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红尘---金庸小说人物漫谈（7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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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洪七公：七分道三分儒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充斥着隐忍、错位、爱怨憎与求不得。生而为人，天然背负着欲望与欠缺，少有人有圆满的机缘，并因此遭受重担与痛苦。然而有一个人例外。仔细说来，他除了少了一根手指，一切都是顺心如意且举重若轻的，令人羡慕不已。

　　没错，就是九指神丐洪七公。身为乞丐头子，他常常会给人一无所有的错觉。实际上洪七公什么都有。作为华山论剑五绝之一，他“北丐”的名头远扬四海。执掌赫赫有名、根基深厚的天下第一大帮，权势在握。他朋友遍天下，随和、正派的性子使他少与人结怨，遇到恩将仇报之辈如欧阳锋，他也没有多少愤怨。他还无意间收了两个好徒弟，郭靖和黄蓉，一个成为侠之大者，一个缓解了丐帮内部“净衣派”与“污衣派”长期的矛盾和对立。他甚至没有道德瑕疵，坦荡无愧的立于天地之间。实力、名望、权力、心胸、继承人、道德完美，在他人眼里纷杂难得，在洪七公那里，却是招之即来。

　　但他并不沉迷于所拥有的东西。功业亦负担，提起容易放下难。洪七公对拥有的一切的态度是：随性而为。他常年云游，行踪无定，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里做甩手掌柜，帮中要事多交于下属处理，实行无为而治策略，以至放任“净衣派”与“污衣派”之争越来越严重，也未曾因帮派分裂而感到焦虑。两个徒弟，高兴时随便教教，几道小菜就足以引诱他交出名震天下的“降龙十八掌”，还破天荒的把丐帮的权杖交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上。

　　洪七公唯一的嗜好就是吃。这乞丐一出场就是一副馋涎欲滴的可爱相：“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猴急得模样，吃起来风卷残云。为了一饱口福，他那点看家本领被俏黄蓉一招一式的哄了出来。据说年轻时因吃误事，跺下一根手指以自警，但也没有改掉好吃的毛病，后来变本加厉，居然跑到皇宫去偷吃御厨。黄蓉的七俏玲珑心煮出的美食，精细、讲究，连名字都文雅含韵，这叫化子竟也懂得其中妙处，比起“牛嚼牡丹”的郭靖来，他显然还有极好的审美情趣和品味。

　　活着，便有在世的负担。五绝之中，王重阳为儒家的“热衷肠”所累，东邪对礼教虚伪怀有愤怒，西毒为功利野心驱使，南帝曾为情感冤孽耿耿于怀。唯独洪七公如此逍遥、洒脱、快乐的在世间游来游去。在他那里，万事无所挂心、人间何来苦痛。他的人生态度，天然便是道家作派。

　　刘晓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提出，道家用一种沉醉的感觉秩序来减轻人在这个无从逃避的恶的世界中的在世负担，这种感觉秩序便是审美。它一方面追求自然的无待于外的自逸其乐，绝对的无忧无虑，视人的本然生命（恬然鼓腹，从欲为欢）为最高的价值，另一方面把生命感觉的“热衷肠”和思虑降到无知无识无忧无情的原始生命状态。

　　洪七公有他自逸其乐的一面，东飘西游，其乐无穷，到处寻访美食，而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同时，他也有忘情的一面。没有谁能够使他停下脚步，他未曾与任何一人建立起亲密关系，长年独自一人，甚至从未娶妻，对世间林林总总的功名情义保持着若即若离。

　　绝对的道家清冷无比，如石头般淡漠无情。洪七公不然，他还有一定的“热血”与“温暖”的性情。中国人多是儒道互补的人格，洪七公身上也有诸多儒家的作风与影响。比如，五绝之名在他心中不是完全的“空”，他也会有争夺天下第一的进取心；丐帮帮主之位，想来也不是天上掉馅饼所得；见到不平之事，也常扶危济困，铲恶除奸，为除掉滥杀无辜的藏边五丑，他千里迢迢一路从岭南追到了华山之巅；他待人宽厚，对郭靖黄蓉的疼爱亦有天伦温情。

