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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红尘---金庸小说人物漫谈(7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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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eliang663 发表于 2016-12-24 18:34: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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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公主 发表于 2016-12-24 18:33: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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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包惜弱:善之恶

  怯生生娇滴滴,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包惜弱,芙蓉花面菩萨心,是俗世意义上的标准好人。善良,慈悲,于牲畜无害,这种性格与形象,无论是在封建礼教的古时,还是在现代文明的今日,都符合主流社会的价值认同——做个好人,做个善良的人,做个听话的人,做个遵守字面上道德伦理的人。然而包惜弱的一生确是个悲剧——无处不悲剧。

  包惜弱大概是金庸小说里最善良的人物,她的善良接近书面上所谓“善良”的最高境界:儒家的恻隐之心和佛教的“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书中说她“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妥为喂养,若是医治不好,就会整天不乐”,甚至“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是以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得享天年”。

  遇见完颜洪烈的时候,那个男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连虫豸蚂蚁都怜悯的女菩萨,怎么会放任受伤的人自生自灭呢?于是她瞒着丈夫救了那个男人,一个受伤的男人,一个金人,一个她的家国的敌人。然后这个男人回来了,毁掉她的家庭,骗走了她。

  这里面有个细节很有意思,包惜弱救得完颜洪烈后,一夜睡不安稳,梦里“忽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她知丈夫嫉恶如仇,因而未告知相救之事。她的不安与隐瞒,说明她心下明了,那人并非好人,有一定的危险性。无奈在她心中,善良比对错更重要,善良本身高于是非。

  可惜的是,如果你的对手不是持有同样的情感和逻辑,东郭先生的悲剧便在所难免。如果善良只是一种情绪使然,而缺乏是非判断的能力和准则,那么善良就有可能带来罪恶。

  她的儿子杨康就懂得利用她的善良。为了搪塞和讨好她,每每折断一只兔腿去见她,让她去救助去怜悯,这样她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并且会认为儿子跟她一样,也具有善良慈悲的心肠。某种程度上讲,那些兔子是因为她的善良而致残的。

  包惜弱的善良,是一种对生物受伤害的感同身受的恐惧,是一种取悦于自我的心理需求(行善积德获得的精神愉悦或崇高感),是一种不计因果的冲动。她的善良,是盲目的道德,而非理性认知。这样的善良,不仅具有功利性,也是性情软弱的表现。软弱的人往往按照感觉做出判断和选择,然后在理性世界里到处碰壁。

  与善良如影行随的软弱,包裹着包惜弱,把人生悲剧进行到底。

  包惜弱是秀才之女,却嫁给了武夫杨铁心,他们显然不是同类人。幸好大多数女人既不需要满溢情趣的生活,也不需要男人与之在精神上产生共鸣,只要丈夫能保护她、呵护她、让她有所依靠就够了。她也会爱上她的杨大哥,这是古代绝大多数女子的意识形态,是从小到大被三从四德教化出来的本能。

  然而生死之际,杨铁心把她丢在如狼似虎的官兵之中,选择去救兄弟的妻子。义气固然可敬,可若是以牺牲自己的妻子为代价,即便是比包惜弱更理性更“深明大义”的女性,内心也会是矛盾痛苦的,何况包惜弱只是一个软弱的,没有主见的女人。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一心想要讨好她、照顾她的完颜洪烈。在她眼中,“实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他对她美貌的赞美,也使她内心窃喜。完颜洪烈无论从学识、情趣、欣赏或对她的用心程度上,都远胜杨铁心。

  被动、软弱、不知所措的包惜弱不管是为了遗腹子,还是为了生存的本能,抑或动了情,她顺理成章地嫁给了完颜洪烈。只是,多年的道德教化已经在她的身上生根,她应该无法根除那些“从一而终”、“好女不嫁二夫”之类的观念。她以王妃之尊,却身着粗布衣衫,每日呆在特意筑造的陋房中,睹物思人。我总怀疑,包惜弱对杨铁心看似深情与执拗的背后,恰好暴露了她对生存、对感情、对选择都无能为力的焦虑和不安。

  说起包惜弱,不能不提起郭靖的母亲李萍。李萍不像包惜弱那样混混沌沌,而是一个是非观念极其分明的女人,这种是非,是基于现实的理性判断,包括形而上的民族大义与形而下的生存的伦理道德。她硬凭着自己健壮的体魄和非凡的毅力生存下来,给了郭靖坚定不移的教育,并在郭靖面临民族立场的选择时,舍生取义。

  李萍的人生与道德,都有股朴素的明朗与坚韧。相较之下,包惜弱在误以为杨铁心已死之际,欲自杀而无勇气,欲自强而无能力,对完颜洪烈既拒且迎,半推半就,她无法停留在旧生活里,也不能接受新生活。包惜弱的软弱性情,让她的行为和选择纠结无比、矛盾无比。

