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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认 佛经有云:情不重不生娑婆。娑婆者,红尘也。前尘俗事,早在未发生之前,便已注定。 那一年,聂家的人急疯了,连聂家的狗都跑得累断了脚,方圆三百里都没有聂隐娘的气味,四处派出去的家将挨家挨户的搜寻,连个人影都没找到,更何况那些藏在深山的寺庙古庵了。 聂家人都十分的纳闷,一个孱弱的老尼,还带着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能走多快呢。可这魏博地界已翻了个底朝天,会带到哪里去了呢? 聂夫人已为着遗失了这唯一的女儿了,眼珠子的泪早已尽了,成天叫着“隐儿,隐儿,你在哪里啊!”聂府里的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的,深怕什么时候自己的孩子也被偷走了。 聂锋叹了口气,虽然如今自己已是魏博州左将军,官运亨通,可到了不惑之年,膝下才只有一女,如今又被那该死的尼姑给偷了去,不知道自己下半生可怎生凄凉呢? 眼瞅着副将们回家时儿女满怀的天伦之乐,聂将军不禁又长吁了口气,坐看天边变幻莫测的浮云,想起那日老尼说过的话来:“将军,你女儿根骨奇佳,与贫尼颇有缘分,贫尼斗胆请将军首肯,让我将你的女儿带回师门,教授她剑术武功十年,十年之后必定把她带回。” “师太,万万不可!”聂锋心中一惊,不过是好心请老尼入府吃个斋饭,以示自己诚心礼佛,哪里想得到这老尼作此无理要求呢。聂锋正色道:“我夫妻二人,年岁已大,却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师太若要夺爱,恕我夫妇二人只怕万难答应。” 府中家丁见此情状,深知主人已有了逐客之意,便厉声催着老尼出府。聂锋又打发了几两碎银子,也说了些客气话:“师太若真想收隐娘为徒,何不在我聂府中教授呢,鄙府虽然简陋,却也有足够的地方供养师太礼佛打坐,教授隐娘功课了。” 怎料那老尼冷冰冰的说道:“岂敢,贵府乃是朱门,若是在此授徒,莫不玷污了我师门。” “这……”聂锋实在有点生气了,双目撇了撇家丁,家丁会意,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推搡着老尼出府。 “这孩子与我师门有缘,贫尼半夜也会偷了去的。”老尼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消失在了长安络绎不绝的人群当中。 是夜,聂锋只当此事当作笑话讲给聂夫人听,聂夫人与他笑道:“今晚妾身将隐娘带到身边,用一根绳子绑住我母女俩的手,将军你睡在外床,门外再派一队精兵把守,那尼姑若能把隐儿盗去,那可真是奇了。” 夜深人静,一直到四更时分,都平安无事,门外精兵见聂将军在外床头鼾声如雷,便兀自和队友攀谈,都觉得此事颇为可笑,连打了七八个哈哈,蹲在门口,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头,门居然全部都打开了,精兵们仔细四处查看,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都讶道奇诡之极,忽听门内聂夫人凄厉的尖叫声传来:“啊!我的隐儿啊!” 乌云闭月,冷风吹开房门,聂夫人手上缠着绑好的布条,头发散乱着,望着门外咆哮。 聂隐娘就这样被丢失了。 思绪渐渐的回到尘世里来,聂将军又叹了一口气,事已到此,也别无他法了,只盼那老尼能信守承诺,别是一个妖怪假扮尼姑,盗去之后吃了隐娘就好了。 如此过后几年,聂隐娘的音讯渐渐全无,聂锋寻找女儿的心也都慢慢死了,夫人因丧失爱女,日夜思念,惊魂出窍,郁郁不可终日,不消两三年竟然死了。聂锋前失女儿,后失掉结发妻子,一颗热血之心被打击的不剩分毫。从那以后,终日与续娶的妾侍取乐,也任由自己所管辖的军队割据一方,为非作歹,鱼肉乡民。 如此到了十年之后,聂将军已是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对当年之事早已看似淡忘。忽一日,府中门卫传报,说是小姐回来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聂将军一下子从虎皮大椅上滑落到了地上,涕泪横流,连身上的灰尘也不命婢女门擦拭,就豁地一声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门口。见一个容貌清秀、额冠束发的女剑士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细看之下,果然有七分与小时候的聂隐娘相似。 “爹爹。”聂隐娘淡淡道,眼神十分的复杂。 聂峰老泪纵横,言语哽咽:“女儿啊,为父可想死你了啊。” 那一日,聂锋与聂隐娘相认了,可在聂锋的心里总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隐娘,性情与十年前十岁时大不相似,除了在夫人的灵牌下,隐娘跪下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哀鸣,她也不爱和人说话,有时出去一两天就回,有时出去一两个月才回,每次回来,总有一股或浓或淡的血腥味,令聂锋感到可怖。 只是妾侍们都还未生出儿女,如今依然只有隐娘这么一个,为了找回以前的女儿,聂锋决定找女儿促膝长谈一次。 聂锋来到聂隐娘的闺房处,隔着窗帘,在烛光的照耀下,隐约见到聂隐娘手持着一把剑,在闺房内舞來舞去,那剑忽而在手,忽而划向空中,接连旋转了七八个圈,才回到聂隐娘手中。 此刻,聂锋已然明白,自己的女儿如今已是一位异人。 聂锋推开门,门内的剑早已入鞘,剑意却还在。聂锋道:“隐娘,为父有些话想对你说。” 聂隐娘不答,似正在等着父亲发问。 “你这十年去了何方?” “爹爹,当日女儿被那老尼偷走之后,她就带着女儿来到了一处深山里,教授女儿经文佛咒,其他便没有什么了。” “那你这一身的剑术是从何而来的,休要欺瞒爹爹了,爹爹方才看到你使用了飞剑之术,那可是传说中异人才会的啊。”聂锋诘问道。 聂隐娘见隐瞒不过,便实言相告:“那老尼收了女儿做徒弟,初一年送我到石穴内,令我学习攀缘之术,同二位师姐一起,一年之后,我攀缘之术学成后,便给我吃了一粒药丸,授了我宝剑一柄,三年后教我刺杀鹰隼,十年后,我剑术大成,又赐了我一瓶化尸的药水,令我去刺杀人。” “你都刺杀了哪些人?”聂锋问。 “都是些有罪的,或贪赃枉法,或卖官鬻爵,又或放任手下为非作歹,又或尸位素餐的。” 说着,聂隐娘从包袱里拿出各个官僚的腰牌,足有数十人之多,多是些同朝为官的人,甚至还有聂锋的手下。问到此处,聂锋已隐隐有些心惊了,这些年来,自己虽未做过什么不法之事,可是放任手下,也得了不少的好处。 聂隐娘又说道:“爹爹,女儿自回家一来便觉得十分为难,师父教我奇术,杀尽天下坏人,我却怎么也料不到爹爹如今也成了这样的人,女儿欲杀爹爹除害,却心中总有不舍。” 聂锋捋了捋胡须,心内的一块石头暂且放下,女儿终归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更何况自己也是自女儿丢失、妻子亡故之后,才颓丧到这个田地的。 “然,有些事终归是不能不做的,爹爹,母亲在地下盼你过去团聚。”聂隐娘祭出飞剑,一剑穿过了聂锋的喉咙。 聂锋怎么也料不到,等了十年,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他死不瞑目,一双眼睛由于惊诧太过而睁得很大。 聂隐娘掏出了化尸药倒在了聂锋的身上,”爹爹,你安息吧,来世做个清官,和娘一起幸福。”带上聂锋的腰牌飞身而出。 从此以后,聂隐娘成为百姓口中的女侠,令贪官闻风丧胆。 二)师门 步出聂府,正是月半时分,朱雀大街上人影寂寂。