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舟：去他妈的IP，网络文学就应该这么做

引言：中国网络文学从最初进入公众视野，到如今的繁花盛开、蔚为大观，已经走过了20年的历程，在这高速发展的20年里，日渐规范的网络文学不仅变革了人们的书写和阅读方式，还因其3.78亿网文读者，600余万网文作者的巨大体量，以及它在新文艺发展方向、文化产业支柱等方面所体现的重要分量，从边缘草根文学转移到了主流文学，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版图。然而，网络文学作为蓬勃发展的朝阳产业，还有待洞察和跟随其阶段需求的变化，能否把握好未来的行业发展趋势，依旧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20年来，中国网络文学行业内涌现出无数的行业探索者、创新者、成就者，是他们以“探路者”的精神，为这个行业带来了无数新的可能与质的改变，在千千万万怀揣梦想的行业从业者的努力下，中国网络文学呈现出百花齐开、万花齐放的盛景，这个属中国网络文学最好的时代，已来！

“见证·中国网络文学20年”本期人物：文舟

人物简介：文舟，著名作家，纵横中文网等多家文学网站创始人、设计师，网络文学业内资深专家。
中国资历最深的奇幻作家之一，公认的欧式奇幻代表人物之一。自2001年至今发表并出版大量网络文学作品，2003年发表成名作《骑士的沙丘》至今，作品曾获得银河奇幻奖提名、今古大侠奖等多项殊荣。
除文学创作外更积极推动网络文学行业发展，曾担任“龙的天空”主编、完美国际阅读事业总监、纵横中文网总监、我友网总编室副总编、腾讯华夏原创网总编，曾发起创办中国网络文学促进学会。
目前创立“为炉悦读网”、“为炉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致力打造国内最优秀的原创文学品牌。

人人都说网络文学是从1998年开始的，所以今年就是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上的第二十年。
记得第十年的时候，大家欢欣鼓舞，一通黄金、黑铁的回忆，但是总的主题大都是痛说网络文学如何没落。二十年的时候回头再看，不免有些五味杂陈，但就我个人来说充满了喜悦。
我是从2000年入行的。
写过书，出过书，编辑过书，印过书；写过杂志，出过繁体，建过网站，设计过网站。到现在，动漫影视我全在做。
可能没有像我这样经历过整个网络文学行业所有领域和发展阶段的人了吧？如果有，我和你比写书。
可能会有人问，你为什么缺了头上那两年？
大哥，那两年能上网的人都不多好吗？奔腾233一万块的天价，有电脑的家庭都不多的啊！2000年的时候，上网看书都还是挺奢侈的。那个时候是拨号上网，大家的月收入普遍在1000块上下。因为我上网看书的时候花掉了预存的300块电话费，导致我妈和我爷爷大吵了一架。也就是这个事儿，使得我下定了决心，对家里说：“你们不要吵！这个钱我自己会赚回来！”
这件事在我家里的影响远比大家想象的惊人，因为上网看书，居然到了大家没法一起过日子的地步。
那一年北京的街头到处都是卖书的地摊儿，读书气氛浓厚，租书店也到处可见。
在地摊上你绕不过去的一本书，就是《第一次亲密接触》。这本书是1998年在台湾的BBS上发表的，因此网络文学的开端被定义为这一年。
那么咱们就从这儿开始说——网络文学的头两年，跟网络没关系，是从实体书开始的。
黑铁时代——大家都在网上发表，努力出书，却几乎没有版权概念
那一年我站在地摊上，好多朋友向我推荐《第一次亲密接触》，还总是神神秘秘地问：“看过了吗？”甚至有人用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出来，以示自己对此书的推崇。
如果不是神神秘秘的感觉，我可能不会买。地摊上十块钱一本，说的是见网友的恋爱故事。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但是我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叫“网络文学”，这不仅仅是书商的噱头，它确实跟传统文学有点儿区别。它强调着年轻人脆弱的情感，我不喜欢是因为我没那么脆弱。
我更喜欢另外一种网络文学，租书店里的。
在租书店，你绕不过去的一本书叫《风姿物语》。

它以风骚的封面，远超传统文学底裤下限的文字，吸引了广大读者。与《第一次亲密接触》相比，读这本书需要更多的卫生纸。罗森可能没想过自己这本书能有挺大的影响，它不像《第一次亲密接触》那么有影响力的原因也很明显，它更加胡说八道，剧情……完全没头没脑，历史人物……居然还能这么写？

