,最后骂道:“唉,唐文标,爱死了张爱玲!”爱张爱玲爱到赔掉一条命,现代文学史上也仅老唐一人啊。
真的,唐文标配得上《色·戒》里王佳芝那句:“这个人是真爱我的。”(文/谢其章)
本文转自澎湃新闻 http://www.thepaper.c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