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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背影是极苍老的,但绝不老得让人感动。他极缓慢地迈步不是蹒跚的老父亲那样的沧桑与厚重,当然也不会是中年男人的闲庭信步,他倒更像是个初生的孩童,正笨拙地迈向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从那略微弯曲变形的身子来看,他分明已是个极脆弱的老家伙了。 和他拙劣的行走截然不同的,是他左手紧紧夹住一根烟的娴熟——那全然不是年轻人食指与中指间的那股子不可一世,他用大拇指与食指掐着烟头,恰到好处的力度让它绝无逃脱的可能,而又一点儿不使它显得落魄,一股子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注视,他索性放弃了艰难的迈步,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点头致意,好在他没有直冲冲地朝着我站的方向,否则我会为自己的失礼而愧疚好一阵子的,即便是对这样一个有些落魄的老家伙。接着,他似笑非笑着把身子也转过来,目光倒是一直躲避着我的方向,仿佛揭露我的粗鲁是一种罪过似的。借着老家伙这伟大的善意,我便继续得寸进尺地凝视起他的脸来。然而这到底是让我失望了。他的脸绝不是一张合格的苍老的脸,缺少褶皱倒是可以原谅的,两鬓斑白也不是必不可少,但关键在于,他的眼睛一定是太过飘忽了的,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他不住地向与我相背的方向张望着,目光中夹杂着太多渴望,仿佛是个热烈的年轻人。 他张望着在街边街边花坛的台阶上坐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接着他迅速而谨慎地用右手盖住左手,而那大拇指与食指则从未颤动过一丝一毫,无可挑剔地把那根做工有些粗糙的卷烟向下拎着,让它蜷缩在双层手掌之中,那绝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小伙子们迎面走了过来,他们略带炫耀地将一根根直挺挺的香烟从精致的盒子中抽出来,然后熟练地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来点燃了烟,烟雾在几对年轻的嘴唇的挑逗中喷涌而出,炽热的红光在这阴暗得有些沉闷的下午燃烧着。他们一边谈笑一边漫不经心地吸上一口,接着便将那兀自燃烧着的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了。突然,我发现老家伙也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看着他们毫不在意地顺手将打火机放回口袋当中。与我的忸怩不同,他的目光是极为坚定而毫不躲闪的,它让我怀疑起先前那飘忽不定的神态来。这时,他的手掌似乎动了动,当然了,手指是不会动的。小伙子们越走越近指间的烟已经烧完了一大半,老家伙正盯着他们手中烧得火红的烟头,连周围不断扩散的烟圈也不放过。年轻人细长的手指优雅又慵懒地在烟的腰部猛击,使它的身子即刻抖动起来,掸落了已烧尽的烟灰。像是那一击同时打在了老家伙身上似的,他身子猛地一颤,接着有些吃力地挺了挺身子,马上就要站起来似的。可他到底是个极脆弱的老家伙了。牛顿告诉我们坐下从来都不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可站起来就不一定了。还未及他抽出右手去撑地站起,小伙子们早已经走远了。他落寞的低下了头,我重新在他的眼里找到了飘忽与不安,并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就在他刚要放回半伸在空中的手时,那刚刚回复飘忽的眼神又在瞬间重新闪起光来,似乎在注视着什么似的。 这时,他似乎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个脆弱的老家伙,他迅速地用右手撑地起身,拖着稚气未脱的脚步向目光的尽头快步走去,就像是小孩子着急着去拾回自己心爱的玩具。他迈步直逼那群小伙子们,可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他在距离年轻人七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敏捷地弯下身子,用右手捡起刚刚被他们扔在地上的烟蒂,正烧得火红火红的烟蒂。 他笑了,正对着我笑了。此刻他已顾不得体谅我的自尊了,他必须得找到一个人来分享他的喜悦,与他共同庆祝这一伟大的时刻,此刻他倒真像是个小孩子了。 他如获新生般地注视着那壮烈的烟蒂,把左手夹着的属于他的那根有些粗糙的烟送到唇边,一边拿燃烧着的烟蒂点烟,一边用嘴不停用力地吮吸着,贪婪的神情如同婴儿正掠夺着母亲的乳汁。烟终于燃了,他顺手扔掉了为自己带来久未有过的兴奋与刺激的烟蒂,沾沾自喜地踱步坐回花坛边的台阶,做好了准备要猛吸一口,呛死了也不在乎地猛吸一口。 这时,迎面驶来的洒水车蛮横地从高压水管中喷射出一段段不可一世的水柱,席卷起马路上的灰尘,如海啸般奔向了老家伙,浇熄了他手中的烟和被丢弃的烟蒂。 然后,他转过头,带着满脸的水珠对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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