居然——这种感觉很重要，这就是网络文学在那个时候给人的感觉。
我当时在租书店里问：“连结尾也没有，这居然也能出书？”
店员懒洋洋地告诉我：“这种书都这样，你想看更多，可以上网找。”
然后我在书的折口上找到了“龙的天空”的字样，还有网址。龙的天空，幻剑书盟，我猜，这些网站大概就是这些乱七八糟但是又天马行空的网络文学的出处吧！
于是我看了看“龙的天空”中的内容，惊讶地发现它看书的时候比BBS舒服多了——它有书库！所有的书都是规规矩矩地收录好，而且内容都是很新颖的网络文学。它有论坛，有着系统的分类，有很多人在这里发表评论。
我一时兴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本22万字的作品来满足自己，这本书叫做《西行战记》，后来修改出版时叫《纵横天下》。当时并不觉得自己的文笔有多好，只是断定肯定比租书店里大多数逻辑都不清楚、没头没尾的作品好。

有一点我特别肯定，我YY的心肯定不输给大家。那时候，“YY”这个词在半数的作者耳中其实觉得不是好词，它听起来特别……去除心中五贼，得到这个评价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
作品上传后我很开心看到很多人喜欢，然后第二天就有一个叫Weid的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是“龙空”的人。然后我们发现都在北京，于是我就到了龙空位于陶然亭北门旁边的总部——吃面，撸串。
没有想到，这个吃面撸串的仪式，一下子就持续了八年。龙空所组织的全国作者聚会是当时影响力最大的业内活动，我和许多作家、评论家朋友都是在这个场合里认识的。
我吃着半截面的时候，从繁忙疲劳的网站工作中脱身的龙空老大“楼兰雪”跑来见我了，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有幻灭感，许多人因为这个网名而误以为他是美女一枚，实则是粗犷的大汉，还是个练拳击的。

（左一男：楼兰雪 中间男：weid 右一男：文舟）

那时候的“北京帮”人人都知道，不要想挑战楼老大的拳头，更不要挑战楼老大的酒量！
当时他们问我，你不上班了，专门写书，不是可以挣得更多吗？
我当时很懵，原来，还有钱拿吗？
在他们肯定我有这个才华的时候，我在想他们俩是不是骗子。但是一来他们不但请我撸串还给我钱，二来我可以兑现给家里把网费赚回来的承诺，我就动心了。
他们迅速行动，把书授权给了台湾狮鹫文化，我得到了四千块稿费。
这时候我才了解到，原来台湾的租书店，才是大陆网络文学作者的主要经济来源。网站建书库，让人免费看书自然没有收入，还要凭着一腔热血打义工，还要支撑服务器成本。因此文学网站需要用繁体版权的收入来支撑网站成本，给作者发稿费，这个收入很重要。
台湾的租书店是连载模式，六万字就可以印一本书，不需要完本，一边印一边在租书店里卖，这样就可以实现每月一本书，甚至跟发工资一样月结。这跟大陆出书都要完本而且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拿到稿费相比自然可靠很多。
我问楼老大，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国内出书呢？
他说，其实大家一直在努力尝试。繁体版顶多能支撑，国内出版市场能打开的话才有机会盈利。但是各种原因巴拉巴拉。
首先遇到的困难，是出版社不认可。
他们把今何在的《悟空传》推荐过去了，对方的回答是“这什么XXXX的东西！”实在太难听了，不堪入耳啊大哥！

其次是盗版，他们也尝试自己来做书，但是因为盗版猖狂，正版反倒没人买，卖出去还会遭遇书商赖账收不回尾款。
最添堵的一件事儿反倒不是盗版商造成的，而是西城大妈。他们印书没地方堆放，还没做封面的白皮书堆放在胡同院子过道里，第二天听到大妈们在热议：“他们是印盗版书的。”
楼老大赶紧解释：“大妈，我们不是做盗版的！”
第二天早上，又听到大妈在试图拨乱反正，纠正错误：“他们现在已经不做盗版了！”
楼老大的一腔热血喷往何处尚且不知，总之实体出版十分困难。
更让人无语的是，我在租书店里看到的那些折口上印着龙空的书，全是盗版，是盗版商从龙空书库里扒下来印的。