  软弱让她一辈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痛楚中,无暇顾及他人。她把自己圈禁在那个简陋的小屋里,仍只以自己的善良、感性认知生养儿子,以为善良就是一切,不但无法给杨康的精神建构脊椎,就连自己儿子的性情喜好亦全不了解。当杨铁心未死又再次出现时,包惜弱也没有考虑过杨康的失落与震惊,只顾悲情的要与杨铁心远走高飞。

  这种善良加上软弱,会造成低智。而愚蠢往往会造就罪恶。一个心地善良而没有能力的人和一个有能力却心狠的人,同样都会害人,而前者之害,还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杨铁心、杨康、郭啸天及其家人,甚至完颜洪烈,某种程度上都被她拖累,为她所害,各自坠入人生无解的深渊。包惜弱虽然只是《射雕英雄传》里的小角色,可是从她身上却观照到普罗大众悲欢离合的根源。人们鼓吹善良,可罪恶却横行霸道。

  真正的善良不仅仅是道德和心理慰藉,更是明辨是非、内心通透的智慧。一个人,要有认知自我和人世的能力,才不会陷入性格缺陷的泥潭里,才能明了该如何面对人生的无常与困苦,从而避免将身边的人都拉入无边的痛苦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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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35353534 发表于 2016-12-24 18:33: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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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liang 发表于 2016-12-24 18:32: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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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周伯通:不想长大

  成人而有童心,往往意味着此人纯真烂漫、无忧无虑、朴实诚恳,处之令人轻松坦然。人习惯于缅怀逝去的岁月,于是童年像一个完美无暇的存在。西方的彼得•潘拒绝长大,《小王子》的作者说:“只愿更多的人记得自己是从孩子做起的”。东方讲究返朴归真,老子主张要“复归于婴儿”,孟子也赞颂“赤子之心”。

  童年有许多迷人的地方。孩子身上的天真、自然、快乐、洁白、简单、对世界的新奇和亲近,甚至胡闹,都容易让成人在功名利禄与尔虞我诈中羡慕不已,并视之为心灵的栖息地。

  成年人如孩子一般生存是什么状态,对不同的人来说,行行色色。孩子气自然有可爱的一面,但是否活成老顽童便是可贵可羡可称道的,倒也未必。不妨看看金庸笔下第一老小孩周伯通。

  每次看《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都觉得这小老儿闹腾得很,但着实可爱。无论多庄严、紧张、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老顽童一出现,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哭笑不得。比如他被欧阳锋扔到海里后,郭靖等人尚担心他的下落时,他却以骑着鲨鱼追鲸鱼的无厘头形象出现了,这个场面着实令人目瞪口呆,继而想仰天大笑;绝情谷公孙止与小龙女成亲佳期,又是他一阵胡闹,把好好的喜事搅得鸡飞狗跳;与金轮法王打赌盗王旗、学小龙女招蜜蜂玩,都是孩童的滑稽与小心思。他把严肃化作戏谑,将危机化于游戏玩闹,俨然一个大活宝。

  书中众人都与周伯通玩闹,但印象中他玩得最欢乐的是与小龙女共斗金轮法王的时候。小龙女本性寡淡克制,与老顽童相处却数度“哈哈大笑”,这样的纵情仅十六年后与杨过再会时方再次出现。由此可见周伯通给人的放松和欢乐多么彻底。

  周伯通对武学极痴迷,看到别人武艺更高,他会气呼呼的不服气,转眼却又追着别人要拜师学艺,且不论年龄辈份。他的痴,是孩童的痴,一派天然,没有功利心与嫉妒心,只是因为天性好武。华山论剑封五绝,黄蓉不断逗他,以为他会自居中神通之位,但他竟是毫无概念。黄药师一番话说得羡慕:“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

  然黄老邪此言有待商榷。周伯通如孩童般的纯朴与毫无名利之心,与“高”“下”无关,仅是他的无意识使然。孩童的天然与美好只因还未经世俗浸染,这种“美”多是短暂的、不稳定的。返朴归真也好,复归于婴儿也罢,一个“返”字,一个“复”字,便说明了,要先成长,要经历,然后才能回归,这时候再拥有的孩童般的美好,才非懵懂,而更多了通透与坚定。

  周伯通显然没有经过这样的历程,他的身体在成长,内心却始终是个害怕承担责任因而拒绝长大的孩子。许多人往往只注意到孩童美好纯真的一面,却忽略了孩子毕竟幼小,心智不成熟,同时也是任性自私、自我为中心、甚至是无情排他的。老顽童的永不长大,在保存了孩童些许珍贵的品质的同时,自然也携带着孩童的弱点,并且,因为他身体意义上的成年,使得他的这些弱点不如孩童般可控,于是便有了他与瑛姑的孽缘。

