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与“俺答封贡”之寓意

　　明代自从张居正改革“万历中兴”以来，经济飞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都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各种思想学派横空出世，互相交叉，掺杂，甚至冲撞。比较有名的是朱子学派、阳明心学、甚至有用地名区分的GA派、东林派、泰州派、还有用感性命名的气学派、竞陵派、左派王学等。这些学派或保守，或抨击时政，或寻求标新立异、脱离传统束缚。而其中最为激进的一派是王阳明的弟子王艮吸取“阳明心学”之精华，脱胎换骨而来的“王学左派”，因为王艮是江苏泰州人，又称之为泰州派。它对传统朱子学派的“存天理，灭人欲”进行了反击，企望能够冲破封建的枷锁，恢复人性，反对封建禁欲思想，认为人们应该有正当的生存需求和追求物质生活的快乐。这一思想在当时轰动一时，被很多人欣赏和接受。
　　王艮有一嫡传弟子，名叫颜钧，也十分热心推广这种不重在教人如何“做官、治世”，而是如何“做人、救世”的平民思想。嘉靖三十六年，颜钧因为懂得兵法而为总督胡宗宪所用。玩世不恭的徐渭也在这一年和他共事，徐渭不拘俗规，个性张扬，我行我素，和“王学左派”所推崇的理念有些不谋而合。不过仅一年，更热衷于讲学的颜钧就离开了。
　　颜钧有一弟子，名叫罗汝芳，也是“王学左派”的极端人士，十分热心推广学说，“公事多决于讲座”，他率领弟子到处讲学集会，宏扬“王学左派”的思想。在他任官期间，有贫穷兄弟为争遗产来投诉，“汝芳对之泣，民亦泣，讼乃止”。他还让诉讼者坐上讲坛，体会他的思想，用道理分析判案，让人动容。甚至大发善心，把政府的库藏馈赠给穷人。他不分尊卑，与普通民众打成一片，身体力行的证明了这一思想。他的所作所为深深的影响了他的学生汤显祖，汤显祖继承其衣钵，行为之大胆，更胜一筹。
　　汤显祖一生经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他出生在嘉靖二十九年，当时沿海倭匪非常猖獗，势力一直延伸到他的家乡-江西。他所处的时代，从嘉靖最开始的“南倭北虏”的剧烈动荡，到最后仅有的辽东战事，战争贯穿了他的一生，他对战争的概念也刻骨铭心。
　　汤显祖青少年时期，时任广东兵备副使的方逢时指挥俞大猷、刘显等在他的家乡江西剿匪，汤显祖对方逢时就开始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此时虽然年少，然而才华出众，14岁补县诸生，21岁中举。不仅擅长古文诗词，天文地理、医药卜筮也无一不精。他酷爱诗词，26岁就刊印了诗集《红泉逸草》。34岁中进士，在南京先后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和礼部祠祭司主事。
　　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因为弹劾大学士申时行和指责朝廷弊病，被贬到广东徐闻任典史，随后调任浙江遂昌任知县。在遂昌，他开始施展自己的理想，减收各种课捐杂税，消减酷刑，修建射堂供人习武，广修学院供人读书。同时打压豪绅，为民作主，与民同乐，很得民心。发展到后来，他意犹未尽，竞然善心大发，擅自放监狱中的囚犯回家过年，到了元宵节还让他们上街观灯，善良仁爱之心非同一般。因此被人拿住把柄，被上司压制问责，他一怒之下，索性辞官回家。
　　以王艮、何心隐、罗汝芳、李贽、汤显祖等为代表的“左派王学”虽然在当时受到广大普通百姓的拥护，但是并没有找到可以让他们成长的沃土。因为影响力太大，对当时的政局有了很大了威慑，他们被朝庭视为离经叛道。汤显祖的师叔何心隐四处讲学，在万历七年被朝庭杖杀。他最为欣赏的刘贽，提倡“革故鼎新”，彻底打破陈规，解放思想，也在万历三十年被逮捕自杀。在封建保守思想还很厉害的时候，过分突出个人主义，强调上下平等，提倡普通百姓对物资和情感的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是很难实现的。
　　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弃官回归故里，显得很是失意的他，在不甘寂寞的情况下，把他的才情迸发在戏曲写作上，因为刚刚辞官回家，对时政高度的不满，他带着愤怒写出了一篇超脱世俗的戏曲《牡丹亭》。汤显祖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和《南柯记》合称“玉茗堂四梦”，也叫“临川四梦”。这四个梦都是描写官场，政治，情感的，与汤显祖的生活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在梦中，他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思想和对时政的指责。
