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文”：情绪经济学的文字游戏

1998年，作家蔡智恒创作了我国第一部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篇幅不长，却引发热议。20多年来，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一方面，网络文学已经发展成为文创产业发展的主要内容源头，给文艺界带来了观念和实践的变化，并且带动影视、游戏等文创开发，部分作品还扬帆出海，成为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亮丽名片。但另一方面，部分网络文学作品也存在抄袭拼凑、粗制滥造以及片面追求点击率等问题，需要在作品格调、价值观引领等方面作出改变。
网文不等于爽文，但受各种因素影响，导致网文约等于爽文。随着网络文学的普及，爽文作为其重要内容而受到追捧，并被很多人当成一种解压方式。作为对现实的逃避，爽文以突出的代入感调动读者的情绪，在虚拟世界中给人以沉浸式体验，给人以满足感。当然，人的自我提升不能靠爽文，还得看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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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文套路：内有金手指，外有生成器
在出版的长篇小说看的人越来越少的背景下，为什么动辄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却层出不穷呢？原因是——爽。
很多文学作品的特点是故事简单、情感复杂。网络文学则看似情节繁杂，其实基本是游戏升级打怪的套路，打开相似的宝箱，遇到相似的敌人，迎来同样爽的结局——胜利。故事本身的逻辑不是向前发展，而是加镑后的重复，这在仙侠、宫斗、职场等类型的网络文学作品中表现突出。
一般来说，文学作品都很注重开头的写法，例如《红旗谱》的开篇是：平地一声雷，震动了锁井镇一带四十八村：“狠心的恶霸冯兰池，他要砸掉这古钟了！”与传统的文学作品不同，爽文在前几章就会安排出现金手指。“金手指”是不遵循规则的男女主角的撒手锏，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例如穿越的时候别的可以忘，但政治、经济、文学、军事才能会爆发，碾压别人；别人练几百年才晋升一级，男主一个奇遇就可以升100级；霸道总裁对女主一见倾心……金手指不是网文的独创，在武侠小说中就存在这种现象，例如就像人们不知道李寻欢怎么练的飞刀，也不知道陆小凤怎么练的灵犀指，张无忌为什么很快就能练成乾坤大挪移……爽文的套路从简介就能看出来爽点在哪，例如：
宗门林立，高手如云。看他如何鲤鱼跃龙门，在云端俯瞰众生。
一把手术刀，斩出新天地。再回首已站在医道巅峰。
妻子叫窝囊老公结识领导，一进门，一桌人吓得碗都拿不稳！
职场小白一不小心穿越古代当太子，造机枪扛大炮，一路逆袭走向巅峰。
出身一般、工作一般、长相一般的他，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从现代穿越到古代，开启了一场逆袭之旅，上考场就夺得状元，献计谋就力挽狂澜，领军队就统一九州，到后来才发现原来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除了概述型，还有突出细节的，例如：
同学聚会，班花问：“门口的车谁的？”角落的穷小子突然开口：“我的。”
得知妻女惨遭恶霸欺凌，战神一个电话，3000名部下连夜赶来！
负债9亿元，妻子拿丈夫虎符去换钱，整个华夏炸了，那个男人还活着？
爽文一般非逆即虐，要在一个重要的场合，实现惊天逆转。“废柴”崛起让很多读者热血沸腾；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如同孙悟空的猴毛一样，变幻成万千形态。
在推介网文的短视频广告中，歪嘴战神是很典型的爽文套路，通过几个镜头、简单的剧情介绍，就可以吸引读者。歪嘴战神一出场的身份可能是普通人、赘婿等，反派对他们剥削、诽谤、迫害，结果发现主角其实是非常有权势的战神，剧情发生逆转之际，男主角回击反派的是歪嘴一笑，体现的正是爽文的套路。
除了爽文内容有套路，内容的生成本身也有套路。一些网站会提供生成器，只要作者选择关键词，就能自动生成从人名、地名到门派名，从首饰名到歌曲名，从外貌描写到景色段落，甚至从书名、小说大纲到小说篇章都应有尽有。就此，文学从个人的创造变成了技术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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弊端丛生：片面追求经济效益的恶果