  周伯通与瑛姑初识,仅因生性天真且对武学天然好奇,他教瑛姑点穴功夫的时候,也远未意识到男女之防、肌肤相接的后果,但他毕竟血气方刚正当年,二人发生男女之事,至少对周伯通而言,像一场小儿过家家的游戏,与爱情毫无关系。事后,他叫嚷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无论如何不能娶刘贵妃为妻。”于是,他逃之夭夭,几十年对瑛姑避而不见,甚至不知自己有过儿子并惨死。

  瑛姑一世痴等。这是爱上一个心智不全的孩童的必然后果。在她的事上,周伯通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孩童的另一面,自私、无情、逃避、任性。但他的冷酷又全非负心凶狠的模样,他心中完全没有概念,一派天真的,毁掉了一个女人的大半生。

  孩子气给予周伯通的可爱与可恶,如硬币的两面,存乎一身。

  陈丹青说起孩子气时,认为中国许多老人都是老顽童。他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家乡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坐街沿上哭,别人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爹早上打我——他爹九十多岁啦。”这老头如同那位扮小孩“戏彩娱亲”的孝子,没由来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陈丹青说:“中国许多成人、老人,内心从未走出婴儿期,骄横而幼稚,动辄发脾气、摔东西、出口伤人,一辈子坚持不肯成熟。他们因此受苦,更使人受苦。”

  “孩子气的意思,不是要你像个孩子。”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那么,什么样的孩子气才是难得可贵的?

  依然是陈丹青的观点:“当我说保留孩子气,是对四五十岁以上的爷们儿说的。孩子气的对应,就是暮气、俗气、习气、痞气、油气、官气、专家的平庸气、书生的酸腐气,等等等等。所谓孩子气,意思是纯真和本色。”

  是的,孩子气的对立面,并非成熟和担当,这二者本不冲突。因为,除了纯真和本色外,孩子气还应该是一种历练和智慧。在漫长的人生中,去伪存真,去芜留精。要摘掉成人的面具,也要驱逐孩童的任意妄为。真正具有可贵孩子气的人,调侃、风趣而不胡闹,洞察世事而不油滑奸诈,自然天真而不幼稚,纵情自我而不逃避责任。

  赤子之心与不想长大,形似而天壤有别。老顽童周伯通之被追捧与艳羡,恰恰是许多人对于“孩子气”的深深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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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赐解脱 发表于 2016-12-24 18:31: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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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2zxl 发表于 2016-12-24 18:31: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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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欧阳锋:我是谁

  欧阳锋在《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中颇为不同。有个朋友说,以其先读神雕再读射雕的经验,看一个温情脉脉的可爱疯老头还原成一代枭雄的恶毒模样,是会觉得有些失落的。

  金庸早期的人物性格还不够立体,有些黑白分明,善恶立辨的单薄。但饶是如此,欧阳锋这个大反派也恶得跌宕起伏,并不让人觉得无趣。

  欧阳锋的恶,首先表现在他没有是非观。他洋洋自得于自己 “西毒”的称号,在他的眼里,天下并无对错之分,也无该与不该的罗嗦,惟有强与弱的分别。他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桃花岛诸杀江南七怪,下手狠辣。以一代武学宗师之身份,供金国王室驱使,于他而言,尊严和自持不足为道,只要有切实的好处和利益,即可随便出手杀人。

  这便不难理解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风格了。欧阳锋行事,是毫无道义和底线的。王重阳假病装死之际,欧阳锋立刻乘人之危,前来夺经。与黄药师前些时日还互攀亲家,称兄道地,目的未达成,之后便集全身之力偷施暗算,欲置其于死地。对一灯大师亦是恶毒相激,以一幅“割肉饲鹰”图经瑛姑转交,提醒一灯大师伤心往事,激他耗损功力,心机不可谓不深。更不用说救他一命的洪七公,为了得到九阴真经,转眼他便恩将仇报,以蛇杖与蛤蟆功重创了老叫化。

  从欧阳锋的成名绝学中,也不难看出他的为人。蛤蟆功的姿态如此不雅甚至丑陋,顶尖级高手中少有人练这丑态百出的功夫,但他并不介怀。透骨打穴法极是阴毒,灵蛇拳法与杖法亦尽得蛇之灵敏与狡猾,用蛇毒更是为人不耻,但只要够厉害,能伤人能制敌,便要练到极致。欧阳锋是相当阴诡和实用主义的。

  他还有一个私生子欧阳克,是与嫂嫂所生。私德本无需深究,倒也可窥豹一斑,欧阳锋这个人,对道德伦理也是不屑一顾。

  他“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脸须棕黄,眼神如刀似剑,甚是锋锐,语声铿铿似金属之音”,本是惊人之貌,又因为他的无是非、无底线、无道义、无伦理,有欧阳锋出现的情节,往往阴谋迭出,功利卑鄙,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生出忿忿之意来。欧阳锋的恶,是斩钉截铁、毫无虚伪矫饰的恶,是机关算尽不留余地的恶,恶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欧阳锋费尽心思,使出诸多手段,只为了一个目的,得到《九阴真经》,继而成为天下第一,倒也心无旁骛,专心的厉害。但说是武痴,又与周伯通的武痴不同,他的功利心好胜心极强,这野心膨胀的结果,亦是他穷凶极恶的原因之一。