　　《牡丹亭》的故事是以，“深闭春闺的妙龄少女杜丽娘，被丫鬟春香偷偷带到后花园中游春，在游园中她被百花齐花，姹紫嫣红，蝶飞凤舞，鸟鸣鱼游的勃勃生机唤发了青春的活力。意犹未尽，被深深陶醉了的她，倦倦地伏在牡丹亭里悄悄的进入了梦乡。有一个翩翩公子从柳树后出现，手执柳条，自称是柳宗元之后，名叫柳梦梅。说是梦中曾见过丽娘，如约前来相见。丽娘见公子俊朗，为情所动，恍恍惚惚中感觉也曾见过。梦梅向丽娘赋诗一首，然后轻挽丽娘转过芍药栏，二人在情迷意乱之中，破除禁锢，一番云雨之后，一片飞花袭来，梦梅己经含笑离去，丽娘才知道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丽娘醒后情陷梦中，不能自拨而死，临终前仍嘱托春香将她的自画像放在假山石下，等待梦梅。没多久，梦梅果然鬼使神差的前来游玩，在假山石下偶然拾到丽娘的自画像，不由自主的被丽娘影像迷惑，最后丽娘还魂与梦梅喜结良缘。”为主线。故事穿叉离奇，用大量篇幅描写杜丽娘阴魂在鬼界的奇遇，也和人间无异，黑暗重重，真善美恶丑在阴阳两界并行不悖。
　　然而汤显祖更有大量篇幅描写杜丽娘之父杜宝，与叛降到金国的将领李全及杨氏夫妇的交战。李全及杨氏夫妇历史上真有其人，也是先与朝庭为敌，最后降蒙。在《牡丹亭》中，李全及杨氏夫妇其实是将蒙古首领俺答及夫人“三娘子”和叛将赵全的综合。方逢时对于汤显祖来说尤其熟悉，不仅仅是在他的少年时，方逢时和俞大猷等在他家乡江西剿灭倭匪，后来方逢时在蒙古大显身手，在取得胜利之后能够与蒙古和好，并且互市，不仅解决了战争危机，而且还促进了经济发展，在当时是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又因为方逢时喜欢即兴作诗，被当时的人们赞为“杜甫”，《牡丹亭》中的杜宝为杜甫之后，汤显祖写杜宝升任淮扬安抚使，专门对付降金的李全及杨氏夫妇，显然是借古喻今，他的人物喻意不言自明。
　　汤显祖将时代转移到与明朝当时情形差不多的宋末元初，人物也选用与同时代人物类似的。为了避讳将已经与明朝和好的蒙古，转换成了当时在辽东与明朝作战的建州女真人的先祖金人。历史上真实的李全是抗金降蒙，后来被愤怒的南宋军民乱枪刺死，而赵全是被方逢时用计逼使俺答交出来受死，两个叛徒都不得好死。李全之妻杨氏，历史上本名叫杨妙真，是红祆军首领杨安儿之妹，曾经是个抗金英雄，号称“四娘子”。杨妙真的杨家犁花枪法自称：“二十犁花枪，天下无敌手。”令后世的戚继光称赞不已。杨妙真和蒙古俺答之妻“三娘子”均为女中豪杰，“三娘子”为稳定蒙古与明朝的友好始终如一，使明朝有更多的精力对付辽东叛乱，对明朝江山延续的作用之大不可估量。
　　但是，汤显祖对求和的态度显然是持不同意见的，李全被描述成“妻管严”，事事由杨氏作主，这与“三娘子”在俺答去世之后，能够有能力控制蒙古部族不与中原作对是雷同的。杜宝对杨氏加封号和许以现金让杨氏同意下降表退兵。柳梦梅说杜宝“哄的个杨妈妈退兵”(五十五出)。其实是对方逢时自作主张，和张居正、王崇古、高拱等共同促成与蒙古俺答和好，封俺答为“顺义王”，并允许互市的“隆庆和议”，所采用的手段有所不满。汤显祖显然希望用战争手段彻底征服外族，以示国家强盛。汤显祖的思想世界里，明显带有过多的文人思考，虽然美好，但是在现实中基本上很难付诸实际。
　　明朝自从嘉靖二十年，严蒿掌政以来，官场吹嘘拍马，欺上瞒下，贪腐横行，兵不敢战，已经呈现出亡国之相。蒙古俺答反而不断强大，可以随时随地，随随便便地打进中原，烧杀劫掠，如入无人之境，守边官员不敢与战，竞然残杀无辜百姓冒功领赏，民心已失。嘉靖到隆庆初，当时之乱并不亚于宋末元初，俺答之威也不减成吉思汗，如果他对明朝有叛心的人稍加抚慰，许之以利，加以任用，明朝毁灭只怕就在倾刻。既使俺答没有吞并中原的野心，其后数十年的天灾促使饥民四起，只怕这条导火索，令已经腐朽的明朝江山也朝夕难保。
　　张居正，方逢时等人在各方党派激烈相争，置国家存亡不顾的危难情况下，能够不随大流，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振兴明朝，可以说是丰功伟绩。况且方逢时是将俺答打败的情况下，深知蒙古实在因为物资匮乏，为了要生存，不得不这样。为了彻底断绝永无休止的战争，汉蒙友好和平，展开互市，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犹如大禹治水，因势利导。并非不切实际，采取封堵蛮干成事，所以在历史上对“隆庆和议”的评价极高。
　　《牡丹亭》的完美结局，其实也是在战争结束后，家人团圆，连死去的人都复活过来，甚至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丽娘和梦梅这对从阴曹地府走过一回，经历重重风波和磨难的有情人终于喜结良缘，呈现出一切美好，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充分展现了汤显祖理论“情至说”的最高境界。所以他对张居正的评价还是肯定多于责难：“在汤某看来，张江陵虽私德有亏，于大节却无损！”
