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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哭哭笑笑 今天,王所长又安排牛黄周三遣返流民。 出发时,王所长吩咐二人让流民洗了澡,刮了胡子,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再上路。 流民是一个六十多的老头。 平时里浑身脏兮兮,头发乱蓬蓬,埋身在众人堆里,谁也没注意他。 此时,老头周身上下一收拾,倒显得年轻了不少。 牛黄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眯缝一睁大,总有一抹说不出的苍桑深邃,敛藏在阴郁深处。 流民们常自戏:“在所里是龟儿,在路上是么儿。” 确实,上了路,二人就像将就么儿一样,照料着老头。不但挤出一身臭汗买车票,吃饭还得不忘给老头盛一碗,住宿更是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怕他偷偷溜了…… 一路上,弄得二人心情十分郁闷。 一路与老头保持着距离。 沉默不语。 没办法。 只要出了收容所,送的人必须要有对方主管单位和主管人的签字收条。 否则,就是工作失职。这是国家收容遣返条例规定的,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天下午,快到目的地时,老头说话了。 “其实,一路上我都想跑,就是现在跑也得行。”他望着悬挂在枝头上的落日,缓缓道:“可我跑了,你二个年轻人咋办?” 牛黄看看他。 “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你罗?” “不是这意思。” “哪是什么意思?” 周三的无名火腾起。 “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干嘛? 看风景? 免费旅游? 还要我俩免费护送?妈的社会渣滓!” “年轻人,不要骂人嘛。世事无常,谁也不敢说自己最后能怎样?”老头淡淡道:“我像你俩这么大时,脾气也暴,可那是对敌人,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 “你当过兵?” 牛黄注意的盯着他。 “当兵? 哦,当兵好呵,战场上目标明确,抡起枪一梭子打出去就是。 因为你不打死敌人,就会被敌人打死。” 老头眯缝起眼,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可当官就不同啦,常常地,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就糊里糊涂的被人打死了。” “那是当官当糊涂了!这么说,未必你当过官?” 周三轻蔑的吐吐口水。 “瞧你这熊样,做梦吧?” 老头激动了。 指着出现在前面的县城。 “做梦?知道吗?我就是这里的县委书记,” “那我还是县长哩!” 周三放声大笑,将他一推:“走哟,作什么美梦哟?老颠冬罗?” 在县安置办公室,他们找到了主管的陈科长。陈科长没像对其他流民那样,对老头大声喝叫斥责,只是点点头,接过牛黄手中的《收容登记》表看了看,签字盖章。 然后。 交还给牛黄。 陈科长掏出香烟,二人摆摆手。 他递给蒙着蓝布的长沙发上老头一枝。 还啪地为他点上了火。 见时间不早了,牛黄忙告辞,婉拒了要为他俩安排晚餐和住宿的陈科长好意。 陈科长送二人出来,牛黄顺口问道:“他真是你们的县委书记?”陈科长点点头:“曾经是,据说因为路线问题倒了霉。 唉! 这事儿真头疼。 老书记当过兵,是解放军野战军的主力团长。 脾气火暴,犟得九头牛都拉不住。 可到地方当了十几年的县委书记,却在一个早晨被撸下座。 从此就不断上访,劝不住他。上访有什么用?有人听吗?没准他明天又要上访了。” 回去的路上,周三禁不住吐吐舌头:“明明一个臭烘烘脏兮兮的老流民,一眨眼,竟是一个县委书记。咳,真想不到流民中也藏龙卧虎。” “你莫要再那么狗眼看人低,干精火旺了。” 牛黄捶他一拳。 “小心下次碰到一个武林高手,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牛黄,县委书记有多大?管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 牛黄扭扭头。 “反正是一品官呗,再不咋样总比你我强。”。 