  为实现欲望和野心而用尽手段的人,往往也因为鬼迷心窍而反被利用,欧阳锋看似强大、没有弱点,其实野心就是他的弱点。所以,他可以一度被杨康牵着鼻子走,还搭上了欧阳克的性命,又被郭靖与黄蓉乱写的九阴“假”经所迷惑,强自倒行逆施,练得经脉颠倒移位,在黄蓉的刺激下,终致精神失常。

  可叹之处便在于,二次华山论剑时,疯了的欧阳锋无人能及,终成第一,但他却不记得了自己是谁。

  疯了得欧阳锋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印象中,这个失忆的欧阳锋再也没有驱赶过蛇阵,也极少使用与“蛇”相关的武功,他的“毒”性在逐渐消失,人性浓重起来。他连自己都忘记了,却记得曾经有个“乖儿子”,与杨过的人伦亲情,是饱受欺凌的少年杨过能感受到的稀少善意之一。《神雕侠侣》中的欧阳锋是令人心生亲近与怜惜之意的。

  他常常困惑痛苦于“我是谁”,想得头痛欲裂,神情癫狂。他自己不清楚,旁人是否就会明了?他是欧阳锋吗?那为何同一个人,显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情?他不是欧阳锋吗?那欧阳锋又到哪里去了?

  这一场精神错乱似乎清洗了欧阳锋的认知。我常常觉得,人之初,无所谓善与恶,所谓的善与恶,都是成长与环境灌输的概念进而引发的行为。当欧阳锋还是欧阳锋时,他的恶是几十年人生经验的累积,他的野心是世人造出来的“第一”位置所诱,他的凶狠,是基于对人世利益得失的贪婪和算计。当这些认知不存在时,他便呈现出生命最初的样子。他混混沌沌,如初生婴儿,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欲望,仍然痴迷于武学,虽然好胜心不减,但不再为了特定的目的,自身有十足的害人的能力,却没有了主观作恶的意识。他的行为无善亦无恶,一切皆出自于本能和无意识。

  华山顶锋,欧阳锋与洪七公连斗七日,纯武艺较量,不涉阴谋与暗算,耗尽了他平生的武学智慧,于神衰力竭回光反照间,连叫三声:“我是欧阳锋!”终于找回了自己。临终前与洪七公相抱大笑,恩仇尽消。

  两书之中,欧阳锋实际上有三个形象:最初那个恶得理直气壮的“西毒”,与杨过相互温暖的温情疯老头,以及华山之顶恍然大悟、迷梦终醒的欧阳锋。

  他的毒与强,把自己逼入了迷失之地。寻找自我的动荡与困惑中,他毕生对“毒”的追求被一点点消解。当他目的性极明确的追求天下第一时,始终与第一无缘,当他得到了苦苦追求的目标时,又忘记了自己。当他既在武学上登峰造极,又明了自己就是欧阳锋时,已然油尽灯枯。他会回归到“老毒物”吗?他会继续做杨过操心唠叨温暖的“义父”吗?这截然不同的经历会造就一个怎样的欧阳锋?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最后的欧阳峰,是一个无法猜测的转瞬即逝的欧阳锋,连他自己都不再有选择成为“谁”的机会。

  金庸写恶人往往比好人精彩。就连欧阳锋这密不透风的恶里,也还有这样无解的矛盾、迷惑与对自我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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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哥 发表于 2016-12-24 18: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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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9746281 发表于 2016-12-24 18:29: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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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一灯大师:心灵皈依

  前往绝情谷的路上,化身慈恩的裘千仞受摄魂大法蛊惑,又连杀二人,恶念无法抑制,索性出掌向恩师一灯大师劈去。他的铁掌有如斧钺般,掌掌不留情,一灯大师口吐鲜血,面对性命之忧与为何不还手的质问,只是柔声说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的踪迹贯穿《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但出场次数与具体情节并不算多。雪地里舍命点化裘千仞这一幕令我印象深刻。虽然比起杨过以武力阻止的方式,一灯大师显得迂腐、可笑,甚至可能白白牺牲,但这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气定神闲与强大信念,自有其动人心魂与慈悲庄严之处。

  大理皇帝多有晚年逊位出家的传统,其中政治因素居多,且多数皇帝亦如段誉般在一世享受之后,完成形式上的皈依。一灯大师之出家却非为庙堂之故,而是出于作为一个人,为所遭遇的人生困惑与挣扎寻求解脱之道与心灵归宿。

