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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陈二 妹 第二天一早,牛黄和周三坐上了回收容所的电车。 周三情绪很好。 一路上吹着口哨。 牛黄却惦念着老爸‘看黄五’的话。 有些心神不定。 进了收容所,厨工姚招娣眼尖老远就叫了起来:“牛副所长,周管教,回来啦!”牛黄点点头,黑子不知从什么窜出来,一下扑到二人面前摇头晃脑摆尾的讨乖。 周三蹲下去。 捧住黑子毛茸茸的脑袋直摇。 “嘿嘿,黑子;嘿嘿,黑子呀!” 王所长拄着拐杖出现在台阶上。 “回来啦?” “嗯” “准备一下,今天要送人来。” “那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牛黄顾不得进办公室,边说边拉着周三往平房走。“不用啦,我已作了安排。” 王所长在后面喊。 “要不,你俩先把平房的环境卫生督促检查一遍,今天我怎么总是闻着有一股霉臭味?”。 一切安排好后。 牛黄二人才在办公室坐下。 坐在藤椅上读报的王所长,放下手中的报纸,天南地北的与二人吹了一会儿。 忽然问道。 “这个新来的煮饭工可靠吧?” 牛黄一怔:“可靠,怎么不可靠?”“我昨天中午在所里吃的饭,可一下午肚子都疼,拉稀,晚上还上医院吊了点滴,又吃了点药才制住了。” “是她不爱干净造成的吧?” 周三疑惑的望望牛黄。 牛黄搔搔耳根。 “可我看她挺爱干净的呀。” “那年,我们在流民中招了一个煮饭工,结果她一包鼠药下锅,让我与几个管教上吐下泻了几天,差点儿把老命都送了。” 王所长淡淡的说。 “这事儿要慎重!周芬不是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啦?” 说着,他瞟瞟牛黄。 牛黄读出了所长眼中的不满。 有些懊丧的回答。 “我们劝她不要总是做油炸豆瓣,换个花样,她就多了心,真是的!” 话音未落,隔壁厨房传来响亮的吵嘴声。 “谁?你说谁?好脸皮哩,自个儿红都不红一下。”“你脸皮才自个儿红哩,哪个晚上想男人,想得睡不着觉?哼哼叽叽的发贱音?” “谁想男人了?你这个骚婆娘,我撕烂你这张臭嘴。” “你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 “啪” “呯” “哗啦啦”。 牛黄和周三冲出了办公室。 姚招娣和女工正相互扯着头发,躬身打闹着。 一个煮饭兼烧汤用的大锑锅,倒扣在地上,案板上理好的大白菜洒落一地。“住手”牛黄大喝一声,分开二人:“反了天了,居然敢在所里打架?活腻啦?” 二个女人被分开后,都低下头匆忙理着被撕开的衣服。 一下被吹胡子瞪眼的牛黄吓住。 “是她先骚言骚语的骂我” 女工忍住眼泪指着姚招娣。 “放你妈狗屁。” 姚招娣气势汹汹的也指着她。 “是你先惹我。” “猖狂!” 周三大喝一声。 对指手划脚的姚招娣怒目而视:“管教来了,你还这么凶?真反了你了?”姚招娣低下了头,嘴里仍咕咕噜噜。 “你咕嘟什么?” 牛黄看在眼里。 这个姚招娣够呛的。 当着管教尚且如此,背地里还不知怎样? 看来,十有八九是她压着女工…… 牛黄有些后悔当初把她提出来煮饭。 他看看表,离中午10点半的开饭时间不远了,现在换人已来不及。“管教也不能不公平。”没想到姚招娣居然抬起了头,望着牛黄。 “明明是这个骚婆娘先招惹我嘛。” 血,几乎冲上了牛黄脑顶。 他咬紧牙关问。 “你想干啥?” “我一个穷老婆子干得了啥?我不干这煮饭的事儿得啦。” 说着,她竟自顾自的走向收容室,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腰,狠狠地扔在地下。 “她从来不洗菜不淘米,就直接下锅,说是让管教也尝尝穷人的滋味。我说,她就凶我。”女工红肿着眼睛继续揭发。 牛黄想起刚才王所长说的肚子疼。 一阵恶心。 差点儿呕吐。 “站住。” 姚招娣一怔,停下脚步回转身。 “王所长!” 讨好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 “你进来有几个月了?”王所长不温不火的问。“七个月”“七个月还这副脾气?没改造好嘛,啊?到看守所里去吧,我这儿不养长脾气的流民。” “给就近的派出所打电话,请求支援,马上来人送姚招娣到市看守所。” 