聂隐娘定了定身,方才的弑父行动,自己虽然是在痛定思痛之后犯下,然而毕竟是生身父亲,况且孤苦老迈,若不是师父执意如此…… 正自思索之间,忽听乌夜鸟啼,盘旋在漆黑的长安城上空,聂隐娘微微一抬头,祭起飞剑,向那鸟飞去。 到得一片茂密树林处,那乌鸟化作原形,正是大师姐夜莺。夜莺一身墨青色长裳,笑嘻嘻的望向聂隐娘道:“小师妹,师父交待你的事,办妥了吗?想必你一定非常的为难吧,哈哈。” 聂隐娘不答话,知道师姐必定会拿此事来揶揄她,可是她也深知师父的脾气,如果自己不杀父亲,师父必定会派二位师姐前去,到时只怕聂府死伤的人数会更多。 夜莺又道:“小师妹,你真正好福气,不过入师门十年,便尽得师父的奇术,而夜叉师妹与我两个,跟了师父二十年,也只学了个皮毛术,只会变幻个小鸟小雀什么的,探听些消息,若是真遇上个中高手,只怕一只弹弓便可射杀我们了。” 夜莺挑起眉毛,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悦,她也是心里气愤不过,思量师父那老尼性情的确太过古怪,自己和夜叉二人连教也不爱教,却是对这个聂隐娘青睐有加,后来居上。自己作为大师姐,却技艺大不如人,若不是平日里自己和夜叉二人偷学师父藏起来的秘籍,恐怕早已被小师妹用飞剑给射杀在悬崖下了。 聂隐娘也默然不语,这样的话在山中她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也知道师姐们玩的把戏,只是没有告诉师父,师父平日里来无影去无踪,也犯不着为这样的事与师姐们相处的不愉快。 夜莺还待说些什么,忽见夜空中流光一闪,恰如飞剑划空而过,朝着这片树林飞了过来。却不多时,只见那光划向地面,光芒刺向聂隐娘,聂隐娘和夜莺眼神中晃了一晃,眼前便现出一个人来,正是师父。 只见老尼的脸色苍白,丝毫不复有平日里刚强坚毅的血气,老尼捧着心口,慌忙中道了一句:“你们快扶我走,快,那人要来了。” 聂隐娘扶起师父,用手一拉师父的僧袍,在雪白的月光下,袍子上有些斑驳的血迹,看样子是受了重伤,聂隐娘祭出了飞剑,与师姐二人,划破月光而去。 不多时,只见那树林里多了一个人影,那人长身而立,颇有些道骨仙风,见着地上汇聚成脉络的血迹,又呵的笑了一下,不复再往前行,朝来处飞了回去。 百里外,九幽石洞中,佛像千手观音旁。 老尼盘身而坐,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僧帽上的青烟徐徐冒出,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老尼的神色大为好转,面容也渐渐浮现出了血色。聂隐娘与二位师姐侧立在洞外,见此情状,她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 在聂隐娘的记忆当中,师父的剑术和道法已无可匹敌了,可如今,又是什么人伤了她,还要穷追不舍?看来这次遇到真正的高人了。 “扑”的一声,老尼一口黑血从喉咙中吐出,打断了聂隐娘的思绪,她快步上前去扶住师父,却不料夜莺师姐的行动更为疾速,走上前为师父拍了拍后背,又用手帕为师父擦了擦口角的血迹,关切的问道:“师父,您好些了吗?” “为师已好得多了,你们师姐妹们全都过来吧,为师有要事相告。” 三人一起盘坐在老尼的周围,老尼淡淡相视,双目又转向了洞外如墨一般的长夜,缓缓道:“如今你们都大了,也是时候告诉你们师门的来龙去脉了。” “你们自幼随我长大,可曾听过我念过半句经文。” 三人都是一怔,记忆里师父不是练剑,千里取人首级,便是打坐静养,再不就是教授三人学习剑术和化身术,好像从来没有一次念过经文,从前只道师父念的是心经,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知道师父必有下文,只摇了摇头听师父说去。 老尼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光,记忆里满是清幽的瀑布和险峻的山峰,拾级而上,山脉好似漂浮在云彩之中,如一卷山明水秀清净淡远的古画,她道:“三十年前,我本是个女道士,在云南崆峒山上带发修行,崆峒剑派一道源远流长,已有千年之久,飞剑一类的道法更是冠绝古今,我在那里学习剑道,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后来只因我这人,天生见不得有欺压善类,坑蒙拐骗之事,下山杀死了许多贪官污吏,被崆峒执事堂的长老拘押。当年我年轻气盛,武功又是崆峒派中一等一的高手,执事堂的长老见奈何我不得,便只是向掌门人提笔写状书,说我如何目无崆峒法纪,扰乱民间赏罚秩序,又如何在外仗势欺人,不分善恶打死其他门派当中的弟子。我越看越怒,便跑去跟他理论。” 聂隐娘和两位师姐听得出神,心里奇道,不知道究竟是何事,师父从崆峒的女道士变成了尼姑。却听得老尼愤然道:“不料那执事堂首座长老仗着自己手中有权,竟说如若不想把自己的名声搞臭,居然厚颜无耻的要我为他到青城山去偷一支千年何首乌来,方可压下此事。” “我哪里肯依,只道山下有贪官坏吏,却没想到这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连执事堂的长老也是一样,两人争斗之下,我就更为动怒了,查知他多年来所获珍宝,都是这样先无理诬陷一番,然后强行索要而来,我心中气愤不过,便祭起了飞剑将那个混账长老给杀了。” 老尼越说越气,到最后竟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直溅到了不远处的蜡烛台上,霎时间,九幽石洞内灯火寂灭,一片寂静。 夜莺见状,连忙讨好师父,又抚了抚老尼的后背,听老尼幽幽道:“杀了执事堂那狗屁长老后,我在崆峒也待不下去了,就直接叛出了崆峒,为躲避崆峒剑道高手的追捕,又在山下颇历经几般劫难,心灰意冷之下便索性化身做了尼姑,那些人一定想不到,那么高傲的我也会行此权宜之计。我做了尼姑之后,又遇便寻了这片深山,又收了你们做徒弟。” 聂隐娘情知此事必有下文,便又问道:“师父,那今日又是何人伤了您?” “我叛出崆峒派后,一时消失匿迹,他们久久寻不着,也就一直没有消息。我三十年没有遇见崆峒的道人,心里不免有些大意,便在洛阳街头匡扶正义,一时失手,使了个定身术,却不料人群当中,居然有崆峒的弟子,便被他瞧出了这是崆峒的法诀,两人斗起了法,没想到这位崆峒弟子,剑道竟然这般高超,还如此的年轻,看来我真的是老了。”老尼抚掌叹息,口中还是喃喃:“那弟子是崆峒五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自视甚高,江湖人称空空儿,与人相斗,一击不中,绝不再斗,连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所幸此人爱惜名誉,一追不上,便不再追究了,我才能留住性命见你们三位徒儿。” 聂隐娘及夜莺夜叉三人心中大骇,师父这等崆峒派曾经一等一的高手,却斗不过那人,如今只剩她们师姐妹三人了,只怕是死路一条。 夜已经渐渐褪去它的颜色,光一点点爬上了树梢,绵绵细雨也渐渐滴了下来,九幽石洞内,老尼伤势颇重,疲倦的沉沉睡下,聂隐娘心事重重,为着侠义二字,师父竟叛出了师门,避道为尼三十年,终于被崆峒派的人找到。而自己,也是为着侠义二字,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若不是自己恳求师父,让父亲与自己相认后再亲手杀了他,只怕父亲早几年前便被师父杀了。 聂隐娘一夜未曾合眼,晨光熹微,刺得她更加无心睡眠,便起身往洞外走了去。 石洞内,夜莺悄悄的来到了老尼的身边,往老尼的居所和衣物内里里外外的搜寻,只见师父的收藏全是些没有用的符咒、化尸水之类的物品,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心里面又是失落,又是气急,无意之中把一柄短剑,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夜莺,你在做什么?”