  一灯大师,俗名段智兴,出家之前可谓饱受上天眷顾。出身王族,大富大贵,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成为一国之君,且处和平时期,未曾经历内忧外患,更兼武艺卓绝,身列华山五绝之一,南帝的封号,一阳指的威力,名扬四海。他唯一一点不曾实现的欲求不过是未曾得到《九阴真经》和天下第一的名头。那时候的他,意兴风发,斗志昂扬,为准备再次华山论剑技压群雄跃跃欲试。

  此时,周伯通出现了。这个疯疯癫癫、心智都不成熟的顽童,轻而易举的吸引了他的宠妃刘瑛。作为一个不缺女人、一向在女人的讨好与献媚中浑然不觉的皇帝,段智兴在这场不伦之情中看到了令他疑惑、不解的一幕:“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这眼光教他“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终于明白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他从此知道了何为妒忌、何为真情,何为无可奈何。原来爱情,并不因自己位高权重而理所应当的获得。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宫里飞檐走壁,去探望刘瑛,屋面上霜浓风寒,他竟怔怔的站了半夜,并大病一场。人生的困境与痛楚,他第一次有所体味。

  这个困境还有后续的效应。待瑛姑抱着被裘千仞打得重伤的孩儿前来乞求相救时,段智兴内心经历了现实的考量、对《九阴真经》的渴望与熊熊燃烧的嫉妒、羞辱与愤怒,终于冷下面来,袖手旁观。大理国向来的儒释学说熏陶毕竟不俗,尽管外人看来瑛姑难免无理,段皇爷有足够的理由选择不救,但因功利与怨恨而放弃生命和仁爱之心,他自认是“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他的痛苦与不解由“爱不得”扩展至生命伦理和对自我的否定与怀疑。

  段智兴这一念之差,几乎使他失去安身立命的支柱。尤其在瑛姑凄厉的悲痛、瞬间青丝变白发与切齿仇恨的震撼下,他甚至无法站立。尽管依然拥有良多,他无从释怀。生命的困境与你手中有多大权利、个人有多威猛刚强无关。它强大到使人怀疑一切。旧的生命已然破碎,必须寻求一次重生。他在混混沌沌,一片茫然中,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向佛门寻求皈依与安慰,这似乎是中国社会许多上流阶层人士与知识分子的主流选择。在传统社会,突出表现为那些在现世功业中遭受挫折、苦闷无依的儒士,放眼当下,则有许多在物质与功名上取得极大成功的明星与企业家们,争先恐后的向佛门献出虔诚。

  儒释道共同塑造着中国人的性情、人格和选择。儒家重视现世的功业追求与伦理道德,并提供了人生动力和平衡,然而无法解决功业无望时内心的痛楚、功业既得时人生的空虚与恐慌问题,更无从消解人与生俱有的各种“苦”与“无可奈何”。道家提供了一个逃避之所,暂时缓解了此中之痛,然而仍无法使人的心灵彻底有所皈依。佛教则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刘晓枫说,佛学是一种独特的理性主义,要求个体心智用清醒、冷静、理智的态度辨识一切现象,以冷清的理智态度来对待自己的感性欲求和本然情感,清除人的心智中隐藏的妄念,以达到清静无欲,以求得人生的安适、宁静。

  一灯大师的后半生以这种独特的理性主义化解了他与周伯通、瑛姑、裘千仞的恩怨。他熄灭了自己内心的欲求与情感,无嗔、无痴、无妒、无怨、无不平、无妄念。对于瑛姑的寻仇,他甘受其害,也并非为化去自己的愧疚,他的内心想已早就不执着于“愧疚”,而是想以“一刀之苦”,缓解瑛姑内心积郁数十年的怨恨与痛苦;对于裘千仞,他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点化他回头是岸,并帮助他化解与瑛姑的杀子仇怨;晚年,他与周伯通、瑛姑同居蝴蝶谷,日日相处,自然而然,无一丝芥蒂或不适,亦可见其修为与境界。

  当段智兴忘记了自己的时候,他便成了慈悲普渡的一灯大师。因为无我无执,人生终至安适、宁静之境。

  无独有偶。在金庸小说里,那些被孽缘困苦纠缠不休的人物,最终归宿若非死亡,便与一灯大师一般,皈依佛门,如谢逊、如萧远山、如慕容博。于现实而言,西方世界面对迷惑与心灵困境,亦有不少杰出之士历经不同的心理路程,最终皈依基督神学,与东方的佛学皈依形成观照。

  柴静说,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心灵没有归属,不管你知不知觉,承不承认。个人的心灵该皈依何处,大概是生而为人生生世世不断寻找的、永恒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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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犬 发表于 2016-12-24 18:28: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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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梅超风:地狱之花

  金庸笔下的女反派,大概没有谁比梅超风更阴森可怖,但他笔下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梅超风的人生经历,又因凄楚孤绝,为情舍身,让人不免有些唏嘘。