当年的龙空团队

在我刚刚辞职，决心成为职业作者的时候，第一场对于网文界堪称灭顶之灾的灾难来了，台湾的租书店经济模式变得支撑不下去了，狮鹫文化率先倒闭。
那时候很多很多现在声名大噪的作家都是通过在龙空、幻剑这样的平台发表作品，然后依赖繁体出版得到稿费这样的模式来支撑的，所以台湾的租书店难以为继、书商倒闭，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了大家的饭碗。
台湾的网络阅读环境已经威胁到实体书，可大陆都根本还没普及网络阅读，出书又不被出版商认可，整个行业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有多久没有收到稿费，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在家靠老妈吃饭，写一本书叫《骑士的沙丘》。这本书后来被不少网站当做排名前十的重要作品，网站编辑必读，现在也被记录为我国重要的早期奇幻文学作品。但是当时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领过一毛钱稿费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台湾的狮鹫文化倒闭了，欠了龙空几十万，所以龙空没有钱给我发稿费。
有一天，楼大给我打了两百块钱，跟我说先用着。
我晓得他们必有困难，也不多问。但是焦虑是没有办法消除的，于是我第一次尝试了一个产品叫做QQ，据说这玩意儿可以跟不认识的妹子聊天。于是我找了个妹子加上跟她聊天，结果她说她在齐齐哈尔没有钱买火车票回家，跟我借钱。我问多少钱，她说198，于是我就把两百块打给她了。
我晓得这是个经典骗局，但是对方跟我聊了一夜，多少让我觉得开心，何况人家第二天还很感激地回电来致谢，声音还很甜。自然此事到此结束，再也没有后事。
我把这事当做风流韵事得意地告诉楼大，楼大目瞪口呆，把我大骂一顿。然后我才得知行业的大危机，他打给我这两百块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看在我当年还是处男的份上他原谅了我，从此我算是彻底融入了龙空的团体。我开始接触文学网站的背后，开始一起做出版、校对、到处找图设计封面。如果找不到国内出版的路子，就得完蛋。所幸在很多朋友的共同努力之下，国内的出版环境也终于被打开了。
那一年，《骑士的沙丘》和好几部作品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算是一波非常像样的作品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之后许多网络文学作品都开始被书商认可了，《悟空传》、《佣兵天下》、《异人傲世录》都是长期霸占书店推荐位的作品。
但我忘不了的是，为了打开发行渠道，我们开着车去考察全国的市场，其目的是找到愿意卖奇幻文学的书商。当进入书籍批发市场的时候，那满坑满谷的盗版书，何止是触目惊心，你想找正版书都很难。当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正版书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高级的盗版书。

文舟、weid考察广西书籍市场路途中合影

原来我以前看的、买的一直都是盗版书。
很可能，在书摊上我根本没买过一本正版书。
没人管啊？
没人管。
大家这个时候都深深地意识到了盗版的恐怖，但是更加不敢说出口的是，网络阅读的影响越来越大了，总有一天会把实体书都干掉。大家只是不停地说，不停地辟谣，网络文学的发展并不是影响实体书销售的真正原因……

青铜时代——VIP来了！网络文学靠收费

在大陆的图书市场也面临网络阅读的冲击的同时，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考虑收费阅读。
既然是网络冲击了实体，那么唯有在网络上得到收入，这个思维虽然很简单，但却是极难实现的。
当时一家小网站叫做“明杨小说网”，站长是苏明璞，编辑叫田文斌。明杨网试图推出一种模式，就是按章收费阅读。然后迅速地因为发展不起来而难以为继。
大家都免费的时候你收费？就算你收费了，这些书也会被盗版网站拿走做免费内容。
这时候大家发现了一件事，跟盗版网站相比，盗版书的危害就是个战五渣。
盗版网站才是令人又爱又恨的存在。它可以让内容快速传播，同时也让你没法收费阅读……
那个年代，连版权概念都没有。信息网络传播权这个名字都没诞生呢，大家只是相互去扒别人家的网站内容，比拼盗版和防盗版技术。
然而对于龙空的各位和楼老大来说，心中的纠结却是在另外一件事：如果说，写小说是为了挣钱，那么文学和兴趣爱好就沾上了铜臭，会变得越发没有尺度。出书不一样，证明你确实写得好。实体书有审核，代表着文字质量是高大上的。而如果按章节订阅，按千字给钱，那么大家只要乱写就好，字越多钱越多，越三俗越挣钱。
龙空拒绝了投资。
作为一个作者，而不是很懂事的行业人员，我向楼大发出了质疑。有钱不好吗？作者赚了钱才能职业写作，这不好吗？
楼老大犹豫了很久，告诉我他愿意把宝依旧押在实体上，他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赚钱。龙空，自始至终都要免费阅读。