老尼睁开了双眼,勉力支撑着身子,用素来严厉的目光射向夜莺。 “我……我在……”夜莺支支吾吾,也不敢答出个所以然出来,老尼的威严仍在,她心里很是慌乱。 老尼也不再看她,森然道:“夜莺,三个徒弟当中,你跟我最早,也是三人当中最机敏的孩子。” “那师父怎么不把飞剑之术传给我,却传给了小师妹。”听到师父貌似语重心长地说着言不由衷之词,夜莺气呼呼的打断了老尼的说话,师父就是偏心,还要这样故作正经,说起来简直让人生气,语气也不自觉的重了些,“要知道,我夜莺可是您的首徒啊!” 夜莺一脸的不悦,双目竟然隐隐含着些愤愤的仇恨,多年来对老尼的不满全部都发泄了出来,她凑近师父,老尼见此情状,只好紧闭双目,口中却道:“你虽然机敏,性情却喜欢摆弄,心性未定,我派向来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己任,如果心术不正,一味地只想着自己变得越来越强,那学了飞剑之术,只会适得其反,到时为虎作伥,是以在你心性未定之前,我并未将飞剑术传与你!” “这不公平!师父!”夜莺激动拽住老尼的僧袍,“当初你就不该收我为徒,凭什么让我看到您的盖世剑术,凭什么小师妹能学,我们都学不了!” 老尼任凭她撕扯,她的性子坚定,不论是错了对了,从来都不会后悔,更不会往深了去思想。老尼不再理会她,忍受着剧痛,仿佛入定。 洞外,白昼的光芒变得忽明忽暗,原来已是雷电交加,聂隐娘采了些野果便打算返回了洞中,却见二师姐夜叉伫立在雨中。她道:“二师姐,下雨了,我们赶紧回石洞里去吧。” 石洞里面,夜莺又惊又气,索性就狠下了心肠,“好,既然师父你对我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听说修道之人的心,吃了会功力大增,尤其是像师父这样的心。” 说话间,夜莺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秃鹫,朝老尼的身子啄去。老尼此刻却是再也不能勉强入定了,惊骂道:“你这个畜生,你可知道我是你的谁吗?我是的你的……” 话未说完,一颗心被秃鹫一口啄去,秃鹫想也不想便吞了下去,吃了这颗心后,果然功力大增,又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更加成熟妩媚的女子了。 聂隐娘听得一声惨叫从洞内传来,与夜叉师姐一齐飞往洞内,却见到夜莺流光四溢,嘴角还有鲜血溢出,一颗心还在肚内扑通扑通的跳动。便是这跳动之际,老尼的神识却还有一丝,见聂隐娘和夜叉二人赶来,叹息道:“夜莺这个畜生,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亲……!” 话音刚到耳中,三人如遭雷劈,这两句话实在非同小可,原来大师姐就是师父的女儿,旋即又想的明白,师父一个出家人,又怎能带着自己的女儿呢,只得以师徒的名义带在身边,虽然没有传授大师姐夜莺飞剑之术,实则是为了保护她不再受崆峒派的追杀啊。这番苦心,大师姐当然不会知道,师父为人苛刻严厉,也不会将这种用心说了出来,只是一味的告诫师姐定心向善,没想到竟然造出了这样的后果。 若是老尼知道,自己不昧人情叫聂隐娘杀死自己的父亲,自己却死在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嘴下,这难道便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聂隐娘声泪俱下,心里实是对老尼又惧怕又敬爱,想起平日里师父倾囊相授,心里很是难过,连连叫道:“师父!师父!” 夜莺口内的心已与她的血脉化为了一体,老尼也停止了呼吸,三人遭逢大变,心中却隐隐在想,老尼既然生下了女儿,那夜莺的父亲又会是谁呢? 三)精精儿 光阴从石洞外斜斜穿过,映照在三人的脸颊上,夜莺的嘴角还残存着些许的鲜血,看起来十分的艳厉,可她的神态却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惧起来,一时冲动,此刻却茫然不知所措。 “大师姐,师父方才临死前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你真是丧心病狂,居然连自己的师父都敢杀,而且她还是你的生母啊!”聂隐娘声色俱厉的指责道,她一面说,一面将师父的尸体横身抱起。 一旁的夜叉脸上阴晴不定,望了望夜莺,又望了望聂隐娘的背影,犹豫着是否要跟着走出去。 夜莺的神色此刻已然淡然了下来,“这老尼不守僧道,表面上一本正经,嫉恶如仇,实际上却如此放荡,谁知道她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偏偏还如此偏心,本来就不配当我和夜叉师妹的师父,更不配当我的母亲!夜叉,今日的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快点与我一起拦住聂隐娘!” “这……”夜叉的身子不禁哆嗦了两下,回头看夜莺的脸上杀气顿起,与她身后的千手观音低眉浅笑的模样,有着分明的善恶比对。然而她自幼与大师姐一起长大,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听大师姐的主意的,此刻真的有些不好拿主意。 夜莺却是不待她再说话,口中嗫喏了几句变身术的真言,又化作了一只更为巨大的秃鹫,猛地扑了上来,朝着夜叉的身子便是一叼,把夜叉翻身扔在了自己的背上,“这什么这!你我二人平日里在世间的所作所为,以聂隐娘的宁可弑父的性子,真的能饶过你吗?而且聂隐娘的修为不低,吃了她的心脏,你的功力也可大大增加呀!” 此言一出,夜叉的心底终于不再犹豫,对力量的渴望战胜了同门之情,聂隐娘终究是敌非友。当下从背后抽出一张纸糊的三叉戟,吹了一口气,便化作了一柄精光闪烁的铁甲三叉戟,朝着聂隐娘的身子直直的刺了过去。 聂隐娘耳旁生风,知道今日撞破了大师姐杀了师父的秘密,是绝对不可能饶过自己的,只是此刻不忍师父的尸体暴尸荒野,是以没有立刻出来反击。她抱住老尼的尸体,躲避着夜叉居高临下猛烈的攻击,翻身飞出洞外,朝着云天的方向飞去,手中的飞剑也脱离了剑鞘,好似有了灵性一般正好被她踏在脚底。 洞外面,云天辽阔,朝阳耀目。 夜莺化作的秃鹫,张开巨大的翅膀,俯身直冲向聂隐娘,夜叉也使出了平生的绝技,朝聂隐娘的心脏处刺去。 饶是聂隐娘得了老尼飞剑的真传,可毕竟修炼时日尚且,临敌的经验远不如二位师姐丰富,眼看着就要被夜叉的三叉戟刺中,忽然听到一声嗖的声音,从耳旁直直的穿过,夜莺化作的秃鹫此刻也是身子一斜,将驼在背上的夜叉用力一晃,夜叉的三叉戟不仅未能刺中聂隐娘,反而还差点从秃鹫身子上摔落空中。 聂隐娘在空中瞄了几眼,只见又有声嗖嗖之声划过,低头向云天之下的树海当中看去,只见漫天的飞箭从树林里穿了过来。 “不好!大师姐我们不要打了,师父的仇家肯定是找上门来了。”聂隐娘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若不是今日的情况实在太过于凶险,她真的很想手刃了大师姐为师父报仇。 夜莺心道聂隐娘说的是,此刻绝不是师门相残的好时机,留着聂隐娘一条命还能分散掉仇家的注意力。当下便对夜叉说道:“夜叉,今日的帐我们以后再算,当务之急还是要对付这些来路不明的仇家。” 说着,夜莺便又从秃鹫化成了人身,一手扶着掉落下来的夜叉,三人立在空中,用手中的兵刃格开身下的羽箭。 “就是她们几个!乃是我崆峒叛徒紫衣道姑的孽徒,杀死这几个叛徒的余孽,你们就会成为崆峒派的正式弟子,登上崆峒学习飞剑之术。”为首的那一人用腹语说道。 他冲出树海,升入半空之中,与身旁的羽箭化作一道,直冲向聂隐娘三人。身后的一帮崆峒派俗家弟子,听了为首师尊的话,个个都打起了精神,能成为崆峒派的正式弟子,是他们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学了飞剑之术,便是百姓口中的半个神仙,比什么王侯将相更加威风,有谁不想呢? 