  梅超风令人心悸之处,在于她如僵尸一般的惊悚感。尚未出场时,便以三堆骷髅头骨营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及至出现,“只见她双掌不住的忽伸忽缩,每一伸缩,手臂关节中都是喀喇声响,长发随着身形转动,在脑后拖得笔直,尤其诡异可怖”,她杀人的手法恐怖残忍,只见“那女子忽然跃起,噗的一声,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脑门,伸出一只染满鲜血脑浆的手掌”,人死之后,她又“扯开死人胸腹,将内脏一件件取出”,以考查自己功力如何。

  她外号“铁尸”,与丈夫合称“黑风双煞”,其凶神恶煞之处,由此可见一斑。梅超风容貌虽“颇为俏丽”,但她行事狠辣阴毒,武功身形如鬼魅般邪魔飘忽,使得她的形象,基本没有了“人”的气息。

  反差之处在于,她的强大与脆弱浑然一体,这一点与其他悲剧型的女反派截然不同。同样误练《九阴真经》的周芷若强在心机,李莫愁强在偏执的仇恨,马夫人强在疯狂的征服欲,三人结局都凄凄惨惨,但到底“强”风更胜,并不令人格外同情。梅超风的强,仅仅是她那虚张声势的“九鹰白骨爪”与“摧心掌”,她在给人强悍与恐怖的感觉的同时,自身经历了瞎眼、丧夫、走火入魔以至瘫痪、切骨的孤独与不知所措。她强大到不可靠近,却又极容易任人欺凌,骨子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孱弱”。在她的武功愈练愈强的同时,她的心志与遭遇反而给人以越来越凄弱的印象,仿佛一阵风吹过,便足以让她倒下。

  梅超风之令人唏嘘,倒不仅仅因为身体受到的摧残。有情之人,是不可能坚硬如铁的。从梅若华到铁尸,她在某种程度上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可偏偏这具僵尸,是有情有义的。

  虽然叛离桃花岛,但她与黄老邪的师生之情,终身未褪。当她还是幼年丧父、饱受欺凌的梅若华时,黄老邪收她为徒,给了她安全、庇护与家园。为了这份恩情,她任由黄蓉要挟,对心心念念恨了十几年的杀夫仇人郭靖,竟不能痛痛快快的杀了;归云庄听到黄药师已死的谣言,“留下伤心的眼泪”,并愿自行了断以赎背叛之罪;牛家村,黄老邪被欧阳锋全力偷袭,她又舍身护师,终于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临终前得以重回师门,大喜之色溢于言表。梅超风对桃花岛的感情,是感恩、是悔恨、是最美好的回忆与最虔诚的认同与回护。

  除了师门之情外,梅若华还幸运的拥有过爱情。“贼婆娘”、“贼汉子”,他们如是称呼对方,亲昵得旁若无人,疼爱得咬牙切齿。背离师门之后,她与丈夫鹣鲽情深、相依为命。陈玄风为保护她不受练功错误的伤害,每每由自己思索后先练,再传于妻子。恶人与恶人的爱情,如同困守在绝境,往往更加坚定不移,因为他们只有对方,越是孤绝危险,越是不容于世,二人的相互取暖便越弥足珍贵。

  陈玄风死后,梅超风抱着他的尸体在雨中狂奔,“心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她也想到了死,因为“没人叫他贼汉子,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但为了报仇她活了下来,此后的孤独与走火入魔时时侵袭,找到仇人的机会极其渺茫,她只为了这一点念想,顽强的活着。

  梅超风的有情之处,只属于两个人。唯有面对黄老邪相救之恩,陈玄风相爱之情,她的内心有一片柔软和真挚,甚至不惜性命相酬。陈玄风之死,使得她又恢复到童年那个一无所有,无人疼爱的小女孩,《九阴真经》练得再强大,也掩盖不了目不视物与频频走火入魔、无法走动带来的尴尬与凄楚。她经受过生活的凌辱与欺凌,对世间本毫无谅解与同情可言,孤苦与仇恨只不过驱动着她更为无情与冷酷。

  她的有情与无情,是如此泾渭分明。有恩有情的,她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除此之外,天下生命皆为草芥,何来怜惜,何需挂怀?

