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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蓝色雪神 一) 天阴沉了下来,闪电明晃晃的照在屋前的小道上,屋子里的哭声一片。放眼望去,亲友们的脸上愁容惨淡。屋外面停了很多辆车,在雨中滴滴答答的敲响着。 “阿飞,把白布带上吧,都多少年了,他终归是你的爸爸……”母亲佝偻着身子从后堂里慢步走了出来,手里拿了块白布,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没有做声,望着门外阴郁的有些剧烈的天气,从口袋里默默的抽了一支大中华来,狠吸了一口。烟雾顺着手指的划动在空中绕成一个圈,在空气中飘荡着。抽完之后,他望了望母亲,又远远的看了看屋子里的那张遗像,然后跑出屋子,逆着雨掰开车门,跨了进去。 司机本来戴着白布,在大屋里恭敬的鞠着躬,回头看见他蹬进车里,慌忙的拿了把伞,跑进车里。他吩咐司机开车,车不顾大雨的咆哮,向迷茫中开去,把母亲的哀叹声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车子像往常般开着,借着闪电的光,他感到有一丝的快意,在这么多亲朋好友的面前,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发泄了他内心的不满。这不满就像小孩子巴望着心里想要的玩具一样,发泄完之后,似乎又是一阵空虚,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一种伤害。 不过,这样的情绪被眼前的大雨遮住了双眼,他看不清外面,黄昏里蒙蒙的路灯,隔着车窗照在他的脸庞上,显出些得意的萧索来。他心里想说:“老头子,这都是你逼我的。你死后有这么隆重的葬礼,已经知足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遗像中那脸上的隽永和落寞,觉得这些恨加在一个孤独的老人身上,似乎像一记重拳打入空气里一样,有些虚无的无力。 借着迷离的灯光,四周也静谧的凄清,断了线的雨定住了他的眼,好像催梦师的铜钱一样使他陷入了回忆,三十五年前的回忆,久远的有些记不清了。 二) 三十五年前,也是这般瓢泼大雨的晚上,那时还没出生,可他的命运,却自那时已注定。 一九七零年,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借着祖上的光,他们整个家族被划分了地主阶级。他的爷爷被村里面的人一致推上了地主的宝座。解放以后,他爷爷陈老爷子预感到大势不妙,丢下一家老小一个人逃到云贵高原的大山里躲灾去了,八年以后又被抓了回来,一家人受尽了折磨,在饿死了两个姐姐之后,他的父亲便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好容易熬到成年,他的父亲陈忠厚终于有了媳妇,是邻村一个同样是地主家庭的姑娘,门当户对,娶了回来不到一个月,村里为响应上头的号召,批斗大会便高调开始。 大会对陈家格外关注,陈老爷子头戴着高帽子,身上挂着十大罪行的纸状,在会场上五花大绑的陈述自己剥削农民的恶行,并忍受着随时打来的棒棍,那些红卫兵一窝蜂的跑到他的家里,看到什么拿什么,还用铲子将屋子铲开,看里面埋了金银财宝没有。 这么个三五次下来,陈老爷子家里啥也没有留下,组织的干部一来发现只剩下了一条狗,便命令陈老爷子杀了煮了吃。他家里是戴罪之身,哪敢不从,便活生生的将自己养了三年的土狼狗淹死,那几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可怜陈老爷子就这么一条狗陪伴着孤独,眼睁睁的看着爱犬被自己亲手杀害,又想到每隔几天要到来的批斗,心里面痛不欲生。第二天,媳妇进公公的房间一看,陈老爷子用自己穿的长裤吊在屋檐的木梁上自杀了。 组织上的人马上下达命令,召开大会说是陈老爷子在外逃命时犯了重罪,被揭露出来以后,畏罪自杀了。为了执行除恶务尽的职责,组织上决定派三个红卫兵到陈家监守,以防再出现畏罪自杀的情况。 就这样,新婚一个月的陈忠厚夫妻俩口家里住了三个人进来。这三个人平时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吃饭时一定要好菜侍候着。八月十五中秋节的那天,出人意外的下了场大雨,三个人从组织上喝了许多酒回来,发了酒兴,将陈忠厚赶了出来,把房门关上。 第二天,陈忠厚撬开门一看,三个人横七竖八的倒在自己的房里,妻子睡在另一间房里,他心头不由得火起,操了把菜刀,想杀了那几个,可临下刀时,自己的手先发了抖。心想,在这样的年代,也只有忍了。 过几天,那三个人见他们夫妻俩很安分,就宣扬了组织的政策,各自回家了。再过八九个月,他出生了。 他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出生的,生得健壮阳光,一点也不像陈忠厚那样的老实相。陈忠厚抱在手里看了一下,就重重的摔在妻子虚弱的腿上,骂道:“野种!”