龙空当年出版的幻城系列图书宣传海报

可能在现在的各位想来，当时这种纠结根本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吧？但是当时，我也一样特别纠结，特别痛苦。
作为作者，我还是想要钱……
但当时的呼声是：为钱写作，我看不起你！
我特别困惑，不值钱的话，版权的价值如何体现？更多的人会疑惑，啥，啥版权？在网上看个书还要钱？又不是买书，买的书，才是书啊！
但是楼老大的质疑也是问题的关键，在这个游戏规则下，你写得好，就挣钱吗？挣得多，就写得好吗？
但是，总得先吃得起饭啊！
2004年10月8日，起点中文网得到了盛大集团陈天桥的资本扶持，十分辛苦地把收费阅读的模式开拓了起来。虽然收费阅读的收入跟稿费支出相比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但是收费阅读模式毕竟还是被资本硬挺了起来。
起点中文网在后来的多少年里一直是业内龙头，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那之后的两年里，对整个行业来说都是在生死挣扎，谁也不知道正确的路在哪里。起点率先杀出了血路，应该得到这样的地位。
在这两年里发生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可以让大家明白这个状态有多么的混沌。
在出版行业严重缩水的威胁之下，大家纷纷开始尝试收费阅读。
为了生存，大家都开始降低底线。
出版行业干脆直接挑战底线，木子美的《遗情书》轰隆一声雷响，直接公开出版自己的性爱日记。虽然被禁了，但木子美还是一战成名，并且依托博客成了著名的“网络作家”。

这时候，我们在忙着探索另一条路，这条路非常的原始，但是能为恶劣的出版环境提供一些补贴。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过它会成为一个网络文学的新时代，那就是手机阅读。
随着JAVA书城、移动梦网的发展（谁还记得这些存在的话，绝对可以证明你的资历！），互联网大佬TOM网、空中网开始做无线阅读。
我的书被拿上去之后在排行榜第二，当月收入上千元。然而我看了一眼为什么第一名比我高那么多，原来书名叫做《我的变态灵异学院》。
喂喂，我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书名改改？
于是所有的书都改了名字，果然关注度大增，全看书名是否够暧昧。我把《西行战记》改成《西行寻美录》，我擦，还是干不过“变态”？
手机读者追求的内容，比网络阅读要赤裸很多。基本上，大家就不是用手机来看正经书的，不然这么小的屏幕谁费那么大的劲？

2005年11月，腾讯书城在北大举办了一次“掌门论剑”的活动，我们都去了。
忽然主持人请出一位“金毛狮王”，顿时媒体轰动，无数摄影机跟着走，原来这位特邀嘉宾是木子美。
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一次会议笑场就这样毫无心理准备地发生了，到现在我也忘不了木子美那一天的壮举。
主持人：下面我们有请著名的网络写手木子美！
木子美接过话筒：我不是什么网络写手。
主持人的表情十分灿烂。
木子美：但是我身边的这位兄弟对于网络文学的未来非常有看法，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
神秘男子接过话筒：网络文学是——没有未来的！手机阅读才是未来！
现场失控，一片大乱，各大掌门开始痛斥手机阅读的黑暗内幕，对方反击网文行业、出版行业的内幕，各揭疮疤，舌枪唇剑完全不能分出高下……
我从头到尾捧腹大笑，完全没有办法停止。
我们姑且不去探讨木子美是否算是网络写手，但是她那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放肆却很多次让我回想起来心潮澎湃。
她说对了。

2005年的春节前，幻剑书盟的孔毅收购了明杨小说网，得到了收费阅读的能力。然而不但尾款未付，还导致大量作者转投起点中文网。之后他一直抱怨当家作者唐家三少的稿费太高，占据了幻剑书盟几乎90%的现金流。终于唐家三少也去了起点，孔毅十分高兴，说我终于可以把三少的稿费省下啦！
后来唐家三少的成就大家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就此事做什么评价。
我只能说，在当时的混沌环境下，对于作者、稿费、版权价值之间的关系，真的是冷暖自知，谁也没有办法给一个特别明白的说法。

