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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上知县那年,程立国已经年逾不惑,县试、府试到乡试,整整考了三十年,生命中最好的岁月都是在埋头苦读中渡过。程立国为人良善,尤爱种植花草树木,曾将一棵几乎枯死的小柳树视若珍宝,如今树木已然有碗口般粗壮。爹娘在世时早早为他娶了亲,妻子柳氏生了一双巧手却不善烹饪,平时爱用柳条编织动物,弯曲柔韧的柳条在青葱玉指下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幻化成了一只只娇媚的狐狸,矫健的雄鹰,凶猛的雄狮,她编织的物件在集市上总能卖个好价钱,又有兄长隔三差五送来馒头糕饼之类吃食,倒也温饱不愁。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但他们夫妻恩爱,俩人又都是心性浪漫之人,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程立国为官心愿得偿,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拜别兄长,简单收拾了行李细软,带好官印文书官服,程立国携妻子师爷到镇赉县赴任,该县地处内陆,群山环绕,常年干旱无雨,两年内已经换了六任知县,程立国满腔热忱,立志创造奇迹。当地乡绅早已知晓朝廷又派来了新的知县,备下了丰厚贺礼,每日洒扫庭除,希望能给新官留下一个好印象。百姓们倒是依旧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一日三餐尚无着落,况且这镇赉县有蒋家坐镇,县令不过是傀儡罢了。程立国轻车简行,微服暗访,眼见路上一派繁荣兴旺之象,百姓颇有路不拾遗之风,心下甚慰,“看来凡事不能听信谣言,此处并非如传言那般民生凋敝”,他暗自思忖,决心当好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
听闻新县令已经安顿妥当,当地盐帮主事蒋思贤遣小厮呈上拜帖,欲登门拜访,程立国无心经营此道,本想一口回绝,师爷从旁小声提醒,“老爷,这蒋思贤乃是户部尚书的亲外甥,周边三省之内的盐帮都为其命是从,如今他能主动与您交好,乃是上联之绝佳机会,断不可冲动行事,况且小人心知老爷志向高远,绝非池鱼,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如与其周旋一二方为上策。”这师爷乃是上任前兄长悉心为其觅得之人才,再三嘱咐遇事切忌迂腐刻板,务必征求其意见。
第二天,蒋思贤亲自登门拜见,身边只有一名随从,程立国原本无意应酬,一心想着要如何拒绝其金银贿赂,不想蒋思贤只带了一幅卫协的《七佛图》摹本请他品鉴。其间只是与其饮茶品茗,谈诗论画,并未有任何徇私之举,直至起身告辞也未提及分毫官场与私利之事,这让程立国心生愧疚,暗道自己是小人之心,反不及蒋思凡之坦荡从容。之后数日,来访者络绎不绝,那些携厚礼而来之人皆被直接拒之门外,有机灵者自认摸清了这新任县太爷之癖好,专挑一些书画名作来赠送,程立国同样闭门谢客,渐渐地登门示好之人逐日减少,只有蒋思凡依旧每隔两三日便携带一些名家画作前来拜访,偶尔也会留下几幅供他细细欣赏琢磨,但几日之后也必定派人取回,俩人的交谈仅限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程立国渐渐将其引为知己,几日不见竟有些想念。比起之前苦读备考的单调,如今他的生活倒是丰富了许多,柳氏依旧照常劳作,操持家务之余依旧采柳编织,也曾有心灵手巧之人与她学习编柳技艺,无奈成品总是缺少一些灵性,与柳氏所编之物相比如同死物。虽说经常劳作,妻子的双手却仍旧如玉笋一般,让程立国甚为迷恋,每每耳鬓厮磨翻云覆雨之时,总忍不住反复亲吻,爱之异常。
上任月余,都是一些鸡鸣狗盗、借债勒索的小案子,程立国本就聪慧,加之师爷从旁扶持,倒也能秉公处理,果断裁决。程立国本就生的日角珠庭,平头正脸,坐堂审案之时,手持一块惊堂木,倒也有些包拯海瑞之风。如今仕途顺遂,见周围人家儿女绕膝,程立国渐生艳羡,听闻县郊无望山上有一座灵焱寺,每年二月初二会选二十位有缘人赠送泥娃娃一尊,必保得子。碰巧两日后正是二月初二,一大早程立国便拉着妻子来到灵焱寺祷告求子,寺院住持见其诚心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红泥娃娃相送,嘱咐他务必用红布裹好置于卧房隐秘之处,不可见光或被外人见到。回家途中,妻子忽然想吃豆花,程立国一早心情大好便屏退随从,独自携妻子去城中一家小店觅食,二人刚落座,便听店外一群孩子边跑边唱,“父母官,不思贤,互相勾结赚大钱;百姓苦,谋生难,丢了宅院和良田。”
程立国不觉愣住,待要找来孩子细问究竟时,哪里还有人影。满怀心事吃完早饭,他让妻子先行回家,一个人绕路到了县郊,只见大片房屋废弃,田地周围拴着不少恶犬,还未待他上前就大声狂吠。他在田地周围细细查看,忽听得一处院落传来声音,赶快寻得一棵大树隐身其后远远观望,只见一人从院落里出来,几只大狗抬眼瞧了瞧,依旧趴在地上,那人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朝他隐身之处定睛注视稍许,程立国心下大惊,竟是师爷!
