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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老头学员中,那个叫龟田哲也的最活跃,在课堂上,只要有师生互动的机会,他就踊跃的发言。 在一次课后,他突然用俄语与我对话,虽然说的都是极简单的生活用语,但是,一个日本老头会讲俄语,总不免令人惊诧,我想他一定有过不凡的经历。 他主动请我到喫茶店喝咖啡,在闲聊中,他出语惊人,说出许多让我惊异的词汇,比如,他问我“火柴,还叫洋火儿和取灯儿吗?工资还叫薪水和劳计吗?” 其中,把“火柴”说成“取灯儿”,把“工资”称为“劳计”,那只是我爷爷时代的口头语,而且那都是带有强烈地方特色的土语,应用的范围很小,关内的中国人就是在当时,恐怕也不懂这种很快就消逝的方言土语。 “您到过中国吗?”我禁不住地问。 “到过,我十七岁就随父母一起来满洲,对不起,应该说是伪满洲国,或者说,中国东北。我父亲是日本的园艺师,他在辽南熊岳栽植苹果,我在伪满的奉天(今辽宁省会沈阳)当兵。东北的天气,冬天太冷,冻得我直哭。我曾随部队去围剿土八路,就是我后来听说的‘东北抗联’。行军途中,遭遇伏击,只听枪响不见人影,转眼间,身边就有人倒下,喷出的鲜血,冒着热气……那次战斗简直就是完败,事后,指挥官伊藤少佐受到处分,差一点儿,剖腹自杀!” 我觉得龟田哲也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死不改悔的军国主义分子,尤其是听说他父亲在熊岳栽植苹果,我对他家还有几分好感。我早就听说,东北辽南的苹果树,是当年从日本引进的。这算得上日本侵略者,对中国所做的仅有一件非罪恶之事。熊岳所以成为苹果之乡,这里边还有他的父亲老龟田一份辛劳。 “您当时怕不怕?”虽然是随口的问话,我有意把谈话变得轻松,以缓解那场罪恶战争所带来的难以根除的敌意,“没吓尿裤子吧?” 龟田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这可让您说着了,还真有那么种丢人的事儿!当时,我真的吓坏了,简直就是——中国成语怎么说来的?” “屁滚尿流,”我早已想到这个成语,在那等着他呢。 “对、对,就是这个成语,屁滚尿流,”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像是吟咏美妙诗篇,又像回味佳肴美食,玩味这句成语的形象与含义,喃喃自语:“了不起呀,多么伟大的语言哪!” “屁滚尿流”这句成语,把谈话的思路,引向中国文化。 他说,日本哪,damei!(不行、完蛋!),怎么忍心与创造如此美好语言和文化的善良和伟大的民族为敌呢? 他说,他所以连续学中文长达八年之久,还是乐此不疲,就是因为他喜欢中国话,总想见到中国人,同他说中国话。从一般意义上讲,一切刚学会外语的人,都有这种愿望,想零距离地同那国人对话。 龟田先生想见中国人、想说中国话,还另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基于民族的反省和人性的审视。 他说,自从主战的内阁上台,日本便豺狼成性,狼是要吃人的,日清战争(即甲午战争)的胜利,就是豺狼吃人的一次演习。日本人开创了以小欺大、以少胜多的先例,大大地助长了军国主义的野心,满洲事变(指九一八事变)以后,紧接着就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战争前几年,日本所以连连得手,占据大片中国领土,那是因为人与狼的斗狠。人的狠劲儿决不能同狼比,所以,狼一时得逞,那是必然的。但是,人终归会战胜狼的,所以,日本最终的败北,也是必然的…… 一个穿一双圆口的北京布鞋,长一张憨态的圆脸,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活像一个老北京,这样一个“学中国语”的日本老头,竟然对那场不幸的战争,有如此深邃的见解,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在谈话中,我发现长我二十几岁的龟田先生,是个阅历丰富,酷爱中国文化,又有一定见解的友好人士。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从现在起,我称他为“龟田先生”,这出于我对他的尊敬。 临别的时候,他三言两语,交代了在伪满洲国的经历,自从在围剿“土八路”遭伏击吓尿裤子之后,他决心退役另寻生路,“圣战”关头退役,不啻于逃兵,谈何容易呀? 幸亏他通晓俄语,恰好满铁调查局(情报机关)要招募会俄语的成员,以对付苏联远东情报局,经过严格的考核,他被录用为监听敌台的谍报员。战后,他承袭父业,从事果树园艺研究,在家乡经营一座梨园。 留别时,龟田先生对我说:“那天,与先生您谈话的石井芳子,是个很优秀、又很可怜的日本女人……” 这虽然是很不经意的一句话,但是,我却觉得意味深长,便立即警觉起来:第一,他不愧为情报人员,有高度的捕捉信息的灵敏性;第二,他好像有意用日本式的迂回手段,对我施加某种劝诱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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