古代的文学家并不以写小说谋生，清末以来出版的商业化让很多人以写作、翻译为生，引发了创作心态的变化。商品的印记同样出现在网络文学尤其是爽文中，一方面有利可图让网络文学作品数量剧增，一开始网络文学作家写作目的还比较纯粹，但在2003年10月，起点中文网推出在线收费阅读服务后，直接推动了网络文学的商业化进程，付费阅读模式至今仍被市场普遍使用，既吸引了很多人从事网络文学写作，也带来了片面追求市场效益等问题；另一方面网络文学作家创作水准参差不齐，许多网络文学作家凭借某部小说走红之后，就开始按照固定模式写作，甚至照搬别人的模式，导致很多小说让读者感到似曾相识。这种现象既有谋生的现实，也有格调不高的作者参与的因素，更有自身带有光环却难出新佳作的尴尬。网络文学作家每天要写很多字，不能断更，文字也来不及苦心经营，来也匆匆的文字只能去也匆匆，难出经典。
网络写作求快，快是把双刃剑，作品在求得热度的同时，也失之于精致，有时甚至会因灵感短路而用现成的套路救场。当作品中出现模仿、抄袭的现象，读者也会在评论中指出来：“这个桥段很眼熟。”开放的网络环境降低了发表文学作品的门槛，网络文学作家日更的过程也是接受读者的建议来调整思路的过程。互动拉近了作家与读者的距离，但读者在交流互动中的批评建议多是随感式、点评式的，只言片语中有赞赏也有恶搞。面对体量巨大的网络文学作品，专业的文学评论的声音略显微弱、滞后，缺乏正能量的导向指引、有深度的客观评价，无法对海量的网络文学作品进行及时引导。而且，与蓬勃发展的网络文学相比，文学评论队伍还不够壮大。文学评论要拉近与网络的关系，网络文学也要拉近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精品不是一蹴而就的，经典化之路需要下足功夫，在修订、打磨中实现提升。
针对一些网络写手受利益驱使，抄袭拼凑、粗制滥造拉低网络文学整体水平的现象，网络文学作家“红十三”说：“宽容的网络环境使网络文学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但某些作品偏离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展现的是庸俗、低俗、媚俗的内容，它们不能代表网络文学。庸俗内容的生产者在网络文学的进一步发展中必将被淘汰，只有具有正向社会价值输出的内容才能被大众认可、才能经得住时代的考验，只有积极向上的作者才能真正走到最后。”网络文学作家“逍遥夫子”认为：“网络文学的特性体现在作家平民化、创作意图自由化、语言风格鲜明、作品发表和反馈快速。创作题材过窄是当前的网文通病，某个题材火了，就有人跟风模仿，最终导致该题材过热、作品泛滥、质量下降。一味追逐热点是一种功利化创作，真正的好作品应是历久弥香，就算作家不在了，但作品还有读者，那才是有价值，才是真正的成功。”
对网络文学来说，网络只是载体，文学才是核心。有些网络文学作家迎合读者的阅读趣味，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注水，冲淡了作品的品质，众多批量生产的“鸿篇巨制”也多是付费阅读的产物。网络文学的盈利模式对网络文学的题材、体裁影响很大，突出表现在两方面：在创作题材方面，频道细化让创作范围收窄，甚至套路横行；在创作体裁方面，收费模式让长篇小说一家独大。如果网络文学作家以市场价值为旨归，在叙事方面无法打破写作的类型化桎梏，网络文学就会陷入衰退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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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导向：
正确的价值观是优质网文的底色
我国的网络文学发展迅速，成绩突出，但网络文学作家对自身的定位没有清晰的认知，在价值导向方面还存在“三俗”等问题。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副主任何弘认为，虽然网络文学的创作、传播深受市场因素的影响，但网络文学不能完全服从市场的指挥棒，做市场的奴隶。过分追求点击量会让网络文学作家屈从于读者、市场的要求，这就需要通过正确的引导实现高质量发展，需要通过正确、有效的网络文学评价机制来扩大优秀网络文学作品的社会影响力，加快其经典化进程。何弘注意到，很多网络文学作家每日更新几千字甚至上万字，但面对新兴的短视频平台的冲击，很多网络作家走上了精耕细作的创作道路。