就是这样，在各种混乱之中，网络文学渐渐突破了迷雾，发展起来了。
被称为糟粕、被传统文学各种喷、各种痛骂的现象层出不穷，有非常好的作品，也有很没下限的作品，门槛很低，但是百花齐放。
我已经麻痹了，这时候，一个十分重要的兄弟，原来明杨小说网的编辑田文斌来到了龙空，原本是为了让龙空也转型收费，但是因为始终迈不出这一步而进退两难。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位兄弟的时候，我会惊呼，你他妈就是国内第一个建立了收费订阅制度的那个人！但是那时候，我和田文斌都在不知所措。
田文斌起了个更网络的名字，叫田鼠。

（左一：田鼠 右一：唐家三少）

我们开始闷头打魔兽，等待着行业的未来变得明朗。
魔兽世界，这也是一个重要时代的开始。网络游戏巨大的盈利能力，使得网游公司开始成为网文行业重要的资本方。在网游公司吸够了金之后，他们会发现在文化的喜好上，网游用户和网文读者有很大一部分重合。
于是一个新的思路开始了，投资文学网站，对于黏着网游用户非常有好处。最起码，对于提高网游自身的故事性很有好处。这是一个值得论证的问题，投资吧？
2007年，我们和狐王列那一起组建了“中国网络文学促进学会”，试图提高网络作者的社会地位。

文促会上，文舟发言

<p>那时候虽然网络作者的收入开始提高，但是在社会上并没有地位。
一个很直接的例子，一位朋友去见女友的父母，求婚悲剧，原因就是对方父母认为他“不务正业”，连个正当的工作都没有。
然而仅仅开个会对大家来说是不管用的，当我作为作者代表进行发言的时候，我不慎口误了一下，把《魔戒》说成了《魔兽》，大概是游戏打多了吧。但是我在台上清楚地看到，后面已经要睡着了的兄弟们一下子醒来瞪大了眼，而坐在前面的领导们毫无反应。
那一年，一位领导的发言内容是，他坐在火车上看到年轻人在看博客，他很高兴。他认为博文就是网络文学了。实际上，虽然很多领导来开会了，但是几乎都不知道文学网站的存在，也不知道有个电影叫《魔戒》，有个网游叫《魔兽》。
没有资本的支持始终是不行的。
2008年，借着给完美国际的网游《赤壁》写游戏小说的契机，我和完美国际战略发展部的曾戈谈下了纵横中文网的项目，成为完美国际阅读事业总监，也就是纵横中文网的创始人之一。
继起点中文、17K之后，纵横中文网成为第三家得到资本扶持的大型文学网站，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完美国际的老总池宇峰很喜欢看网络小说，而曾戈也是个非常有文学理想的文化人。
这从侧面可以证明网络文学的价值，有人看，也能得到资本方的认可。

那一年，17K的编辑们体现出了很高的专业素质，他们组建“网编训练营”，可以说是整个网络文学行业编辑培训的开始。
那一年，实体出版彻底进入冰河期，作家同行纷纷转型。要么投向网络作者的大军，变成网络写手；要么转型杂志，依靠《飞·奇幻世界》、《今古传奇·武侠》等杂志依旧做实体作者；要么走进原来的死胡同深处，依靠台湾鲜网，接受日渐下滑到一千册首印的书籍销量。
那一年，手机变得智能，屏幕已经开始长大了，只是大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会对行业造成什么影响。