聂隐娘见来人修为高深,与身旁的羽箭合在了一起,集结为一支巨大的羽箭,在天空中直冲向三人,聂隐娘对夜莺和夜叉说道:“二位师姐小心!” 聂隐娘脚踏飞剑,以随身携带的一只铁笛,拦在了夜莺和夜叉的前面,与迎面而来的巨大飞箭,在半空中斗转来回缠斗,不下半个时辰,夜莺和夜叉见状,觉得聂隐娘和精精儿的实力不相上下,遂起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对着夜叉使了个眼色。 夜叉立刻领会了大师姐的意思,是想要趁聂隐娘和那崆峒高手斗了个你死我活,精疲力尽的时候,再来个一网打尽,这样啄食了他们的心脏,功力肯定更上一层楼。 聂隐娘此刻正在全力以赴,哪里顾及得到夜莺和夜叉的心思,见眼前这只巨大的羽箭,所使出来的术法的确和自己的术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自己的术法偏为阴柔一些,比不得这位崆峒高手的纯正。 “阁下,这样缠斗下去,恐怕到了太阳落山也分不出胜负,还未请教阁下高名呢?”聂隐娘一面吃力的接招,一面装作云淡风轻的说道,想要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 “没想到天下之大,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奇女子,我是崆峒外室弟子首座精精儿,你的名字现在已经传遍了整个江湖和各处藩镇了。谁不知道你就是魏博府下左将军聂锋的女儿,一回来就把自己的亲身父亲给杀了,真是畜生都不如啊!”精精儿呵呵笑道,他没有想到聂隐娘小小年纪,剑术居然如此天纵奇才,只好在言语上激怒她,料想聂隐娘年少气盛,定会卖出破绽。 “你!……”聂隐娘心内气急,弑父之事原本在她心里面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此刻被人拿来挖苦,更是一万个不好受,她的苦又有谁知道,她这样做,虽然杀死了罪有应得的父亲,却也是保全了整个聂氏家族,可惜这一切不会有人看到。 聂隐娘暴怒之下,功力更添了几分,只是这样一来,破绽也暴露得更多了,精精儿久经沙场,深知忍耐乃是临敌一大法宝,此刻更是抓住了时机,由一支羽箭,化成了几百支羽箭,从各个方向向聂隐娘飞了过去。 不远处,夜莺和夜叉见二人斗得更加的厉害,正是垂死之际,化成了一只巨大的秃鹫,载着夜叉冲向聂隐娘和精精儿飞去。 却听得脚下的羽箭数箭齐发,几十个道士从树底下跃了上来,手中拿着天罗地网,一齐撒了过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夜莺悔恨自己不该贪念太重,忘了树海里面埋伏着的数十名崆峒外室弟子。 此刻上有无数的飞箭刺来,下有布好的天罗地网,正是一筹莫展之时,夜莺想到背上驮着的夜叉,便用力摇晃了自己硕大的身躯,夜叉此刻正全神贯注的应付飞来的羽箭,哪里料得到自己的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从夜莺化作的秃鹫的身子上摔落了下来。
“师姐,你好狠的心啊!”掉落时,夜叉如梦初醒,只可惜已经太迟了,崆峒的外室弟子们见到打下了一个叛徒,人人争功,又射了数十箭,终于把夜叉射死。 夜莺趁此机会,张开巨大的翅膀飞快的逃离了半空,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那是羽箭最不容易射中的方向。 聂隐娘耳听得一身凄厉的叫喊声,可是也来不及分身了,精精儿此刻强大的攻势,已使她的身上中了好几箭,只是未伤及要害。可是如今要怎样才能挡住精精儿的攻势呢? “受死吧,聂隐娘!魏博大帅命我取你的人头祭奠乃父的衣冠,你就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精精儿化作的羽箭速度凌厉,聂隐娘来不及避开,闭目束手待毙。却忽然望见一道巨大的光芒从树海的远处射了过来,挡住了精精儿的目光,精精儿平生甚是谨慎,绝不做没有把握的战斗,当下化成人形,避开了这道光芒。 等到睁眼之时,却哪里还有半点聂隐娘的影子。 四)磨镜少年 雾气在黑夜当中弥漫,笼罩在了一间低矮的竹屋旁。 静谧的夜晚,只有月光徐徐的撒下,偶尔一声清脆的蛙鸣声,惊起不远处的一滩鸥鹭向着更远处的芦苇丛中飞去。 睡梦中,聂隐娘仿佛被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所笼罩,“隐娘,你为何如此狠心啊!为父找了你十年,没想到你一剑射杀了为父,天理难容啊!” 聂隐娘恍惚中看到父亲聂锋惨白的手指,凄厉的指责自己,她在梦里扑通一声跪下:“爹爹!请原谅女儿不孝,隐娘也是逼不得已,待女儿安葬好师父之后,便会拔剑自刎,黄泉路上向爹爹赔罪!” 聂隐娘跪在那个白色的身影面前,不停的磕头谢罪,可是那个白色的身影拂了拂衣袖,“当年你被那老尼拐走,你母亲竟因此含恨病逝,若不是当初,我又怎会成为你口中的贪官污吏,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当年我真应该把你摔死!” 聂隐娘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的罪行实在太大,爹爹的怨恨也是情有可原,纵然万死也难逃其咎。 “聂将军!你就不要再把责任推脱到隐娘头上了,是贫尼要她这么做的,若是她连大义灭亲的勇气也没有,又如何能为我派锄奸除恶,为天下的百姓谋福祉,当今之世,藩镇割据,朔北三镇连年战乱,聂将军你身为魏博府左将军,不好好约束手下,任他们欺辱百姓,作奸犯科,你说你是不是该诛!让你死在你女儿的剑下,已经是贫尼格外开恩了,要不然凡是你聂府为虎作伥的子孙辈,我都要一一惩戒,那时便不是如此轻松了。” 聂隐娘回过头来,只见师父飘然而至,严厉的神色正像是往常那般,她厉声对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在这样的呵斥声下,渐渐变得越来越小。 “爹爹!爹爹!”聂隐娘大喊,却再也听不到回答的声音,她对着师父说:“师父!你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天下苍生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惩戒我爹爹犯下的错了吗?” 老尼也不再听聂隐娘说话,也早已飘然远去,消失在梦境里的迷雾当中。 低矮的小木屋里,有微弱的桐油灯光照亮着整个茅草屋,聂隐娘从梦魇当中醒来,睡眼惺忪之下,见一道被灯光拉长的身影在轩窗旁忙里忙外,这种感觉仿佛让她被噩梦纠缠悸动的心,稍微的平静了一下。 “姑娘,你醒了?”那少年人轻轻问了一句,递上一块湿热的白布,聂隐娘接过擦了擦面容,可是触手之下,一种疼痛感涌上心头。 “我真是该死,姑娘白日里与人缠斗还留下箭伤,此刻还不宜沾水。”那少年人叫骂了一句自己。 聂隐娘这才看了看自己,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与精精儿等一帮崆峒外室弟子缠斗,身上竟然受了多次箭伤,她恍惚记得,那时精精儿正要使出杀招,却被树海当中的一道金光射了过来,她寻了这个间隙,驾驭飞剑潜入树海当中,之后的一切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是你救了我?” “是姑娘自己救了自己,我只不过帮姑娘扶进我的小屋,寒舍简陋,望姑娘不要嫌弃。” 聂隐娘在小木屋内居住了好几天,身上的伤也渐渐好的差不多了,这个地方清幽恬淡的感觉,消磨了多年以来她跟随师父一切诛杀奸佞带来的杀气,她的整个人也变得开朗一些了。 从这位少年口中,聂隐娘得知他是魏博府内一个磨镜的仆役,平常便由村里磨镜师傅交待下来任务,把一块块纹理斑驳凹凸不平的铜器,磨成一面面可以把人的发梢都照的清楚的铜镜。 