回到收容所,王所长接过那张陈科长签字盖章的收条,小心地锁进抽屉,说:“好了,你们也总算经了风雨,见了世面啦,味道怎样?” “难怪以前的管理员都走了,干这一行不好受。” 牛黄把送老头的经过说了。 王所长不动声色的听着。 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凝重。 “没想到真是个下台的县委书记。 他在所里时,就常找我要笔要纸的。” 他摸摸自己才刮了胡子的藏青色下巴:“不过,话说回来,管你原来干啥?只要到了咱这儿,你就得听话老老实实的;要不,还有没有王法了? 哦对啦,你们所里上次派来支援的那个黄正文,出事啦。” 什么? 黄正文,也就是黄五出了事? 二人吃惊的看着王所长。 “还记得上次大行动,黄正文和另一个支援的队员,负责送那个叫鲍玉兰的逃婚妇女到看守所吧? 不知他怎样就跟鲍玉兰勾搭上了。 支开了随行队员。 和鲍玉兰跑到小旅馆里鬼混。 当晚被查夜的民警抓获。 执勤人员,知法犯法。现在,正关在看守所里哩!色字头上一把刀,年轻人,要注意哟!” 牛黄与周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来。 牛黄想:我的直觉应验了! 他的眼前,浮起了黄五的嘻皮笑脸和黄母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禁摇摇头。 第六个月底,王所长将二人请到办公室,拿出一张单子,把笔递给牛黄:“签字,领工资。”这真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 牛黄周三平生第一次领到了每月36块5的工资。 交了30块钱的伙食费,净剩189块,这可是笔巨款。 二人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衣兜。 王所长又恩准,二人明天放假一天,回家休息散散心和看望父母同学朋友什么的。 晚上,王所长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一人一大桶菜油,五斤白糖,二斤腊肉。 二人兜里揣着沉甸甸的工资,手里提着谁看了谁就眼馋的东西,第二天清晨便上了路。 早安!老房!才离开你不久,怎么就会这样想你?踏上你陈旧的楼梯,听着你熟悉的喧闹,我的心怎么跳得这样热烈? 原来你早溶进了我的血管。 在日复一日的潟潟奔腾…… 二人三脚并做二步的,跨上老房四楼。 立刻。 周伯的声音响遍了走廊。 “嗬,回来了哟?我还以为你俩个把老房搞忘了呢?”。 正值红花厂星期天,大人孩子都在家里。闻声纷纷从自家或厨房里出来,像看稀奇一般凑到了二人身边。再看到他们手中提着的东西,热闹变成了惊慕。 “瞧,人家牛黄周三,真是聪明孝顺,给妈老汉提回来这么多好东西。 啧啧! 外面买不到哟!” “挤什么挤?你这个死砍脑壳的。” 赵家妈大声骂着自己那喜欢凑热闹的半大小子。 “以后,像你牛黄周三哥一样,给老娘提回来这些好东西,就算没白养你有本事。” “嗷”小子冲她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那边,传出了黄母压抑的哭声。 众邻里摇着头叹着气,忙说了几句就慢慢散了。牛黄把东西交给一直在旁边欢呼雀跃的牛三提,走进了家门。 老爸老妈脸色凝重的坐在床沿上。 见儿子进来。 老妈勉强笑了笑。 “回来啦?” “嗯” 仍在高兴中的牛三,把东西炫耀般咚地放在地板上。 先把白糖打开,拈起一撮小心翼翼的扔进嘴中:“甜” 巴叽巴叽地品着又捧起腊肉,嗅嗅再嗅嗅,才深吸一口气:“好香哦,好香好香!”老妈的眼泪几乎滚了出来,话里夹着颤音:“你、你才吃了几天肉哟?瞧你那馋样。” 老爸说话了。 “这肉,咱们不能要?” 牛三惊愕地抬起头。 “你哥懂,问你哥,问牛黄。” 老爸轻轻的对牛黄点点头。 “为什么不能要?对牛三讲讲。” “黄五出了事,黄家老小正伤心哩。” 牛三没听完便吼道:“他出了事关我们什么事?凭什么要给他?”“挨枪子的,你声音小点嘛。”老妈忙去掩上门:“你忘啦,人家黄母经常给我们粮票。”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要吃肉。” 啪,老爸一伸手,给了牛三一记响亮的耳光。 老爸最宠他,可老爸也最爱揍他。 15岁多一点的牛三,眼看着垂涎三尺的腊肉就要白白送人。 再想到今天又不明不白地挨了老爸的耳光。 心一横,索性躺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我又没犯错,干嘛打我?让你打惯了嗦?哼!等我长大了,再跟你们说。” 