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之后的十三个年头里,他受尽了苦。陈忠厚从来不在私下里叫他儿子,也不准他叫自己爸爸。因为他长的不像他,尤其是那双擦得发亮的眼睛。 他也很倔,在叫爸爸被拒绝之后,硬是没有再叫过他一声。 那十三年里,自他记事起,他就听到父亲在骂母亲,有时候闹得凶起来,父亲便伸出手指拽住母亲的头发,一掌掴在她的脸上,骂道:“贱人!你给我生了个野种!” 母亲哭丧着脸,蓬乱着头发,抱着他哭泣,过了许久才呜咽的说道:“我没有,飞儿是你的亲生骨肉。”陈忠厚又鄙夷的敲了一下他,直到确定那一晚,确定他那个倔强的大眼睛,吐了一口:“呸!我陈忠厚生不出这么个好儿子来!” 每次听到这句话,他都想冲过去打他父亲,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拽紧了拳头,低着脑袋快步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后山的丛林里,在那里呆上一天。直到深夜,母亲才将他找到抱回家。 他的童年是寂寞的,他从来不爱跟同龄人玩。他们爱取笑他,也爱骂他是野种。他恨透了这个家,恨透了这个村子,真想早点走出这个地方。于是他天天在家努力看书学习。 十三岁那年,第二性征的发育高潮到来,他好像一下子拔高了一样,连长相也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那鼻子和轮廓,变得几乎和陈忠厚一模一样了。陈忠厚仔细的瞅了瞅他,多年的猜测和仇怨堕了地。邻里头见了他都说,呦,越来越像忠厚了。骂他野种的也越来越少了,陈忠厚对他似乎也好起来了。 自此,陈忠厚收住了心,不再打骂妻子儿子了,努力的下地干活赚钱,又看儿子读书的成绩那么棒,打定主意要培养他光宗耀祖。 有时候陈忠厚下完地回来,拉着他的手,亲热的说:“飞儿,叫我一声爸爸吧。” 他好像在大冷天触了冰一样,手立刻缩了回去,冷冷地看着父亲,然后又箭一样的射到山上,陈忠厚叼着烟,一屁股坐在泥巴土上。 十六岁那年,他初中毕业,县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也发了下来,陈忠厚为此到处宣扬,高兴了好几天。他听老师讲什么现在国家改革开放,广东深圳那边的经济形势特别好,便把那张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撕了个粉碎,约了几个没考上高中的同学,踏上了去深圳的列车。 那是一九八七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形势非常好,深圳就像空中楼阁一样迅速的崛起,遍地都是黄金,遍地都是美女,人们的眼里只有一个字——钱。 踏上列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赚到大钱,永远也不回那个村。 他带着这样的梦,踏入了深圳。 三) 一到深圳,望着高楼林立的城市,他们几个彻底傻了眼,深圳虽然高楼多,港口多,美女多,可找工作的人更多。而他们文凭低得可怜。 初来的那三个月里,他们没地方睡,只好睡在靠近公墓的天桥下,白天出去找工作。工厂的人看他们瘦得皮包骨,都说要工作经验,他们碰了数不清的壁。 有好几次他的钱快用完时,好友秋文就拿出二百元钱来,塞在他手里,说是先借给他,暂时不用还。 他感激之余,更加发奋的找工作,不管多脏多累的活,他都愿意干。终于被一家工厂聘用了。 那以后的三年里,当老乡都写信要他一起回去时,他没有回去。他记得自己在心里许下的那个诺言,他更记得父亲是怎样对待他的,他要让父亲如愿,就当他死了吧。 村里的同龄人有时特意跑来告诉他,说他母亲很想他。他忍住了思念,硬是没有回去。 他的勤劳、忠诚和智慧,被老板看在眼里,老板升了他的职。老板的女儿也看上了他,过不多久就成了他的妻子。 丈人过世之后,他成了那家工厂的老板,继续忙碌的生活。 他从来也不带妻子、儿子回老家去看看,尽管妻子吵着要尽尽媳妇的孝心,儿子吵着要见爷爷奶奶,可在他心里,老是浮现出“野种”的字眼来。 大概在离家八年后,他又一次回了家,衣锦还乡。看到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和落后,心里面有些感动和愧疚。司机的车开不到村子里,那时候还没修路,他就顺着儿时的小道,走到了家门口。看见爸爸拄了根拐杖,在门口巴望着,仿佛天天是这样子。 母亲从门口望见了他,便笑着对父亲说道:“老头子,你看谁回来了。”等到父亲转过脸看他时,他快步走回家里,绕过父亲,叫了声“姆妈”。 父亲已经老了,额头上的皱纹扎得很深,头发也花白了一大半,视力也不怎么清楚,可心头明白着。父亲一声不吭的走回家里,自他在家的那几天,再也没出来。 临走时,他提出要接母亲到深圳去住,母亲想看看媳妇和孙子,又惦念着家里,犹豫不决。他想了个主意,决定给村里修条公路,要父亲留在家里负责。 就这样,他生生从父亲手里将母亲拽走了一年多,他母亲几次哭着要回去看看,他都没答应。