白银时代——手机阅读开始了，网络文学靠手机

在手机阅读的收入变得可观之前，文学网站面临一个很大的困境，就是谎话怎么圆。
在让资方把钱砸下来之前，大家都拍着胸脯说这个行业大有可为。但其实是心慌的，因为巨大的稿费支出根本没有办法用订阅收入来填补。即使是走在最前面的起点中文网已经拥有了庞大的读者群，要维持这个读者群也不得不投入更高的成本。
这时候的我对于一个上市公司的职场体现出了很大的不适应性，特别是那时候非常流行心灵鸡汤的书籍，畅销榜第一名《谁动了我的奶酪》一举成功之后，《我动了谁的奶酪》、《谁能动我的奶酪》一连十几本坐上顺风车，给实体出版行业打了一剂强心针。当我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奶酪书的时候，噗，我觉得这些书特别符合对我的描述。
为了打出纵横中文网的第一笔稿费，那笔稿费被卡了四个多月，我拿着签字表一层一层找人，却不停被告知，这个总出差，那个总开会，不知道哪天回来。
在我把这个流程终于能够理顺到每个月支付一次的过程当中，得罪了多少人连我自己都搞不清了。
作为一个作者出身的人，我不太想再陷入职场的烦恼，离开纵横中文网时我已经在杂志圈拥有相当好的口碑，连续两年都有作品被银河奇幻奖提名，还参加过国际幻想小说大会，作为代表发言。
最重要的是我借着银河奖的春风娶到了《飞奇幻世界》杂志社的编辑妹子，总算是解决了人生大事。
然而杂志的发行量也终于开始越来越低了。
随着主要的杂志平台的衰落，写网文几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这时候，手机阅读平台开始遍地开花。
2008年10月左右，移动手机阅读基地完成招标开始组建团队。大规模整合内容的过程渐渐拉开了序幕。手机阅读收入开始逐渐变成了文学网站的重要收入来源。
在我闷头写书的时候，田鼠同学已经走过了大头网、斯凯等一系列手机阅读的先头项目，成了阅读基地里赫赫有名的鼠哥。
到了2009年的时候，掌阅作为一大波内容整合商中最好的脱颖而出，看书网等众多现在极具影响力的网站平台也都在一次次的洗牌中站了起来。
2010年，我接受腾讯的邀请，来做腾讯书城的内容支撑项目，华夏原创网。
朋友们帮我买下了一个很不错的域名，yuanchuang.com,希望能作为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个时期腾讯开始重视内容项目，试图将腾讯读书频道、腾讯书城等无线增值产业进行整合。华夏原创的运营时期，手机阅读完全可以取代网站收入。
然而我并不喜欢这种模式，手机阅读要求语句短小以适合屏幕，题材也十分有局限，这使得都市总裁文、暧昧文等一系列题材作品大行其道，所有的作品都在大打擦边球。
网站开始靠着无线增值收入追平了成本投入，作品版权开始增值了没错，然而资本运作过程中的泡沫也越发可怕。
违禁内容越来越多，这些内容终究会被读者厌烦的，擦边球国家也是终究会整顿的。
但是好的作品呢？可以传世的大作呢？能够改编成影视、最终变成主流的作品呢？这一代人已经从小毛头变成了社会的主人，但是网络文学还没有上得台面。
现在许多行业大佬，都是在这个时代从兢兢业业的工作当中积累经验，最终获得成功的。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最后阅文集团组建，华夏原创网被合并，域名不复存在，我也回归了作者身份。


黄金时代：版权改编时代开始，网络文学多元化


在多年的行业发展和扫黄打非运动之后，行业终于再一次发展了。
手机阅读从一家独大到几家为主，WAP平台缩水较大，客户端平台崛起，微信小说平台也变成了十分重要的力量。从转化率上来说，微信平台甚至比WAP和客户端还要好。
由于内容平台已经很多，要介入是比较难的。虽然从2013年就已经体现出了手机化和多元化这两大特征，但是多元化却一直很难做到。
动漫市场刚刚开始发展，没有利润，对于网络作者来说影视方面更是十分弱势。
然而一波波的影视版权已经开始卖出去了，大家相互营造各种各样的壁垒、炒高价格做估值……版权市场一片红火，到处聊天的内容都是什么叫IP，你懂不懂IP……
一时间，仿佛网文行业日渐高涨即将崩溃的泡沫变了一个名词，叫做IP。
咱们不说洋文了，免得暴露很多人根本不知道IP是啥意思。
知识产权，现在国家也很重视这个事情了。
然而版权价值虽然炒到了很高，能够得到市场认同的影视作品却很少。
这当然是有很多原因的，不管是改编团队还是项目的急迫都是很重要的因素，制片方担心IP的热度消散，就不得不拼命压缩制作时间，从编剧到制作的时间都不够，再加上对网络文学的不理解，导致大量作品在改编过程中粗制滥造。
很多人开始期待网文行业的泡沫崩塌，好看笑话。
然而在2014年底，居然有人来跟我说，打算做个新的网站平台，我着实是吃了一鲸。
这个项目就是“不可能的世界小说网”。
他们借着动漫行业的发展，准备让网络小说进军二次元。项目的负责人彭洋就是我在负责纵横中文网时候的同事，详谈之下我认为在当前的环境下做垂直细分网站，是比较稳妥的。
于是我开开心心地给他们写开站所需的小说《机斗大明朝》，我老婆琉璃鸟也去了那个网站上班。
2015年，不可能的世界小说网上线了，不但发展迅速，还定义了“二次元小说”的概念。因为域名是8kana.com，用户给这个网站起了简称叫“8站”，做出这番大事的8站编辑琉璃鸟在业内迅速被称为“鸟姐”，而我被称为“姐夫”。
赶上2015年暑期一部动漫电影《大圣归来》毫无征兆地爆火，一时之间整个IP市场被打了一记强心针，已经陷入旁观的资本再次开始了投入，各大网站纷纷开始组建二次元频道、二次元网站。