老妈心疼地瞪老爸一眼:“孩子又没犯错,你干嘛打人?”伏下身子安慰牛三:“别哭了,别哭啦,起来,等会儿妈给你烙肉饼子吃。” “我要吃肥肉烙的那种。” “好的,好的,小冤家,你快起来嘛。” 牛黄把工资全给了老妈。 捏着儿子拿回的厚厚一迭钞票。 老妈笑眯了眼。 想想,从钱里拿出了20块钱,递给牛黄。 “给,放在身上,零用。”“我也要”在地上躺着的牛三,眼明手快一翻而起,伸手就要抢老妈手中的钱。 老妈气得手一缩。 拈出枚5分钱硬币往他身上一摔。 恨恨道。 “拿去,越来越不象话了。我说牛三你长大了,爹妈都不认咯,只认得到钱和你自己。不信看嘛!”。 周三提了半桶油和老爸出现在门口,周伯对牛父朝黄家扬扬下巴,老爸点点头站起来。牛黄抓起腊肉,像约好似的,一齐走向黄家。 黄母原本白白胖胖的的圆脸上,带着微薄的腊色。 双颊无力的下垂着,显得格外憔悴,正依在床头嘤嘤地哭泣。 丫头姐妹手足无措的站在她身边,脸上也带着泪迹。 双手捧着头坐在竹凳上的黄父,惊讶地站起来。 “嘿,老牛老周,来,坐,坐。” 众人坐下,见到牛黄周三,黄母哭得更伤心了:“你、你们都回来了,可黄、黄五……”泪如泉涌。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 牛黄周三把菜油和腊肉递给了丫头。 默默地在老爸身边坐下。 牛黄看见,工宣队长的眼中噙着泪花,佝偻着腰,一月不见,人仿佛苍老了许多。 回到屋,牛父吩咐。 “明天,你去市里瞧瞧人家黄五,好歹你们是同班同学,也不枉同是老房人。” 牛黄为难道。 “可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返回收容所,下次吧。” 老爸看他一眼,自言自语地说:“行啊,下次去也行;可弄不好他还有下次吗?”牛黄迷惑不解的想:“为什么不可能有下次?老爸也是,尽说不吉利的话。” “牛黄你看厨房里的火关没有?” 老妈在里屋整理东西。 弄得悉悉直响。 “没关,就热点水,我去买点面粉,中午咱们包饺子。” 牛黄熟悉地捅开蜂窝煤。 一缕淡淡的火苗冲出。 他舀了半锑锅水热着。 出来瞧见老妈匆忙下楼的身影,一扭头,蓉容正依在自家门楣上读书呢。 牛黄愣怔间,蓉容左手轻轻移开书本,望着他嫣然一笑:“真忙呀,今天休息?”牛黄点点头,问:“看的什么书?” “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 “好看吗?” “诗体小说,好看。” “看完后借我看看” “可以。” 二人就这么站着,似有似无的聊着。 其实,牛黄心里明白。 蓉容是专为等自己,才拿着书本依在门口读书的,他喜欢如此这么有心的蓉容。半年未见,蓉容仿佛长高了许多,身穿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色连衣裙,不经意间露着婀娜的腰枝,丰胸凸出,大腿修长…… 一丝颤栗掠过牛黄全身。 蓉容比原来更可爱更美丽更成熟。 也更让人有些受不了啦。 像有第六感觉一样,老妈两手拎着东西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水热没有?” 老妈喊到。 “还吹什么?快接我手中的东西。” 牛黄一惊,忙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向厨房跑去:光顾着和蓉容说话,水都还没热哩!牛黄捅火洗锅舀水间,听见老妈和蓉容的说话声。 “蓉容,今天怎么没上课?” “今天休息哩。” “妈呢?” “买菜去了。” “一人在家也不歇歇?我就只看见你一天就是看呀读的,真用功!” “唉,不这样又怎么办?快毕业啦,前面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说不准,还不是一样上山下乡。”“你可不一样,按照政策,你可以顶你爸妈工作呀。” “我姐还在农村呢,吃不饱、睡不好,身体一着凉就感冒……我顶了她怎么办?” “唉,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啊!唉,这世道,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孩子”。 牛黄烦躁而无助的抬起头。 窗外,灼热的太阳斜挂在歌山山巅,暴虐地扼住沉闷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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