  常人的情义是延伸性的,因为一份恩情而不再恨这个世界,因为一点温暖而对世间产生善意,因为珍贵的爱情而对许多事报之以平和与宽容。情之所以迷人,也在于它能令僵硬的面部,闪现出松动的笑容。

  爱与恩情有其强大的一面,可以滋润心灵,滋生善意。但“情”之一字又脆弱无比,没有持续的免于恐惧的情感滋养,原本就情感缺失的个体,会收面为点,趋于极端。经历了幼年的不堪、背叛的恐惧、仇人的追杀和荒山丧夫之后,梅超风的情义成了一座孤岛。“爱”成了她有恃无恐的凭借。她的“有情”,让她更加无情的摧残他人。“黑风双煞”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对师父的愧疚与害怕,让她更加胡作非为,对丈夫的离去与思念,让她充满刻骨的仇恨。梅超风内心的阴郁,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溶解过。爱之欲之生,不爱欲之死,她的有情与无情,一样的赤裸裸,如火般灼热。

  一方面是情深义重,奋不顾身,一方面是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梅超风像一朵地狱之花,以寸草不生的代价换取自己开出一抹浓重与凄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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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dong131420 发表于 2016-12-24 18:27: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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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杨铁心:大义之谬

  (一)

  临安牛家村,郭杨两家遭难之日。混乱中,杨铁心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包惜弱。她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给官兵捉去啦!”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如芙蓉花般娇嫩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你不要管我,郭大哥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出嫂子,给郭大哥留一脉香火!”然后,面对汹涌而至的官兵,为免受羞辱,包惜弱拔剑自刎。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感天动地。男人的大义需要女人的成全,包惜弱应该遵守这个套路啊!如此,杨铁心再做任何选择,都不会有争议。可惜偏不,大难就在眼前,包惜弱面对丈夫要去救李萍的念头,万分惊恐,她死死的抱着他,不愿分离,然而杨铁心依然狠心推开她,决然而去。

  金庸老先生也有意思,他可以让杨铁心先遇到李萍,因救李萍而耽误了妻子,以至让她不知所踪;也可以让他在救下妻子后暂时没有面临别的危险,因而分身去救李萍,相救归来后发现妻子失踪。结果一样,但这样更符合人性范畴内的“义”。然而他偏偏要设计这样一个充满迷惑性的场面。很难说,这只是简单的表彰杨铁心的“义薄云天”或“舍己为人”。

  于是我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杨铁心把妻子丢给虎狼一般的官兵,选择去救郭靖的母亲李萍,理由是无论如何要给郭家留下骨血,这就是所谓的义气。这种人是自私凉薄到骨子里的,任何人的性命都不如他自己的名声重要,可笑此类人还被长久的赞颂着。所以,包惜弱改嫁完颜洪烈,杨康不认亲父,都是他应有的惩罚。”

  这句话直接给出评判和结论,并没有说明为什么,显得很苛刻,很颠覆,但引来如潮的反对仍然令我颇感意外。事不辨不明,与网友几经辩论交流,我反而在杨铁心身上更明晰的看出,他何以如此选择,以及他的行为背后有一种何等牢固难破的集体无意识心态。

  (二)

  网友举出许多例子来为杨铁心的选择寻找合理性。比如,郭靖为守襄阳城而忍痛不救被敌方绑架的女儿郭襄,比如,赵氏孤儿里为“道义”献出亲生子的程婴,甚至于,把亲妈与老婆同时落水先救谁的难题摆了出来。

  这些事例当然都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就像一把钥匙解一把锁,哪怕两把钥匙纹路、造型达到99%的相似性,只要存在1%的区别,便无法用一把钥匙同时开两把锁。对于事物的评判与认定,要回到事物本身。事物自身的纹理、细节,才是决定其性质的根本。这便要求我们具有良好的思辨能力,于分毫之间分辨差异,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

  如此再回头看这些例子,其实并不难分辨。郭靖的选择无可指责,因为一方是女儿,一方涉及到全城成千上万的人命,甚至是亡国的危险,孰重孰轻,一目了然,更何况,他取得了女儿的理解和支持;赵氏孤儿中,屠岸贾要杀全城的幼儿,程婴的自我牺牲救得不仅是赵氏孤儿,更何况,他的行为不止是对赵氏的“义”,更包含着对于奸臣、暴政的反抗,对于无辜受难者的同情和不平。

  至于母亲与妻子同时落水先救谁,倒是有一定的可比性,因为选择仅在私人领域,并不涉及公共安全。但双方皆是至亲之人,更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灵活性的选择,预先设定必须救谁舍谁都是不合理的。

  2016年夏的一场大水中,河北有一个小伙子,在洪灾到来之际撒腿就跑去救母亲,把自己的妻儿扔在危险之中,遭到如潮的质疑。救亲母有错吗?没有。但为什么他的行为令人愤慨,原因便在细节之中:首先,他预先知道有洪水,在母亲住所附近徘徊近两小时,却未采取转移母亲的措施。其次,洪灾发生时,一方是妻子、孩子和有残疾的父亲,且就在身边,另一方是母亲一人,另居别处,他舍近求远,舍多救少,这不是孝感动天,这是脑子不清楚。

  再来看看杨铁心选择放弃包惜弱时发生了什么吧!他救下包惜弱时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看清楚不是李萍之后,他不顾官兵又来的即时危险,也不顾包惜弱的恐惧和苦苦哀求,毅然决然的推开了自己的妻子,去寻找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处于危险之中的李萍。在做出选择,且误认妻子因此丧命的情况下,也未见杨铁心有任何歉意和不安,十几年后再相见,他竟然语带讽刺。

  因为这些细节,我无法用所谓“义”、所谓“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去理解他,同情他。网友Nigrae说得好,这相当于“两个人落水,你划着船先救起一个,然后把她扔下船再去找另一个”。

  情与义,都不能胶柱鼓瑟,否则,便成了吃人的“礼教”。杨铁心的选择,与其说是情义两难,不如说是教条愚蠢。或许我说他“自私凉薄”确乎有失偏颇,但是否可以说,他的问题在于他对“义”的认知过于低级,过于拘泥不化?