许久不曾照过镜子的聂隐娘,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出神,也把旁边立着的磨镜少年郎望的痴了。 聂隐娘清秀的脸庞上,分明挂有的英气,让她看起来在清丽当中有些坚毅。聂隐娘知道这位磨镜少年也在看他,她也对他有些好感,自从十岁以后便再也没有与人这般亲近过了。 “我叫聂隐娘,你叫什么名字,磨镜少年?”聂隐娘笑了一下,她手上的剑绕着自己飞了出去,在磨镜少年的四周围着打转,聂隐娘见少年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眉宇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文气,与集市上的粗汉气质迥然,不禁多看了几眼。 “聂隐娘,聂隐娘……”一旁的磨镜少年却好似浑不在意,口中又默念了几句,“姑娘的芳名在下记住了,我叫裴邢,以磨镜为生,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叫我阿裴吧。姑娘的名字果真是有英气,与古代的刺客聂政好像颇有渊源呢。” “啊呸!”聂隐娘笑了,已经许久没开玩笑的她,像一个寻常人家里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晕开了笑容,“是你让我叫你阿裴的喔,啊呸!” 两人捧腹欢笑对望,笑声循着飞剑在天空之中飞来荡去。 宁静的村落里,忽然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磨镜少年阿裴知道是谁来了,示意聂隐娘找个僻静之处先躲避一下。 “说好的期限已经到了,裴师傅已经把大帅府的铜镜给磨好了吧。”马上的武将大大咧咧的问道,那人一边喝着酒,一手拿着皮鞭。 阿裴进入内室,翻出这几日在树海当中的溪边磨好的铜镜,捧出来交给那人,那人一望这块铜镜镶着的古朴的花边,铜镜的背面刻着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这句诗乃是当年南朝陈国乐昌公主与她的夫婿失散之时相题,后来也因此有了破镜重圆的典故,此刻在这块铜镜背面刻上,给魏博府里的贵妇也是一种吉祥的兆头,定会讨得她们的欢心。 那名武官手拿铜镜,照着自己的面容,却吓了一跳,阿裴也是吃惊不已,赶忙跪下请罪。 “姓裴的,你使了什么妖法,怎么镜子里有一只鸟,在镜子里唱歌跳舞,声音难听死了!你这是要害我,吃我一鞭!”那武官说着就是一下皮鞭朝着阿裴打了过来。 此时躲在屋内的聂隐娘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飞身上前一剑削断了那名武官的鞭子,从他的手中抢过铜镜。 聂隐娘正色道:“这位裴师傅,为了磨出一面好的镜子,花了多少心血,你们这些石壕吏不仅不付给他酬劳,反而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今天我聂隐娘定要替天行道。” “原来你就是女魔头聂隐娘,你弑父杀师,不会有好下场的,兄弟们我们走!”那名武官带着剩下的几名下破了胆的官兵从村子里撒腿就跑。 聂隐娘望了望铜镜,见这块铜镜确实非常的奇妙,镜子丝毫也照不出人像,只见一只青褐色的鸟儿在镜子里不断的歌唱,歌声缠绵婉转,令人的心头不自由地想要流泪,聂隐娘望着那只鸟儿望得出神,好像看到了自己。 “昨日你便是用这块镜子救了我吧,阿裴?”聂隐娘问道,她忽然对这位磨镜少年的身世来历有了兴趣,这面镜子绝不是一般的磨镜人能制作出来的,磨镜少年背后一定隐藏了大秘密。 “聂姑娘,实不相瞒,这块镜子是我祖师爷抱虚子所有,也已经尘封了几百年了,这几百年来,没有一次出现青鸾舞镜的画面,传下来的人们早已忘了它原来的名字叫青鸾镜,当日我把青鸾镜藏于袖中,想要献给魏博田帅,没想到走到树海之中的溪边,这块铜镜居然绽放出了巨大耀眼的光芒,救了聂姑娘一命。” 聂隐娘越听越觉得着实不可思议,居然会发生如此奇妙的事情,她不禁又打量了一下这块镜子,镜子里的那只青鸾也正默默的注视着她,就好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只是可惜,无论聂隐娘说什么,镜子里的青鸾都不会有反应,只能是不停的唱歌跳舞。忽然,聂隐娘想起了一首歌谣,那是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教会她的,“千秋万岁,心念此长,执手相望,来赋离殇。国有佳人,困在未央;咫尺天涯,前路渺茫。” 她不自觉的哼起来了,听得一旁的磨镜少年也不禁动容,这名英气勃勃的女剑仙,竟然也有此柔情的一刻,也许是遇见同类了吧。 许久许久,聂隐娘收回铜镜,收住了歌谣,将铜镜递给了阿裴,阿裴说道,“聂姑娘与这块青鸾镜有缘,阿裴就送给聂姑娘吧,师祖也曾说过,这块镜子一定要遇到有缘人,才能发挥它的威力。若不然,也只是暴殄天物。只是,田帅那边如今也没有办法了,魏博境内阿裴是无法再待下去了。” 聂隐娘也很喜欢这块铜镜,然而她更加知晓有唐风俗,如果收受了男子赠送的镜子,那便等同于应允了男子的爱慕。纵然天涯海角,也要与他相伴到老。这些年来,除了学剑,在师父的喝声之下杀死数不清的贪官污吏之外,她的心好久没有像这几天以来那样平静了。 她坦然的接受了这块铜镜,也从此在心里将阿裴当作了自己的夫君。她说道:“阿裴,你不用害怕魏博府的人,因为我父亲和我师父的事情,他们早就已经将我视为仇敌了。我迟早也是要诛杀魏博府的田帅,只是还未来得及。” 磨镜少年阿裴的眼神中闪烁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一闪即逝后,便颇为不好意思的道:“聂姑娘切不可孤身前往田府,与魏帅作对。魏帅身为朔北三镇藩镇之首,手下奇人异士如云,聂姑娘纵然天资聪颖,恐怕也并非空空儿、精精儿等一帮崆峒剑仙的对手。” 聂隐娘不再说话,精精儿的身手她已领教得过,论术法武功,他们不相伯仲,可是若论临敌经验,她远不是精精儿的对数。更何况还有连师父都摆在他手下的空空儿,上次围捕一事,不知为何空空儿竟然没有参与,如若不然,纵然有青鸾镜相助,她也无法逃脱。 磨镜少年又道:“前几日,我去魏博府中去取磨镜所需原铜之时,无意中听到魏博府里的谋士商讨,说要去攻打冀北节度使刘昌裔,聂姑娘,不如我们去投奔刘昌裔吧,听说刘昌裔此人的品德甚为高尚,他直辖的藩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计议已定,聂隐娘携着磨镜少年阿裴往冀北飞去。 第五章 行刺 魏博,自古以来繁华之地,自安史之乱以来,魏博已成为朔北三镇中最为繁华的州郡了,田氏在此地已耕耘有四代,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夜晚,星空如梦,耳中一派丝竹乱耳之音,靡靡之雨下个不停。魏博帅府内,好一派盛世景象。觥筹交错,美女如云,醉生梦死,一醉方休。这一任的大帅田季安年方三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可如今的模样,如魏晋时期吸食了五石散的清谈逸士一般,赤裸着上身追逐着妖娆的歌姬。 “魏王,快来追我呀!”七八个歌姬笑嘻嘻的嬉笑打闹,两旁的宾客也各自拥着舞姬,全然不顾及主仆的形象。 宾客当中除了谋士之外,还有崆峒的外室弟子,此刻他们打死了崆峒叛徒紫衣道姑和一名弟子,剩下聂隐娘也受了重伤,不但为师门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更为紧要的是替魏博主帅田季安分忧。紫衣道姑在世之时,魏博委任的官吏经常因为贪污受贿被聂隐娘及师父诛杀,导致魏博府上下人人自危,这才不得已从崆峒派重金聘任了高手前来坐镇。 田季安今夜的心情颇好,老尼姑已经被诛杀掉了,剩下的小娃迟早都是要死在他的羽翼手中的。