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追求“爽感”女性故事没有等来鲜花绽放

三个女生，一段开始于三十五年前的纠葛，十年间三次交换杀人……在日剧《影响》里，随着自称友梨的女子缓缓开口，讲述尘封多年的往事，观众和坐在她对面的作家及川知美一样预感到，震惊与意外正在酝酿，即将山呼海啸般袭来。

一边是回忆，一边是现实。女子讲述的往事，与她和作家的交流构成并行的两条线索，将故事结构起来。五集的篇幅体量不大，前四集每集出现一次死亡、留下一处疑问、形成一次反转，在紧凑的节奏和悬疑的氛围中走向揭晓答案的尾声。

“交换杀人”的设计并不新鲜，《影响》将其置于女性间的彼此守护与相互拯救之下，构成一种极端语境，从而形成特殊观照，以个例反衬普遍的效果。用剧中里子的话概括，因为“我们所在的这个该死的世界，谁都不会来救我们”，三位女性只得拼尽全力为对方遮风挡雨，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友梨、真帆、里子居住的集成小区嘈杂混乱，灰蒙蒙的天空，阴暗逼仄的房间，如同她们难以喘息的生活。邻居们时刻分享着八卦，裹挟着鄙夷、嘲讽、嫉妒、揣测的流言蜚语如空气般萦绕，在家家户户飞进飞出。悲欢并不相通，只被视为谈资；困境无人问津，只余隔岸观火。于是，当年幼的里子遭遇爷爷性侵，友梨的父母选择让她远离对方，因为只要他人的瓦上霜压不倒自家的房梁便好；当真帆险些被流氓强暴，她坚决不同意友梨向警察说出真相，因为在旁人眼中受害者总是同样“有罪”。

三个女孩走上“Girls help girls”的道路，互助杀人如同一个放大镜，照见那些被忽略的偶然背后的必然、水深火热的困境和支离破碎的生活。

与《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与莉拉幼时的生活环境相似，暴力、冲突、争吵也是友梨、真帆和里子生活的底色。在她们的世界里，成人是失语的：校园霸凌层出不穷近乎闹出人命，却不见老师的身影；家长或是只关注孩子的衣食住行而鲜少深入交流，或是无暇关心，或是重男轻女。但与此同时，成人世界的规训又时刻笼罩每一个人：做人要懂得从众、要避免引火烧身等心照不宣的原则，共同织就一张细密的大网，一双双眼睛俯视众人，网下之人必得规行矩步，不可行差踏错。女孩们看穿了这一残酷的真相，“大人是靠不住的”成为她们的共识，进而自己拿起利刃，对不留情面的生活持刀相向，试图刺破重重阻碍与枷锁。

与之相似的还有剧中的男性形象。他们在具象的形象上大多负面，同时又隐于幕后成为“看不见的手”。剧中，里子的父亲从未有所提及，爷爷长期对她实施侵犯，她结婚后丈夫又家暴不断，恋人绪方则最终成为黑道争斗的牺牲品；真帆父母离异，与母亲相依为命；友梨的父亲对孩子漠不关心，全然一副甩手掌柜模样……但同时，男权与父权制的主导地位和其对女性的压迫又如影随形。无论是友梨父亲对妻子招之即来的心安理得，还是邻居对真帆母亲离异独身的鄙视疏远，以及里子母亲默许爷爷对里子的性侵，即便男性将形象隐去或在时空上远离，他们仍然能够操纵女性并将对女性的习惯性、系统性压制内化为女性对自我的规训，从而使女性对他们俯首帖耳犹自不觉。这种“与生俱来”的教化成为女性成长中的引导和权威，使其即便在男性缺席的生活中，仍能恪守自己的位置而不僭越分毫。

随着交换杀人从意外变成谋杀，从为防卫失手杀死意图不轨的陌生人，到除掉伤害里子的爷爷和丈夫，三人间的羁绊与纠葛也愈发深刻。由此，交换杀人又成为一个显微镜，窥见她们盘根错节、纠缠不休的情感与人生。