  (三)

  “不管怎样,舍己为人不应该被批评。”许多网友表现了如是的意思。

  没有人批评舍己为人,关键是,我们是否弄清楚了何为“舍己为人”?包惜弱与她肚中的孩儿就不是人吗?

  网友林志瞬举了电影《机械公敌》的例子:男主和女儿一起坠水被困车内,机器人选择救几率更高的男主,而男主则希望牺牲自己救下女儿。

  多好的例子呀。可是这可以作为支持杨铁心的论证吗?不仅不能,还恰恰起了反作用。因为男主选择牺牲的,是自己。而杨铁心选择牺牲的,是妻子。而他赶去相救的,也并非李萍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目的仅仅是“为郭家留一条血脉”。

  所谓舍己,这个“己”字,只能是自己一个人。把任何其他人拉进来当作“己”代而牺牲,都是越俎代庖的强权逻辑。即便是夫妻父子,也不能把对方视为所谓“一体”,而替对方决定生死大事。假若《机械公敌》中是男主的女儿与别人的女儿坠水被困,且男主女儿被救的机率更高,而男主希望牺牲自己的女儿,先去救别人的女儿,恐怕不仅女儿会恨他,观众也会质疑不解吧!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几乎每一个反对者都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如果是我,我不会弃妻子而去救李萍,但是杨铁心这样做了,他是值得敬佩的!”这背后的逻辑何其实用理性:“我不会这样做,因为太危险,我需保全自己,我并不伟大;但我给予这样做的人极高的褒奖(其实也是怂恿),那么万一我落难了,说不定有被救的机会。真是双赢啊!”

  一个鼓吹与呼吁“舍己救人”之类超出普通人性范畴和能力的品质的社会,是值得商榷的。舍己是一个人的自我价值,自我追求,只能用来要求自己,与他人毫无关系,因而也根本不需要提倡与宣扬。而我们多年来恰恰在做这样的事情:自己躲在壳子里,生怕吃一点亏,却期盼着他人都能舍生取义,舍己为人。

  (四)

  网友小毛毛狐的观点一针见血:“换个方式想想,如果不是包惜弱,而是杨铁心的爹或者娘,他会选择丢下不管么?绝对不会,绝对不敢。所以,和舍己为人的义气关系不大,和是否把亲人看为和自己一体更加无关,归根到底,还是在一个夫权、父权的社会里,妻儿没有独立人格,只是附庸,所以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迫不得已’地抛弃罢了。”

  撕去所有大义的标签和所谓不得已的两难,这才是杨铁心的选择背后最深层的文化原因。

  虽然对杨铁心的行为抱有重重质疑,但有一点我愿意相信,那便是杨铁心做出那个决定时,内心也是充满悲壮的。他应该也真诚的相信自己选择了“大义”,无愧于天地。

  但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心理,让我感受到的不是“感动”,而是“可怕”。

  (五)

  杨铁心身上,其实很鲜明的反应了部分传统价值观与现代文明取向的冲突。这些传统观念深植在国人观念中,强大到许多人浑然不觉,因而明明生活在当代,接受了现代教育和互联网的冲击,依然一开口,便穿越回了远古。

  莫说“不要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要求古人”,这是小说评论,并非历史再现。若严格按照古人思维,郭靖和黄蓉哪里有机会游山玩水,成其佳话?

  曹雪芹曾借贾宝玉之口,对“文死谏、武死战”这样人人称颂、感动的儒家道德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他说这些人不过是“疏谋无能、沽名钓誉”,把这帮以“忠义”自居的迂腐之士嘲讽的无处藏身。

  同样是这个伟大的作者,早在三百年前,便提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字里行间透露着平等的视角和对女性的尊重。三百年前的清人尚且如此,我们这些接受现代教育的年轻人,何以口口声声以忠孝仁义之名,论证杨铁心将妻子丢入虎狼窝的合理性,大有恨不得把他捧入忠义祠的架式?

  撕去裹在外表上的那层高尚的面纱,杨铁心所裸露的,也不过是迂腐、无情罢了。

  而这,恰恰是我们今天在生活里、在读书时、在对传统与现代的思考中,需要警惕和审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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