这下魏博府人心归拢,更可以收拢实力,号称魏王了,其实在府内,亲近人等早就已称呼田季安为魏王了。 田季安放空了思绪,把眼睛留在了这些新从各镇府中进贡来的美女身上,其中有一个美女的舞姿格外的艳厉,她的身段初看之下觉得平常,待再看之时却自有一种风流韵味。 “你,过来。”田季安用手指招呼那名蒙着面纱跳舞的美女,那名美女会意一路跳着妖娆动人的舞蹈,慢慢靠拢田季安,那些宾客,包括精精儿在内,也已然睁大了眼睛望向这位不曾见过的美女,心里都是一动,再望向自己身旁的歌姬,这么一比,只觉得自己身旁的歌姬与乡下的老妇没有区别。 田季安笑盈盈的道:“美人,你跳的是什么舞蹈啊。” “回禀魏王,是霓裳羽衣舞,就是杨贵妃跳过的。”美女的身姿渐渐靠在了田季安的臂膀上,田季安听到了杨贵妃三个字,更加是心神荡漾,不可自持,伸手去揽住这名美人。 这名美女手指上挽着的霓裳,不知何时化作了一条丝刃,朝着田季安的脖子,用力的套去,随即死命地勒住脖子。变故发生在了顷刻之间,宾客们依然载歌载舞,谁也没有发觉田季安被人行刺,就要丧失性命。 “魏王小心!”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一句警惕,惊醒了众人,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又有一名美女扑上了田季安的身旁,紧接着前面的那名美女便倒在了地上,然后听见田季安用力的咳嗽。 “咳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本王。”田季安恼怒不已,抽出随身携带的佩剑,对准行刺的那名美女就是一剑,“说,是谁叫你行刺本王的,是刘昌裔那个老贼是吧!” “并非刘大人派我来的,是我自己的主意,田季安,你死性不改,自己占有了朔北三镇还不够,还妄想吞并刘大人占领的太原州,如若真被你得逞,将是太原百姓的灾祸,我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发生,所有必须杀了你。”那名美女说完就咬舌自尽了。 田季安没有想到,刘昌裔居然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让这些美女死士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刘昌裔不除,魏博州迟早也要被他吞并,“传令下去,今晚所有各镇进贡的美人统统处死,一个不留。” 方才的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的艳景,陡然间变幻成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那些宾客们正享受着美女的温存,霎时间只有尸首倒在了地上,心内都觉得不寒而栗,这个田季安的手段,真的是太狠了。 “魏王,连我也要杀掉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大殿之上,还仅剩下一个歌姬说道,田季安抬头凝望,觉得这名美女的眼睛当中的光芒非常的艳丽,“你是何人,为何救本帅?” 那名美女好似对周围的杀戮浑不在意,云淡风轻的走向田季安,“我是跟您一样的人,我的名字叫夜莺,是您要铲除的紫衣老尼的大徒弟。” 宾客们听到夜莺二字,便再也坐不住了,以精精儿为首的崆峒派外室弟子,纷纷举起兵刃对准了夜莺。 “不过,诸位也不用如此着急就要了本姑娘的小命,我既然救了魏王,自然是要效命于魏王的。良禽择木而栖,我夜莺敬重魏王,希望于崆峒派化干戈为玉帛,更重要的是,我要为我的师父报仇,聂隐娘学了师父的飞剑之术,后来又有奇遇,现在已投奔了刘昌裔,她杀死了我师父,吞食了师父的心脏,此仇不共戴天!” 有唐一代,人人皆以忠孝立于世间,聂隐娘如若真的杀了师父,那将是人人所不齿之人。田季安听到这里,警惕之心和怒气方才缓缓落下,这才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名叫夜莺的美女。 夜莺的眼波含泪,控诉聂隐娘时看起来尤为可怜,田季安的心里不禁为之一动。 夜莺笑了,只要田季安应允她留在魏博,那么不仅空空儿、精精儿一干崆峒派剑士无法对付自己,还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除掉聂隐娘,而且从此以后自己便是魏博王姬。 真乃一石三鸟之计。 第六章 黄雀 聂隐娘与裴邢二人骑着毛驴行走在太行山古道之上,其时已近年关,大雪纷飞,颇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感觉,一路行来,聂隐娘见磨镜少年丝毫不害怕自己,颇觉得有些趣味。 一路上阿裴说了许多关于京城长安的闲话,聂隐娘自幼便随师父长于山林,对贩夫走卒之间的事情了解的很少,此刻听阿裴娓娓道来,情不自禁的多了许多的向往。 聂隐娘道:“阿裴,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除了会磨镜子之外,还会这么多掌故,你怎么不去当个说书先生,或者做个状元也成。” 听到状元这个词,阿裴侃侃而谈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聂隐娘见他不说话,便又问了一句:“你这个样子,就好像自己曾经中过状元呢。”说着便不等他答话,拍了拍剑柄,脚下的黑色驴便长嘶了一口气,纵身往前走去。 磨镜少年的心思转了几千遍,终于也悄悄的跟了上去,只是稍稍往前踏了几步,便被远处射在地上的箭,给吓了一大跳,那白色毛驴纵起身子,将阿裴翻身滚下。 “此处是太原地界,没有刘刺史的通行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一片茫茫大雪中,高高的城墙之上,阿裴抬头望见几个士兵喝道。 聂隐娘见阿裴翻身掉落下来,倒在了雪地里,便上去扶了他一把,对着城楼上的士兵喊道:“在下聂隐娘,特来投奔刘大人。” “聂隐娘!”守城的士兵听到了这三个字,如临大敌,张开弓弩对准聂隐娘二人,“你就是那弑父杀师的聂隐娘,阁下武功高强,人品却实在不堪,我们刘大人是不会收留你的,你们还是赶快走吧,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嗖嗖几箭射向聂隐娘,聂隐娘没想到全天下的人对自己有如此深的误会,虽然自己杀死了父亲,可那是大义灭亲,难道整个唐国各州各镇,便没有一个人懂得自己,何况明明是大师姐夜莺杀死了自己的亲娘,还吞食了师父的心脏,为了增加功力,现在连这个罪名也赖到了自己的头上。 可她哪里知道,夜莺自上次夜袭之后,如愿获得了魏博田季安的宠信,到处派探子大肆营造舆论,就是想给予太原刘昌裔压力,让其迫于道德,不会接收聂隐娘,这样便可以来个各个击破。 聂隐娘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一旁的磨镜少年阿裴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早就计算好了似的。 “诸位请看在我刘某的面上,不可对聂姑娘无礼!”城楼上忽然有一人朗声说道,聂隐娘和阿裴抬头一望,见一名老者伫立在城楼旁,笑容当中带有一丝得意。“聂姑娘,本官昨日算了一卦,利见大人,福见东方,合当有贵人相助。今日一早喜鹊前来书房报喜,聂姑娘来得正好。” 这一个“好”字方才说出,那名老者只觉得头晕目眩,好似被一块石丸击中,摸了摸额头,霎时间已是头破血流,立时便轰然倒在了城头走廊上。 “主公,主公!”老者身边的臣下抢在了身前扶住,又命侍卫放箭,“聂隐娘!亏的我主公宅心仁厚,听说你骑驴而来,亲自上城楼来迎接你,你反倒暗算主公!各位士兵杀了聂隐娘和她身边的男子,赏千金,封千户长!” 