待师爷走远,程立国方从树后走出,回想早上街上小儿所唱,再联想之前种种心中已然有了打算。回到县衙,他推脱最近身体不适,将一应公事文案都委托师爷代为处理后直接进了后院,师爷早知他有求子打算并未起疑。程立国将早上所见从头至尾细细告知妻子,如果事情果真如他所想他必要为百姓讨回一个公道,但如今身边已无可信之人,他只有自己亲自伪装暗访。妻子见他为难,柔声安慰道,“老爷,之前升堂审案,所见之人甚多,奴家到此地后深居简出,并未见过几人,就由妾身代为探访吧。”他虽然心疼妻子,但为审案也只有照此行事。
第二天一早,柳氏背着自己近来所编之物来到集市,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只是将东西一一摆好却并不叫卖,只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柳条编织的麻雀拍了几下然后轻轻抛出,麻雀扑愣了几下竟真的飞了起来,在柳氏头顶盘旋几圈后向县郊方向飞去。
中午时分,柳氏回到家中,事情果如程立国所料,蒋思贤与师爷早已暗中勾结,狼狈为奸,借他之名侵占了数顷良田,更有残害百姓鱼肉乡里之事不下十余件,柳氏拿出一张绢帕,上面写明了被侵田地数量与地址以及一干受害人姓名。程立国大怒,召集衙役马上扣住师爷并立即捉拿蒋思贤,面对铁证,师爷无从抵赖,只得认罪,但他供认自己只是暗中扣下百姓状纸帮助蒋思贤隐瞒其所犯罪行,至于侵吞良田伤人性命之事皆是蒋思贤一人所为。刚刚审完师爷,派去捉拿蒋思贤的衙役来报,已遍寻全县却不见其踪迹,其妻子家眷亦无法寻得,只有一个年迈的家丁看家,言说蒋思贤携全家外出游玩去了,至于去往何地何时返回则一概不知。
程立国将事件原委细细写明上报知府,申请查封蒋思贤宅院资产,并将其所侵田地房屋归还原主,百姓听闻蒋思贤宅院被封无不拍手称快。知府收到呈报后责令程立国携带全部证据到省城详述案件经过,柳氏嘱咐他务必小心,他倒是心怀坦荡,自信可以匡扶正义。当晚夫妻二人正要就寝,县衙突起大火,因当地气候干燥,无奈风威火猛,泼水成烟,眼看所有证据就要烧成灰烬,程立国顾不得安危冲入火海,浓烟火光之中,见妻子正拿着证据供词,官印醒木朝他款款走来,急雨冰雹般坠落的房梁瓦片仿佛生了眼睛一般纷纷避开,将这些重要之物交与他后,妻子微微一笑猛然将他推出熊熊大火,自己却重新走入火海……火光冲天之时忽然天降大雨,火势终于得以控制,但柳氏却不见踪影。
当年夏天,县城里竟出现了无数垂柳,且枝繁叶茂,有手巧之人拿柳条来编织,编出的动物栩栩如生,篮筐则异常结实,盛水不漏。
两年之后,程立国抱病卸任知县,无人知其下落。这两年之中他组织百姓打井挖渠并大力发展手工业,镇赉县在他的治理下经济日渐繁荣。有人说程立国离开时并未携带任何行李,只是背了一个柳筐,筐里放了个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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