网络文学作家陈酿创作的《传国功匠》，围绕一批巧夺天工、价值连城的温州工匠的传世珍宝，一纸跨时空、跨民族、跨信仰的70年约定，讲述了一个制宝、寻宝、夺宝、护宝的传奇故事，谱写了一曲尊工重技、向善崇美的文明赞歌。此前，《传国功匠》还入选了由国家新闻出版署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推介的“2019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陈酿表示：“网络文学作家不管写什么题材，都要深深思考我们所承担的历史责任和使命是什么。网络文学作家必须从传统文化、民间传说和故事中汲取养分，创新表现手法，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光芒照进现实。”她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就力求用网络文学的表现手法，挖掘年轻人对人生观、价值观和财富观的深刻理解和自我反省，展现了年轻人的价值追求和家国情怀。
《2.24米的天际》的作者行知是资深体育记者，他在作品中充分体现出其专业背景，将女排比赛的激烈场面描写得丝丝入扣，并生动再现了中国女排辉煌战绩背后的辛苦付出和感人故事。他说：“作为网络文学创作者，在创作时应该怀着对文字的敬畏之心，扎根基层，从生活中汲取营养，同时努力积累并不断提高自身素养，力争创作出更多的网络文学精品。”行知期望通过这部作品，让更多的年轻人能够了解中国女排身上那种顽强拼搏、为国争光的精神。

网络文学如今获得的认可度到底有多高？从作家金宇澄的作品或可见一斑。2011年5月，他开始在弄堂网发表《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2015年，这部长篇小说改名为《繁花》，并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在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研究院副院长肖惊鸿看来：“网络文学传承文学创新、蕴含文化进步、彰显历史智慧、承载时代精神、丰富国家记忆、代表中国形象，创造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促进了文化发展进步。这些年来，网络文学的创作生产力、内容传播力、文化影响力都是空前的，网络文学在新时代再出发，不要忘记带上使命和责任。学习优秀的传统文学作品，汲取成熟的网络文学创作手法，探索行之有效的创作路径，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相统一，这需要广大网络作家付出不懈的努力。”
文学始终与时代发展同频共振，贡献着作家深刻的思考和独特的创作，并愈发呈现出多元化的艺术特质。在全球化背景下重新审视现实和历史，拓宽创作题材，丰富表现手段，这样的作品才会有更高的价值，这样的作家才能行走在时代的前沿。作家都是倾听着大地的声音，在坚守文学信念的同时找寻创作的突破口，力争在文化的海洋腾起美丽的浪花。这需要作家深入挖掘现实生活，以丰富的创作手法、生动的艺术语言，塑造更多折射时代的面孔。值得注意的是，作家要克服内容空洞的创作倾向，并不是写当代就是现实题材作品，真实是创作基调，一些只是故事发生时间为当代，却与当代生活割裂的作品，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题材作品。现实题材作品不是将时代符号写进作品、对社会生活细节简单还原，也不是同质化回忆的机械陈列，而是要传达出作者对人生、对历史、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并思索社会新生事物如何影响甚至改变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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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趋势：继雅开新，繁荣有序
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到《繁花》，网络文学一路走来，当初混沌的面容、模糊的概念，已经被网络平台细化为仙侠、玄幻、都市、历史等频道。与之前的不同之处在于，仙侠、玄幻等类型的网络文学作品符合一部分网民内心的诉求，但不接地气，不利于网络文学的长期发展。网络文学的发展有赖于创作风格、写作机制的创新，很多网站在付费阅读之后还推出了免费阅读。