周三跑去打电话。 姚招娣呆若木鸡。 牛黄注意地盯住她。 只见她脸色由黄变白,嘴唇哆嗦着,眼睛恐怖地瞪起…… 终于,她哭着喊了起来:“我不到看守所,我死也不到看守所去,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啊!你们、你们太阴毒了。” 整幢平房都听见了她的哭喊声。 可没人理她。 四周一片沉寂。 看着派出所来支援的着装民警押走姚招娣,不知咋的,牛黄心里并不好受。 他瞧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由得想起了正关在市看守所里的黄五。 想起了差点儿被关入看守所的鲍玉兰…… 忽地又想起红花厂一位医术精湛人缘极好的高医生。 高医生去年因受一桩现行反革命案的牵连,蒙冤进了看守所里的情景。据说,高医生被公安深夜堵在床上抓捕,当场就捆成了一个棕子,“呯”地一声就被扔进了军车。 几天后家属获准去市看守所探监。 回来哭成一团。 据说高医生在看守所里,被“室友”踹断了四根肋骨。 颈项上挂着沉重的粪桶。 像狗一样在牢房里爬来爬去。 舔“室友”的脚尖。 还被迫大声叫“爸爸”…… 好在大白菜已煮好,稀粥也熬好,勉强应付了流民的开饭。牛黄再不敢吃厨房的饭菜,也不好跟王所长说,便与周三自掏腰包。 让女工上街端来饭菜。 并为王所长捎带回一瓶红星二锅头。 精明的王所长岂能不明白此中道道? 没说什么。 饭毕,点拨道。 “选个老年干净一点男的进厨房,作为女工下手,女工提为厨师。” “男的爱偷吃东西。”牛黄闷闷道。“偷吃东西?”王所长哭笑不得,伸出手掌摇摇:“吃得完吗?国家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除了偷吃,他就惦念着那事儿,懂不懂?” 见二个似懂非懂,王所长快乐的“嘎嘎嘎”大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送流民的人拍响了大铁门。 周三耳灵,从桌子上一跃起,直奔外面。黑子狂叫跟在他身后。 牛黄从桌面上抬起头,揉搓着迷糊的睡眼打着哈欠也站起来。 王所长吃完中饭就走了。 作为副所长,接待来人与收容流民,他得出面。刚拿出《收容登记》簿、扭开钢笔,周三一步跨进来:“来了,来了,快点!快点!” 牛黄奇怪的瞅他一眼。 又不是才搞收容。 慌慌张张的干嘛? 思忖间,来人和被收容的流民也跨进了办公室。 牛黄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下意识的一抬头。 在着装民警的押送下,几个衣衫不整的男女流民中,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陈二妹! 二妹穿着件肥大而盖过屁股脏兮兮的灰蓝色劳保服,头发撂成一团朝额头搭拉着,盖住了大半个脸,脸上和双手黑黑的,走路慢慢吞吞。 咋一看。 活龙活现一个四十好几病恹恹的中年农妇。 尽管她煞费苦心的化了装。 但作为自小一块长大的老房邻里和同班同学的姐姐,牛黄周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陈二妹显然也认出他俩。 惊愕之余。 一丝不易查觉的微笑,浮上她嘴角。 三个人的心都狂跳着,迅速办好了接人手续,待所有的流民都关进了收容室,送走押送的民警后,才倚在椅子上,松了一大口气。 牛黄和周三相互瞧瞧。 谁都没开腔。 过年时,公安人员围捕陈二妹的情景又出现在他们眼前。 “公安部通缉犯”六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二人心上。 沉默中,又互相瞧瞧,还是谁也不说话。 二人毕竟在派出所执勤排干了八个月,现在又在收容所里当管教,他们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隐瞒、知法犯法或知情不报”后果严重,弄不好可要罪加一等。 “还是先提出来问问,怎么回事儿吧?” 半晌,牛黄道。 “问了再看,你说呢?” 周三表情凝重的表示同意。 并起身向收容室走去。 路过男收容室,“报告!” 周三被里面的叫声喊住。 “什么事?”他没好气的走近。