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复活的海子

我看见了你，在凄凛的夜色中被风吹的摇摆的身体，你独自走向远方，因为你说过你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你举着火把，这火把和你的身体一样在风中摇摆，万人都要将火熄灭，你一人独自将此火高高举起，它使你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我又看见了你，看见你躺在春天野花丛生的田野上，田野的后面是大海，海边有座房子，房子周围有人，刚好十个人，她在喂马，他在劈柴，她准备去周游世界，他们和她们都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孔。这田野四周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最低的那座有着优美的曲线的山坡，它叫亚洲铜，是一片墓地，你的祖父死在那里，父亲死在那里，你也将被埋葬在那里，因为那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有人在那里祭祀，敲鼓，某种东西在随着鼓点跳舞，你把在黑夜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于是你再次离开，一条大河拦住了你的去路。面对大河你无限惭愧，你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水中有一匹马，它一命归天。它在一命归天之前用尽力气带你游到了对面的河岸，大河的对面是草原，草原的尽头你两手空空，但我不能说你一无所有，我不能说你两手空空。因为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草原的远方是一座荒凉的城池，再往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你看到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然而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老人拉着破旧的琴，琴声呜咽，你双手捂着脸，泪水全无，你痛苦的蹲下身去，抓住两样东西，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所以你将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他琴声呜咽，你泪水全无。

走过那座叫德令哈的荒凉的城池，因此青海湖不远，湖畔一捆捆的蜂箱，因此七月不远。七月定会下雨，鱼群和诗人安睡在雨中，是雨滴就会死亡，因此死亡不远。骨骼挂遍你的身体，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你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把故乡抛在一旁，在七月你总能突然回到荒凉，有人带上帽子，有人安静的死亡，因此荒凉不远。在地上写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亲，你听，不知谁的声音能抵达这秋子之夜，长久喧响，掩盖我们横陈于地上的骸骨，因此骸骨同样不远。是否会有一个少女整理好我们那凌乱的骸骨，如一束芦花的骨头，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带回，就像带回她的嫁妆。只希望她不要告诉我们正扶着木头，在干草上晾衣的母亲。

你继续前行，孤独不已，所以你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众神的造物中只有你最易腐朽，因此你会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在此之前，林间的太阳砍断你，像砍断南风。太阳的山顶埋葬着诗歌的尸体，埋葬着千年王国和你，埋葬着名字叫“马”的龙——你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你曾说过没有任何黑夜能够使你沉睡，也没有任何黎明能够使你醒来，但我知道千年后的你必将复活，重生于这里的河岸，千年后的你会再次拥有这里的稻田。千年后的春天，十个你，同时的，全部的，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你野蛮而悲伤，嘲笑你自己，这么长久的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千年后的春天，十个你低低的怒吼，你跳舞，唱歌，扯乱头发，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曾被劈开的疼痛犹在大地弥漫，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你。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乘着风，忘记了你曾说过的曙光的涵义。你乘着风，走过茫茫黑夜，走过大海，走过名叫亚洲铜的山坡，走过一所房子，走过野花丛生的田野和草原；你乘着风，走过河流，走过荒凉的德令哈，走过青海湖和太阳，走过七月和稻田。你在春天死去，你必将在春天复活。你乘着风，你看见了唱诗班的孩子们虔诚的诵读着圣经，梭罗依旧住在清澈的瓦尔登湖湖畔，海雅达尔正在太平洋上划动简陋的木筏，康拉德站起身来整理他凌乱的稿纸，你乘着风，踩着自己曾经的骸骨，走到春天的山海关，火车轰鸣而过，铁轨还在颤抖，你遗落了几本书，南风吹乱了书页，我知道你已经复活，十个你，同时的，全部的复活。

——谨此，献给死去但必将复活的査海生。

或可为跋

他或许活在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诗歌最美好的年代，人们将它的死视为诗歌的界碑，八十年代末及九十年代初，自他开始，骆一禾街头暴卒，方向服毒自尽、戈麦焚诗自沉、顾城杀妻自缢，和顾城选择同样方式的还有女诗人作家三毛，海子的死就如同启动了一个诗人之死的多米诺骨牌，自此以后，中国现代诗歌的黄金时代成为记忆。

他的骨灰被埋葬在他故乡村庄北面的一片乱坟岗中，他生前在《太阳·七部书》中的《太阳·大札撒》中写道：“我带上麦秸，宁静地死亡。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上。”他并没有逃过这一谶语。他在黄昏时分死于卧轨自杀，在他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中写道：“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而他的《太阳》篇：“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落日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他所选择的方式就如同诗中所写的景象。

诗人西川曾说：“最不应该死的人死了，我们这些懦弱的没有信仰的人，就此活了下来”。

我们这些懦弱的没有信仰的人，就此活了下来。

海子，査海生，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人，生于1964年3月24日，19岁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卒于1989年3月26日黄昏，殁年2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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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洗尘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