　　战争与和平总是决定人类生活质量的重要因素，当国家混乱懦弱，民不聊生，内乱自然而然的会引爆，外患也必定风生水起，甚至可能直接导致国家灭亡。当国家国库充足，法治有序，人祸必无，既使有天灾，国家有钱粮赈济，内乱也就不复存在，国家既强，外患自然销声匿迹。实际上，在汤显祖的中晚年，李成梁在辽东称霸，扩地千里，此时的明朝不但充分掌控边外，甚至是带有侵略性的。汤显祖对此也是极为骄傲的，曾作
　　《边市歌》
　　中兴汉水天飞龙，天街月气何雄雄。
　　已深吉囊占河曲，偏多俺答啸云中。
　　二十年中俱老死，分头住牧多儿子。
　　一从先帝许和戎，尽说销兵纵行李。
　　也知善马不能来，去去金缯可复回？
　　未愁有虏惊和市，且是无人上敌台。
　　别有帐中称写契，解诱边人作奸细。
　　上郡心知虏骑熟，西州眼见孤军缀。
　　也先种色何纷纭，五千余里瞰胡群。
　　不说辽边小王子，杀降前后李将军。

　　汤显祖虽然企望对政治进行人性化、理想化，达到他的理想“情至说”所构想的，人人平等，到处一片歌舞升平，如同世外桃源，一切尽在美好的状态中。但是现实是复杂的，有很多因素和阻力急流暗涌。如何谐调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使社会进入更加美好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是他用心中理想构建的这部戏曲《牡丹亭》，无疑就像在寂静一片的死水中，砸进了一个大石块，撞开了黑暗中的无数亮光，水波四溅的向四周扩展延伸，直至更远。
　　《牡丹亭》以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构描写，展现出“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的意境。深深的喊出汤显祖借梦呼吁人性平等，追求自由的思想，给了很多人在精神上的解放。对于他的贡献，有人赞他“为官不济，为文不朽。” ， 在《牡丹亭》中他抒发了平常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的感情读白。看《牡丹亭》，仿佛穿越时空，感受杜丽娘和柳梦梅那生死轮回，百折不挠的倾情之恋。随着那优美婉转的诗词，如同身临其中，其悲亦悲，其喜亦喜，让人忘乎所以，难以自拔，堪称旷世杰作。
　　其实在这个时段，不仅仅是中国的思想在发生变革，西方也处在思想重大转折的文艺复兴时期。明朝因为开放了海禁，以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为主的一批西方人士，来到中国，带来了一轮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文化，史称“西学东渐”。激进的汤显祖和李贽均和利玛窦有过思想交流，东西方现代文明从此也就开始了互通有无的往来。
　　世界历史常常有惊人的偶合，英国文学巨匠莎士比亚比汤显祖晚出生十六年，可是他和汤显祖居然都在同一年去世。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比汤显祖大三岁的西班牙小说戏剧作家及诗人塞万提斯和汤显祖，就像一对结义的患难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曰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离开的日子竞然在同一时间。同样有着进步思想的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他们所处的文艺复兴时期，与汤显祖所处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时代背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人类发展到了这个阶段，普通民众对物资情感的需求空前爆发，对过去旧有的，封建的思想围困感到压抑，急迫地寻求解脱的办法。
　　相隔遥远的西方文人的梦和汤显祖的梦不谋而合，莎士比亚写的是从现实到梦，而汤显祖因为在真实世界中的失意，直接写的就是梦。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是一个生活在虚幻的，梦中世界的人，去追求那些看似可笑的成就。东西方世界的不同国家，几乎在相同的时间，类似的社会发展阶段，有着相差无几的思索。产生共同梦想的几位文学巨人，几乎同时用戏剧笔墨，不约而同的使人们产生了思想上的共鸣。最后，这几个文学巨人竞然还相约1616年离开，这不能不令人惊讶，历史竞有如此的巧合。
　　这些巨人的作品，对当时东西方世界具有非常震憾的影响，通过他们的作品，使人们看到了社会的弊病，从而推翻了人们旧有的，封闭的观念，让人们看到了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使人们追求自由幸福的观念，从思想上得以充分驰骋，以至最后演变为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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