“男人间的友谊建立在个人的兴趣爱好之上，而女人之间的友谊是因为她们拥有共同的命运。”如同波伏娃所言，从她们为彼此杀人开始，友梨、真帆与里子就共享了同样的命运，或者说在原有命运的基础上加深了缔结。而随着情节的发展和她们的成长，她们友谊之中的复杂幽微之处破土而出。

“如果小时候我弱小，我胆怯，我从需要保护的里子面前跑开了，如果在校园的人群中我没办法保护理菜子，那么这次，在深夜无人的公园里，即使我并没有变强大，我也要跑回来保护真帆。”最初，友梨刺杀袭击真帆的男人是出于极端危险环境下对朋友的保护，并与从前那个不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自己彻底告别、不再留有遗憾。而真帆替友梨杀死里子的爷爷，以及真帆瞒着里子让友梨杀死里子的丈夫，个中情感则微妙许多。诚然，这其中有对朋友仗义相助的报答、有源自友谊的爱与关怀，但远非单纯浪漫的闺蜜情谊，其背后也存在着嫉妒、比较、利用、欺骗、威胁等不可言说的暗黑。回忆层层打开，往事显于阳光之下，抽丝剥茧展现出案件真相的同时，三人因犯罪而交织共生的关系里那些隐秘的角落也展露出来。

故事意在用“极致的爱是共享犯罪”凸显三位女性即使孤军奋战仍奋力抗争的勇气，和即便自身千疮百孔也要成为彼此后盾的情谊。可以说，“共享犯罪”提供了一种情境，不仅可以让观者感知极端环境下女性的相互支撑可以产生何其强大的力量，也打开了一扇观察女性间友谊的窗口，看到女性情感复杂性的吉光片羽，如同《我的天才女友》中莱农与莉拉间那段终其一生的情谊，既有相扶相携、抱团取暖，也有妒忌愤恨、疏离冷漠。

但相比之下，《影响》似乎更执着于大团圆的结局和“正道之光”。无论是“我想把你从那样的世界救出来”，还是“拥有强韧的根茎，就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友梨的形象总在大女主光环和圣母光环下摇摆不定，以成为别人幸福的源泉为己任。尾声处，我们看到友梨用自己的牺牲换取另外两人的觉醒，以她的付出拯救二人于水火，不仅帮助她们完成了现实层面的清除阻碍，也实现了心理层面的奔向幸福。而三人虽然最终都意识到“想要真正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和命运，是不可以借他人之手的”，但故事为友梨安排的路径仍旧是她一人包揽下所有罪与罚、沉重与负荷，并短暂地走完了自己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一生。

当如此伟大善良的友梨说出“我们虽然是不同的个体，但是即便我们不在对方身边，我们还是一直与对方相关联，这份关联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我们无论身处什么境遇，都不会孤独”，突然归结的对友谊的歌颂令人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除了友梨单方面的奉献和无所求的付出，另外两人间以及她们与友梨间的“双箭头”并不明显，“守护彼此、互相拯救”的立意由此显得缺乏根基。

更重要的是，当前期铺陈的事件与堆叠的情绪归拢于三人在阳光下奔向海角天涯的清新画面，用温情、救赎和希望收束全剧，以“光明的尾巴”扫去沉重、拉直问号、穿透阴霾，似乎是在告诉观众伏笔里没有惊天秘密，前情中并无复杂深意，此时此刻，若想延续“爽”感则发现面前的道路突然中断，欲回头细究，身后的大门也已关闭。痛苦、挣扎、愤怒纷纷戛然而止，对困境的呈现没有了下文，对人性的描摹缺少了延续，力量突然疲软、焦点突然模糊、态度突然暧昧，前期剧情有多刺激，结尾就有多寂寞。

对与女性议题相关的剧集而言，从头至尾始终节奏飞快、全程高能，提供“爽感”和快感不失为一种选择；而深入洞察、细腻刻画，体现质感和思考更是一种值得开掘的尝试。但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对女性的真实描绘和对其际遇的直面探索，而非单纯呈现诉诸感性的赞美或温情，唯其如此，女性故事才能强壮根茎，绽放出更多美丽的花朵。来源：北京青年报　|　曹雪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