峰转突然,聂隐娘心知不妙,定是被人跟踪,且被人诬陷了,她驾驭飞剑,顺着弹丸射出的方向飞去,风雪交加,一人一剑穿梭在了风雪之中,终于让她看清了射出弹丸之人的身影。那人穿着玄色道袍,一身夜行衣的打扮,也驾驭着飞剑,好似泛舟游湖一般悠悠荡荡。 聂隐娘喝道:“来者刺客,为何如此贪生怕死!”当下拿出阿裴相赠的青鸾镜朝那人照去,巨大的光芒之下,那人反身拂袖抚掌相抗,也回应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更姓,空空儿是也!” 聂隐娘心道,果然是空空儿,传说中空空儿乃是江湖新一代剑术当中的翘楚,为人极其自负,如鹤击鹰,一击不中,绝不再击。方才他以弹丸击中刘昌裔刺史,想必是要替魏博府除去太原州这个心腹大患。 空空儿趁着她回首凝思之际,早已飘到数十里之外去了。聂隐娘追击不中,又返身回太原城,想起磨镜少年还被自己丢在城楼外,不知该会面对怎样的刑罚。待得御剑到达太原城楼时,却见阿裴正站立在城楼上,四周的士兵对他十分的恭敬。 “聂姑娘,你回来的正好。”阿裴朝聂隐娘挥了挥手,聂隐娘正在疑惑不已,念了一个登云术攀上了城墙,却见阿裴拿出医药箱,同几个郎中正在为刘昌裔诊治包扎。 阿裴一面忙碌,一面对聂隐娘道:“聂姑娘,不瞒你说,我略通些医术,刘大人中了高手的弹丸一击,如果救助及时的话,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聂隐娘心道,我心许的这位磨镜少年,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都粗通一些,越想越觉得,能得这么一位郎君相伴,实在是上天给予的缘分。她心上这样想着,面上却有些少女才出现的绯红,被阿裴瞧在了眼里,淡淡一笑。 “嘘”的一声,扰乱了少女的心思,城楼下听了一队人马,紧接着走出来一个贵气的公子,身着武装,神色傲慢,又见城楼上人群涌动,疑心有兵匪聚众扰乱,当下拨开人群,奔上城楼,望见刘昌裔被人扶到了椅子上,急忙上前叫了声:“爹!你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聂隐娘曾听起阿裴说起过,太原州节度使刘昌裔有五个儿子,其中大儿子刘子纵深得乃父之风,想必这位贵公子便是刘子纵了,她与刘子纵对望之时,刘子纵却拔出了腰刀架在了聂隐娘的肩上:“是你把我爹打成这样的吧。” “少主,我和同伴阿裴本是来投靠令尊大人的,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令尊,阿裴又怎会想到要来救治呢,方才我已追出去,是魏博府请来的刺客空空儿干的。” 此言一出,围在少主刘子纵旁的各位谋士,皆是一惊,魏博府的人居然请来了崆峒剑仙来为他助阵,这该如何是好,有的胆小的文官,为着自己的前程,居然打起了退堂鼓,暗地里想着投靠魏博。 当此之时,刘昌裔昏迷未醒,群雄无首。刘子纵大喝一声:“田季安我与你势不两立,必将你诛杀!”说罢,拿起腰刀斩断自己垂下来的长发,切断自己的尾指立誓,群臣见状,人心稍安,都俯首帖耳,大声呼应:“少主英勇!” 当日晚上,聂隐娘和阿裴二人便住在了刘府内,聂隐娘守在刘昌裔的病床前,聂隐娘对磨镜少年道:“今夜,精精儿恐怕还会再过来行刺,你藏在纱帐之内,千万不要出声。” 阿裴面无表情,过了半响才道:“聂姑娘,应该是我来保护你的。你这样护着我,传出去我要被人耻笑了。“ 聂隐娘不禁敛容一笑:“你说话的样子,真跟那些儒生好像,什么你啊我啊的,我天生就被训练成为一个刺客,做这些事是我的天职,就好像你磨镜子一般。” 阿裴藏在了纱帐之中,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起聂姑娘,是我连累了你。” 聂隐娘吹灭了蜡烛,立在了黑暗之中,又吹起一张纸符,变作自己的模样,烛影灯光中,只见纸人站立如神明。过了大约三炷香的功夫,隐约见到门外有两个身影,正待要飞剑刺了过去,却听那两人在说着腹语,聂隐娘忍耐功夫极佳,心道,不妨听一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当下以青鸾镜抚弄,说话声音化为文字,飞入聂隐娘眼中。 “启禀魏王姬,手下刚收到的消息,说是空空儿已赶在我们之前,刺杀过一次刘昌裔了。”聂隐娘听声音,好像是精精儿,却不知这个魏王姬又是何许人也。 却听那被称作魏王后的女子,以腹语传音道:“魏王此次并未派空空儿前来刺杀,魏王好几次向我抱怨说,空空儿不服从他的命令,来去自如,也不肯教他真正的飞剑术,魏王心下懊恼,疑心他来魏博另有目的,却没有想到居然单独来行刺刘昌裔,还是在白日当中,此事实是出乎于意料之外,况如今刘昌裔昏厥,长子莽撞,正是攻取太原州的好时机。” 聂隐娘心里一惊,这个声音正是自己听了十年的大师姐夜莺的声音,没想到才分别不到十天,大师姐竟然投靠魏博府做了魏王姬妾,还和杀死二师姐的仇人精精儿结盟,聂隐娘越想越气,不过仔细思量,方才夜莺所说的话,确实颇多疑惑之处,空空儿并不服从田季安的派遣,为何会主动前来刺杀刘昌裔呢,难道是为了邀功,这大大不符合空空儿的行事作风。 “魏王姬,如今听说那刘昌裔在空空儿一击之下昏迷不醒,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精精儿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精师父莫急,听说聂隐娘不仅没有被刘昌裔的儿子拿下,反而被重金礼成为太原府的剑术师,看来我们是低估刘氏子孙的实力了。不过也不要紧,你我二人斗聂师妹,绰绰有余。出来吧聂隐娘,知道你在偷听呢。”夜莺不再以腹语说话,示意精精儿直刺向房中纸人。 精精儿化为浴火之箭,一箭射穿纸人,正待回望之际,聂隐娘抽出飞剑,紧随其后,精精儿见状,大呼上当,箭矢如雾,被聂隐娘直刺向左臂,旋即,一条左臂掉落在地。 精精儿吃痛不已,口中却淡淡道:“聂隐娘,想不到十日不见,你的功力大进。”聂隐娘不答,见烛火之中一阵快风闪过,忽明忽暗,紧接着只听见一声铿铿鸣玉之音,接着又是急促的哀嚎传来。 “不好!是刘大人。”聂隐娘挺剑相击,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聂隐娘大声道:“大师姐,切勿伤害刘大人!” 刘昌裔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一双疲惫的双眼,只见到房间内蜡烛台旁,有几个身影如纸鹤一般飞来荡去,剑击之声不绝于耳,忽然间见一条黑蛇吐着信子朝自己而来,又在转瞬间化为一个美女,将一把短剑直插入自己的心脏,他凝神四望,却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当即气绝。 原来,夜莺自从吃了紫衣老尼的心脏之后,功力大增,变化开始增多,先时只能变成笨重巨大的秃鹫,现在能变化成水中游走,墙壁上横梁上悬着的水蛇了,待得她想要趁精精儿与聂隐娘缠斗之际,想来刺杀刘昌裔时,抽出脑后中羊角匕首杀之。 顿时,聂隐娘心内成灰,恼恨师姐夜莺行事太过毒辣,抽出青鸾镜,聚光之下,夜莺立刻现出原形,使不出那许多的变化来。此刻,精精儿已伤,夜莺也在青鸾镜的光芒下失去法力。 阿裴见状,从床底下爬出,小心拔出插在刘昌裔心脏上的羊角匕首,递给聂隐娘,正走落中间时,夜莺拂袖长舞,将阿裴卷走,消逝在夜空中。 聂隐娘想要追击,精精儿却不顾失去半条手臂的伤痛,以全身的功力化作浴火之箭,直冲向聂隐娘,聂隐娘无奈,只得放弃追击夜莺,以青鸾镜想照,却不知怎的,那青鸾镜中的青鸾从镜中飞出,将精精儿以双爪拖入镜内。聂隐娘揽镜相照,只见精精儿慢慢化为虚无。 第七章 攻伐 “父亲!父亲!”太原少主刘子纵伏在漆黑色的棺木上大哭,聂隐娘举目望去,大厅之上全部都身着白衣,头戴缟素。
刘子纵突然跃起,热泪还挂在面颊两侧,昂然喝道:“全军将领听令,即日起与魏博军血战到底!”