“你再近一点嘛。”周三一看,铁门上的通风口后,露出小家伙一双机警的眼睛。 “干嘛?” 周三不愉快的喝道。 “有屁快放!” “管教,我怎么发现刚送来的人中,有一个像是我的二妹呢?” 周三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狗日的小机灵,眼睛尖着哩! “想二妹想疯啦?想得眼瞎啦?”他冷若冰霜的盯住小家伙:“想住单间了?” 单间,是所里专门为那些不遵守所规的流民准备的。单间里没有电灯,一迭不知用了多少年散发酸臭的谷草堆在屋里,当床;每天只吃一顿…… 黑暗与饥饿疾病。 孤独与酷热寒冷, 让流民们闻风丧胆…… “没想没想,没想。” 果然,小家伙慌乱的摇着头。 周三冷冷道:“没想就好好呆着,退回去!”小家伙离开了窗口,却依旧在咕噜:“就像我的二妹嘛,哼,哄我?” 话说牛黄把陈二妹,安排在女厨工这一间。 周芬和姚招娣走后,就只有女厨工一人住着。 相比另外二间关满女流民的收容室,这里显得干净和安静。 周三开门时,陈二妹早抬起了头。 “周三” “二妹” “有出息,当了管教啦!” 二妹笑嘻嘻的望着他:“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吧?”周三怔怔的:“怎么是你?你怎么被抓了进来?” “吃二条线,早晚有这一天,不惊奇的。” 二妹旁若无人地笑笑。 “你们都知道了,公安部通缉犯么!” 周三有些紧张地回头望望。 对二妹道:“到办公室谈谈吧,如今,牛黄是这儿的副所长,临时的。” “副所长?还是临时的?”二妹一点不感到惊奇,拍拍其实一点灰都没沾的衣服:“好的,走吧,你带路。” 路过男收容室时,在他们身后蓦地传出一声喊叫:“二妹!陈二妹!我是陶狗娃呀。” 陈二妹脸色一变。 正待回头又马上控制着自己,向前走去。 周三气得立马冲到门前,一脚踢得铁门咣咣直响。 通风口后面的小家伙吓得倒退几步。 一下被墙角的粪桶绊倒在地,粪桶内晃荡出的污秽溅了他一身。、 “你再乱叫,马上到单间。”周三恶狠狠的警告他:“试试?” 牛黄忐忑不安的望着陈二妹,递过一杯才泡的特花,三人坐下便聊开了……一晃,二个多钟头就过去,牛黄和周三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陶狗娃已认出了你,这事儿严重了。” 周三忧心忡忡的对陈二妹道。 “这小家伙口无遮挡,早晚你会被公安认出。” “大不了再铁镣手铐加身,死不了的。” 二妹淡淡的说:“我已死了多少回,没事儿。” 牛黄知道:作为本市运动初期著名的女红卫兵头头,陈二妹造反、抓人,抄家,手提双枪武斗到看破红尘当逍遥派,最后飞身于铁道线成为如雷贯耳的女大盗。 仅仅二三年的时间。 便完成了其青春人生的一大飞跃。 那些殘酷岁月里发生的故事和思想的变化,不是牛黄周三能体会和想象的。 死,对她来说,抑或更胜于是一场解脱。 “活着好好的,为啥非走这条路哇?” 牛黄轻轻地叹道。 摇摇头:“二妹,你知道陈师傅和师母多想你呵?逢年过节总要为你添上一碗饭,挟上最好最新鲜的菜,为你祝福。” “陈三都工作了,每月十几块钱呢。” 周三也忍不住对她道。 “二妹,投案吧,自首的罪要轻些。” “谢谢你们!但我没有罪!” 二妹眼睛有些泛红。 却厉声说:“有罪的正如救世主一般,盘踞在善良之上,光天化日下不断制造新的悲剧,新的苦难,奴役人民,草芥人命,明目张胆的伪造历史。” 牛黄老老实实道。 “你说这些,我们都不太懂。 但我们同是老房邻里。 陈三又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总不忍见你到处躲藏流落四方,身陷囹圄呀。” 二妹一脸释然。 “再次多谢你俩了!不过,就凭这几幢平房,还关不了我。” “那,你怎么?”周三失口道,又马上闭嘴。 走南闯北的陈二妹何其聪明?听懂了周三未说完的话,冷笑着回答:“我任由他们押来押去,主要是因为我身份还没有暴露。 再则,如果我跑了,押送的人要负责任。 累及无辜,没这种必要。” “但陶狗娃认出了你,怎么办?” 牛黄焦虑之心,露于脸上。 陈二妹感激的望他一眼。 “那本姑娘就只有不辞而别了,不过,只是你们,” 她有些迟疑地说:“怕脱不了干系吧?”“这是收容所,不是看守所,房顶上铺的是瓦片,跑了也就是跑了。” 周三淡淡的说。 “上几天才跑了二个流民,谁也没过多地追问,不了了之。 道理很简单。 反正跑出去没吃没睡。 风吹雨淋。 饿忙了你还得自个儿跑回来。” “好!”二妹高兴地端起花茶一饮而尽,忽地又像想起什么,呆一会说:“我得把狗娃带走。”“你怎么会认识陶狗娃这种小混混?” 牛黄忽然有些悻悻地问。 “他一个劲说,你是他老婆,等他有了钱,买上项链就娶你哩。” 二妹哭笑不得。 “我是他老婆?哈,哈哈、哈哈!” “还说和你在广州一同手挽手的逛商店逛公园吃海鲜大餐,是他终生不悔的甜蜜爱情呢。”周三也不无嫉妒的说:“小混混一个,尽想世上的好事儿。” 二妹摇摇头。 “唉,不要这样说他,他是个苦孩子哟。” 二妹停住话茬儿。 眼睛望着深邃的远方。 脸上透着一种沏骨的痛苦。 “狗娃的爷爷是地主,其父母便被划为富农,尽管他家中一无所有;运动起,刚满九岁的狗娃,居然也被划为富农。 其父母被造反派活活打死。 临了,还一把火烧掉唯一的茅草屋,说是对地主富农斩草除根。 幸得只剩一条贱命的狗娃,连夜逃了出来。 才九岁的孩子呵……才九岁!庞大一个中国,竟然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二妹平静的讲着,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牛黄周三,不约而同地被她悲愤到骨子里的平静所感染,不由自主低下了头,眼睛发红。 “晚上我们早早的把黑子拴住!”牛黄摸出五块钱,递给二妹;周三也赶快掏自己腰包。陈二妹奇怪地推开二人的手。 “干嘛?还怕我没钱?笑话,吃二条线的人,别的没有就只有钱!” “你有是你的。” 周三说。 “老房邻里和同学兄弟的真情实意,一定要收下。” 二妹感动了。 眼睛有些湿润。 她咬咬牙:“好,我收下了。” 便珍惜的把钱揣进衣服里层衣兜。 二妹再想想,脱下满是灰尘的布鞋,从鞋子夹层取出一迭钱递给牛黄:“请帮忙把这点钱转给我父母,苦了他们!。唉,我上次回家害了几个老人,真惭愧…… 好好的一家人,被弄得家破人散…… 这次走后,又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牛黄慎重地接过还带着二妹身体余温的钱,心里说不清是一股怎样的滋味。 只是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 “就要走啦,难得见到你们,我哼一首歌给你俩听听。” 二妹打破办公室里的沉寂,望着窗外的落日,轻轻地哼了起来: “吃不饱来睡不畅/爹娘受苦儿挨刀/都说红太阳当头照/照来照去糟了秧/今天革命全砸烂/明儿造反人命丧/你斗我来我斗你/斗得主席哈哈笑/梦里满是山河碎/醒来百姓怒火烧/鬼过的日子何是头哟/老子盼/盼那龟儿子太阳快落坡/太阳落坡人欢畅/人欢畅/” 第二天上午。 王所长拄着拐杖来所里。 牛黄纳纳地向他汇报了昨日收容的女流民宋玉莲,和在男五室住了好几个月的陶狗娃,昨晚上房梁揭瓦片逃跑一事。 王所长并没有太大的在意。 “跑了? 好! 我看他二个怎样跑的,还得怎样乖乖地回来。 外面可没有每天二大碗饭菜,供他白吃白喝呀!跑了好,好极啦。” 待王所长在办公室坐定。 牛黄为他泡上热茶,才正色地说:“王所长,我早汇报过平房的瓦片烂了许多,急需换盖,没想到就出了这事儿,你看……” 王所长佯装在用心喝茶,没有回答。 其实心中有点不安。 牛黄打的报告,他很快就送到了市局。 市局不敢怠慢。 很快就批了回复,拨了款。 现在,回复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中;修缮款呢?小半作了家庭开销,大半变成了五粮液或剑南春,在自己肚里…… “这事儿先放放吧,听说这段时间局里也不宽余哩。” 放下茶杯。 王所长含混地打着哈哈。 问到:“那个男厨工还干得可以吧?我这几天吃了所里的饭菜,就再没有肚疼。你们呢?”见他茬开了话题,牛黄和周三也就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办公室里充满了快乐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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