最后他妻子看不下去了,才偷偷的送走了母亲。 九七年,东南亚发生了金融危机,不巧的是他有好几个大客户都在那里有生意,因此而倒台。钱收不回来,货发不出去,工厂资金周转不灵,债主到处追债,工人们也逼着要钱,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自杀。 他拿了刀准备割自己的手腕,妻子慌忙跑进来夺了他的刀,并告诉他丈人遗留下的财产还有五万元。他谢天谢地,靠着这五万元又东山再起,生意越做越红火。 生意做的越大,他就越忙,都没时间回村里看看,几次要母亲飞到深圳来,母亲都没同意,说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倒是妻子每年都带儿子回一趟家里。 一直到他父亲死去,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 其实他本可以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也想见,可是多年来的倔强使他忍住了,他撕了飞机票,改乘火车。 据说老头子口里支支吾吾的干说了两天,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眼睛瞪得像黑夜里的灯笼一样。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才稍稍转了头看向门外,这一看,更是支吾的厉害了,手指也颤抖个不停。 走进来的只有他的媳妇和孙子,阿飞终于还是没有来。媳妇告诉他,飞机误班了,阿飞改乘的火车。老头子仍旧一直巴望着窗外。 据说他父亲死了,眼睛也没闭上过…… 四) 车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夜也更黑了,他从回忆里慢慢走了出来,心里面有些怆然。看着后视镜里面那个成熟贵气风光的自己,又想起多年前踏上火车的那个单薄倔强瘦弱的少年来。 想起那个三次借钱给自己,每次二百块钱的秋文来…… 突然,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挥手示意司机停车,他想起来了:秋文好像从来也没叫自己还钱过,自己要给钱给他,他都笑着推辞,说一点小意思,没什么。 还有妻子的那五万块钱,如果丈人遗留下的钱还有的话,应该早就拿出来了,为什么到那时才…… 他的心被震动的少跳了两下,卡在心口上。隐隐预感到什么了,他叫司机转头开回老家,并加足马力。 轿车在黑夜里狂奔,他巴巴的望着路口,希望能快点到家。 夜更黑了,家里面热闹的依旧,屋子里站满了人,正在做古老的法事。他打开轿车门,箭步冲进门去,众人都惊慌失措。 母亲和妻子从后堂走了出来,愣愣的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拿了块白布,扎在额头上,朝遗像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小屋子仿佛被这三个响头磕的安静了,连做法事的和尚也停下了念经。他慢慢站起,走到母亲面前,带着柔和的口吻说道:“姆妈,爸……老头子的记帐本呢?” 他想叫爸,可这字眼好像对他很生疏似的,又咽了回去。 母亲眼睛亮了一下,随即从他父亲常用的那个抽屉里,拿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来,他知道父亲是个精细的人,家里的每一笔收入支出,必定都要写上。 他接过笔记本,顺着那残破不堪歪歪斜斜的笔记,闻着发霉的尘土味寻觅着自己的根。 上面记着:八七年,托秋文他爸寄六百元钱给秋文,转交给阿飞。他心头一晃一晃的,泪水夺眶而出。 九七年,托媳妇寄五万元钱秘密给阿飞,以作为他做生意的资本。 他不禁嚎啕大哭,瘫坐在地上,对遗像叫道:“爸爸!”旁人莫不动容。 母亲走了过去,将他抱在怀里,看着那隽永清瘦的遗像叹道:“老头子,你听见了吗,阿飞终于叫你爸爸了。”又好像等着这一天等了太久,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你要是早让我告诉他,只怕他早就叫你爸爸了。唉,父子俩都是这么倔!” 众人心中一凛,这场法事也多了些温馨的色彩来。他的妻子从另一辆车上,拎出一个大包来,将他扶起,他一看包,又看看妻子,心里面竟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一样。 他妻子有些感叹:“其实阿飞他每年……都会给爸爸买一件按衣服的,可临到走时,却又扔在家里,这些年来,积了这么多件了。” 外面更黑了,人心却似乎更明亮了些。云破月出,照在灵堂上。 三日后,火葬场上,他将那些衣服一件一件烧给父亲,一边烧,一边说:“爸爸,让我再叫你一次吧……” ——————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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