太原兵力三万,魏博军七万,田季安本以为刺杀了刘昌裔,太原藩镇被会不攻而破,自己就能顺利接掌,哪曾想到刘子纵居然一改往日纨绔少年脾气,变得如此有勇有谋。 自古以来,哀兵必胜。刘子纵心念着血海深仇,又记忆起当年父亲刘昌裔神算的本事,是以找了不少的能人异士,在血战中发挥奇效,以鬼神之力直捣魏博府。 魏博府内,一片人心惶惶,聂隐娘早就前来探听阿裴究竟被带去了哪里,她翻遍了整个魏州,都不见阿裴的身影,也没有看到大师姐夜莺的去向。 “报!太原军已兵临城下。”斥候的口信,一个接着一个传到了田季安的耳边,田季安暴怒之下,竟然杀死了好几个手下。 田季安骂道:“这该死的太原军,居然来的如此之快,空空儿何在?”自从失去了精精儿之后,崆峒山那一帮外室弟子便也不知去向,良禽择木而栖,田季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将要灭亡,田氏自从安史之乱后,苦心经营,现在已到了第四代,可绝不能毁在了他的手中。 “空空儿何在!”田季安又叫了一声,更恼怒了几分。 随即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魏王,不用再找空空儿了,他根本就不是我们魏博的人。” 只见一条黑蛇从庭外水中跃然而上,聂隐娘心内暗叫自己千寻觅万寻觅,居然没有想到如今的夜莺的功力,已可以尽情变化成蛇或者是鸟了。只是这样一来,那磨镜少年阿裴岂不是早就丧生在了她的嘴下了。 “王姬,你终于回来了,本王找你也找的好苦啊。”田季安从虎皮座椅上前去迎接,那期盼的眼神,令夜莺觉得很满意。 “王姬请坐在本王的左边。”田季安抚了抚左边椅子上的灰尘,他向来独断专行,左侧的位置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垂帘了。“王姬,你方才说,空空儿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人,那他是谁的人。” 聂隐娘听来也颇为觉得奇怪,这空空儿好似一个神秘的存在,也就继续听了下去。 夜莺正待要说下去,却听庭外一个声音传来,“王姬说的没错,本尊不是你们的人。” 聂隐鸟如鹳鸟栖息在树林一般,倒挂在横梁上,瞥见两个人从大堂上走来,紧接着又有人报:“启禀魏王,我军与太原军在城外三十里血战,双方双亡惨重,我军人心思定,各个保家卫州,居然惨胜,刘子纵已率领残军退往城外三十里。” 田季安大笑,果然老天没有绝人之路,却又听另一斥候前禀报:“魏王大事不好了!京城大将已派军五万度过黄河,正赶往魏博,想趁太原军与魏博交战之际,一举平定魏博!” 田季安方才展露的笑容立刻变得僵硬,夜莺没好气地道:“魏王,方才我要说的便是,空空儿实际上朝廷嘉信公主派来的卧底,与潜伏在聂隐娘身边的磨镜少年阿裴串通一气,那阿裴根本就不是磨镜的仆役,乃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裴邢,在各藩镇分别安插了刺客,挑动太原州和魏博州交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聂隐娘心凉了半截,蓦然间,见大厅之上进来的人并非别人,空空儿和阿裴。 聂隐娘翻身下堂,见阿裴身着朝廷官服,与当日在树海旁小屋内见到的磨镜少年迥然不同。阿裴神色傲然,一身华丽的状元官服在大堂之上熠熠生辉,好似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但见到聂隐娘后,眼神却隐隐有一丝暗淡。 空空儿见状,当下不去理会这一对小儿女,对着田季安呵呵笑道:“魏王,在下在府上叨扰了一个多月,未尽绵力,着实对你不住。只是你一个独夫民贼,杀人无数,割据藩镇,把一个盛世大唐闹得四分五裂,纵然我弃世修道,也无法安心。下山之时,碰巧遇到了有心干一番大事业的状元郎裴少年,我二人定下计策,将精精儿等一帮助纣为虐之徒引为魏王所用,再借你的手铲除我崆峒叛徒紫衣老尼。如今已是将要功德圆满了。” 田季安面如死灰,他十分的恼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信任空空儿,紧接着又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修行太弱。 “魏王,你是拔剑自刎,还是要我帮你。”空空儿笑道。 夜莺怒道:“空空儿,魏王待你不薄,你何苦如此逼人太……”一个盛字还未出口,夜莺只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似的,回过头来,只见田季安变做一只老虎叼住她的心。 “原来你也会术法……你为什么要吃我,我是你的王姬呀。”夜莺死不瞑目。 田季安一口吞下夜莺的心脏,又化作了人形,把夜莺的双目用双手闭上,“夜莺,因为我跟你是同类人呀。当初我封你为魏王姬,其实是为了今天。自从我知道了吃修道之人的心脏可以提高修为,我不知道在暗地里吃了多少个修道人的心脏了。” 聂隐娘只觉得不寒而栗,这田季安真是世间一大魔头,难怪空空儿不肯为其效力,她与空空儿四目交汇,彼此已经明白了将要做什么。 发了疯的田季安,一会变作老虎,一会变作秃鹫,一会又化作黑蛇,周旋在聂隐娘和空空儿的剑下,饶是以他二人的本事,才勉强与他斗个平手,大战三日之后,终于聂隐娘寻了个破绽,用青鸾镜吸入了镜子中。自此魏博田季安九岁的嫡子田承嗣上表朝廷称臣。 朝廷和魏博以及各藩镇长达二十年相安无事。 第八章 尾声 空空儿已飘然远去,并且再也不过问俗世,经此一事之后,空空儿明白,天下事还得天下人去解决,光是靠杀戮和阴谋只能够带来短暂的相安。 聂隐娘与裴邢站立在广袤封冻的黄河边,聂隐娘拿出当日夜莺师姐留下的羊角匕首,对准裴邢:“你一直在骗我,你利用我!你装作了磨镜少年,就是为了引我去刺杀刘魏两位藩镇诸侯,挑起他们战乱,让朝廷坐收之利!” 裴邢不敢直视聂隐娘的目光,“聂姑娘,我是骗了你,可是与你朝夕相处,我发觉你是一个有着侠骨柔肠的单纯女孩,抛开这一切,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知道你了解真相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在一起的。你杀了我吧。” 裴邢闭目扬起脖子,任大雪纷纷洒洒落在他的身上,死在自己爱慕之人手中,无疑也是一种幸福。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天底下没有我聂隐娘不敢杀的人。”聂隐娘在裴邢的衣袖上划了一道,裴邢的官服立马变成碎片,凌乱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当日的磨镜少年。“我留着你的命,是要你好好做官,做个为民做主的清官,如果哪一天,让我知道你也贪赃枉法,那时我将绝不留情。” 冬日黄河的水冻结成了冰,因着聂隐娘的这一句话,冰又化成了水,大浪滔滔的流淌了下来,裴邢站在黄河边,只在这转瞬间,聂隐娘已御剑飞身上天,越去越远,直到再也见不到聂隐娘半点影子。他想起了那块青鸾镜的传说,青鸾舞镜,彻夜孤独悲鸣,一个人没有同类。 后来,他很老很老的时候,还会想起曾经与一个女剑仙一起乘着一黑一白两只毛驴,好不惬意,于是他写下了《聂隐娘》这篇传奇,待写道“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前尘往事,唏嘘不已。 往年同在鸾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 今日独来香径里,更无人迹有苔钱。 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 料得他乡遇佳节,亦应怀抱暗凄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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