随着网络文学的产业链条运作日臻成熟，优秀网络文学作家的作品成为影视、动漫等改编的对象，但影视改编消耗了太多的IP，优质作品难以为继，网络文学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话题。网络文学实现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载体是精品力作。在2020年入藏国图的百部作品中，既有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庆余年》《琅琊榜》，也有聚焦中国工业发展的《大国重工》《材料帝国》；既有充满科幻色彩的《第一序列》《谁在时光里倾听你》，也有描绘普通人职业生活的《大医凌然》《朝阳警事》等。这些题材多元的作品，通过不同的表现手法反映时代、记录时代，不仅满足了不同口味的读者，同时激励着网络作家创作出更多精品佳作。
全民阅读多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网络文学平台如今已成为很多读者重要的阅读渠道，网络文学也已成为整合碎片化阅读、促进深度阅读的重要推手。随着网络文学影响力的扩大，对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少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网络文学平台需要加强内容引导，担负起自身的社会责任。这就要求网络文学平台和作家注重作品的思想内涵和价值导向，在推动全民阅读、建设书香社会方面贡献自己的力量。
中国作家协会近期发布的《2020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显示，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4.67亿人，全网作品累计约2800万部，全国文学网站日均更新字数超1.5亿，全年累计新增字数超过500亿。2020年，网络文学产业进入转型升级发展新阶段，拉动下游文化产业总产值超过1万亿元。IP改编热度不减，全年网络小说改编的影视剧目在140部左右，热度最高的网剧中，网络文学改编的比例达60％。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全年新增签约作品约200万部，其中，现实题材作品占60％以上。2020年现实题材作品的数量和质量进一步提升，题材结构更趋优化，在各大网站平台发布的年度新作品中，现实题材作品占60%以上；作家队伍迭代加快，“95后”正在成为创作主力，2018年以来实名认证的新作者中“95后”占74%，新签约作者中“00后”占比在50%以上。网络文学国际传播成为新的增长点，累计向海外输出网文作品1万余部，网站订阅和阅读APP用户数量超过1亿，覆盖世界大部分国家和地区。
2015年，《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提出，大力发展网络文艺，实施网络文艺精品创作和传播计划，鼓励推出优秀网络原创作品，推动网络文学、网络音乐、网络剧、微电影、网络演出、网络动漫等新兴文艺类型繁荣有序发展。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要加强互联网内容建设，建立网络综合治理体系，营造清朗的网络空间。这为新时代网络文学发展指明了方向。网络文学是我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精彩的故事、鲜活的语言、丰满的形象才能展现网络文学的生命力、发挥网络文学的影响力。网络文学应该发扬可读性强的长处，在打磨上下功夫，当快速码字能传达出作者的审美感知、表达出内心世界的倒影、让读者回味蕴藉的诗意、渗透出高尚的人文精神，才能实现网络文学的高质量发展。
网络文学作家为了实现文学梦想，如何运用智慧“擦亮”作为创作工具的语言？接续文化传统、坚守创作原则、直面社会问题，向时代奉献带有泥土芳香的文学作品，表现出其文化个性的多元、丰富和生命力，是作家的价值所在，更是责任所系。时代对作家的创作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丰富且复杂的社会生活是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作家认知、表达的能力。创作优秀网络原创作品需要作家直面社会现实，在把握现实、结构故事等方面都面临严峻的考验。作家需要拥抱生活、深入一线、扎根大地、融入时代，倾注情感才能真切地感知时代脉搏、记录社会万象。
2021年8月14日《中国文化报》
第3版刊发特别报道
《“爽文”：情绪经济学的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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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晓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