我想《大圣归来》的团队并不知道，他们的成功对于我们这个网络文学行业来说是多么重要。在这个时候，其实大家都在默默地等着看下一部大IP的影视成绩，如果又扑街了就麻烦了。如果不是这次完全意外的成功，资本方会退缩得很严重，二次元文学也不会兴起得如此快速。

2016年的时候，我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的培训，专门为“网络作家”设立的培训学习班。
能够来鲁院培训的作者，每一个都可以自豪地称自己是“作家”了。
这时候，我想起当年网络作者不被理解、极其没有社会地位的往事，忽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都没有太注意到，因为这已经是第九期了，我还是作为8站的作者被我老婆送进来的。
有许许多多的同行都在为行业的生存、为创作者的尊严而努力着，大家都有着十分骄傲的成绩。这种感觉跟当初一片混乱、不知道底限在哪里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这一年，金色传媒影视旗下的“猫片”成立了，我惊讶地发现楼老大成了猫片的总编。借着鲁院培训的机会，我还帮他们组了个饭局。然后我知道了许多有名的网络大神作品，包括《凡人修仙传》《将夜》的影视版权，都已经被猫片拿下。
猫片第二年跟胡润富豪榜合作，搞了个胡润·猫片原创文学IP榜，我也在潜力榜里排名靠前。
我很高兴，说明我还很有潜力。
更高兴的是，楼老大对于网络文学的期待和理想终于开花了。可是这时候，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认得出这个人是当年的江湖老大哥？
2017年初，我参加了8站的年会，一群人围着我喊姐夫，好像除此之外没有谁知道我是干啥的。
姐夫被叫多了之后我很沮丧，想着要不还是扶棺而出，做点儿啥。
如今的网文行业其实你做啥都行，但是因为改编权难以分离而构成的行业壁垒，导致多元化运作一直很难实现。你只做动漫，就会赔得吐血，除非影视、网游一起做。所以行业原本是要走向多元化的，只是多元不起来而已。由于壁垒难以打破，行业也就停滞不前。
这时候由《画江湖之不良人》而产生的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它的网站虽然多年一直没有流量，但是在动画作品完成制作取得成功后，用户的关注度就回馈到网站。
我认为，这意味着一种模式可以做，那就是只用很小量的精品书籍，抛开巨大的传统文学网站投入成本，而试图直接对少数作品进行孵化运作，使其IP增值。
新的公司“为炉文化”以“天地为炉，造化万物”作为概念，顺利得到了投资。我们做的事情是别的网站不会做的，我们连中短篇都签，试图给每一本重点作品都直接进行漫改，配以插图、音乐……我们进行严格的内容把控，经常要求作者改稿，必须写得很好，在编辑点头之前不停地改。
从去年8月到现在，在网站和APP已经开发完成，却完全没有进行正式发布的情况下，我们运作了多部作品的漫改，卖出了唐缺的《九州·羽乱》成为芒果TV的热门IP，网剧《我的同桌消失了》筹划即将开机，与巨人网络联合举办了征文大赛……
现在为炉文化的估值超过了1.5亿，而我们还没有召开上线发布会……
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了我们这个“IP孵化”的模式非常灵活，哭着喊着要学，我都是十分开心的。IP，去他妈的IP，网络文学就应该这么做。（撰稿：文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