　　洪七公把自己的绝学降龙十八掌与逍遥游分别传给了郭靖与黄蓉，这两门武功分别对应着他的儒道人格，只是降龙十八掌的声名和力度更甚。不同的是，在他的性格构成中，道家成分远重于儒家。

　　儒道信念在个人心中所占的份量消长，往往也影响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中国历来许多儒家信念受到挑战退而把道家当作疗伤手段的，往往一边吟颂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边“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即便不再寻求宰相衙，也总是熄不了心中的那团仅存的火星。七分儒三分道的王重阳，尽管自认为“大彻大悟”，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但言谈举止间，总还有难言的隐忍、不甘和无可奈何，他明明有热情，却装作心如死灰。

　　相比之下，老叫化子洪七公对万事皆无深情，但快乐的明亮、痛快。他的七分道家作派，实属性情使然，犹如郭靖的儒家信念，看不到教化的力量，甚至是不自知的，因而几乎没有刻意修炼和追求的痕迹。不自知便不会有怀疑，不会重新产生苦恼与欲望，所以，洪七公的无忧无虑是绝对的，贯穿于《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从无半分灰暗，即使在困境与矛盾中。而那三分儒家人格，便如点睛之笔，是漫天风雪中的一枝红梅，调和了洪七公本质上的清淡无味。

　　七分道三分儒，是个非常适宜的人格构成，共同塑造了一个正直、有趣、亲切的洪七公，一个洒脱、欢乐、酣畅淋漓的洪七公。你很容易忘记他，但想起来便会觉得可爱、亲近。你不必试图走近他，他会在距离拉得太近之前，毫无留恋的挥挥手，悠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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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杨过：十六年，依旧少年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杨过的这套黯然销魂掌，可谓古今第一奇功。历来武功之创立，或因迷武成痴，或为争强好胜，或怜天下苍生，独不见因“相思”竟成宗师。

　　然而襄阳对阵金轮法王时，杨过差点忘了身怀绝技。这掌法因思念小龙女而生，待相思之情解除，便失去了威力。这融汇了全真教玄门正宗内功口诀、古墓派玉女心经、九阴真经、西毒蛤蟆功与逆转经脉、丐帮打狗棒法、黄药师弹指神通与玉萧剑法等各家之长的武功，耗尽了情感与气势，得之不易，却是大而无当的。自来各路侠者对武艺之道敝帚自珍，杨过却是弃之如敝屣，创立便是为了失去，果真纵情任性。

　　汉朝张敞为妻画眉，不仅被同僚嘲笑，还因此丢了官职。儿女情长，历来为大丈夫所不屑。武侠世界里，虽然少了许多礼法和迂腐，但如杨过这般情痴得“气势猛烈、理直气壮”，亦不多见吧。

　　更何况，这浓烈的感情中，还夹杂着对世俗礼法的睥睨与挑战。超出常度的事情，总是令人慌张的。所以，当《射雕英雄传》里那些闻名遐迩、善恶分明、方方正正的人物遇见杨过时，犹如天宫里闯来了孙悟空，个个不知所措，又别有一番新鲜。

　　最失常态的当属黄蓉。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虽然在成长为母亲后，多了几分俗世烟火气息，但大部分时间里，她仍然保持着女中诸葛的睿智。绝情谷装疯点化裘千仞一幕，更是闪烁着珠玉的光芒。但唯独面对杨过，她狐疑、警惕、保守。聪明人与聪明人相遇，有三分惺惺相惜的激动，更有七分狭路相逢的提防。向来走一知三的黄蓉看不清杨过的棋路，她紧张地失了分寸。

　　郭靖更是不知所措。他的世界一向黑白分明。他知道杨康是堕落的，欧阳锋是恶毒的，一灯大师是慈悲的，他与蓉儿的结合不违侠义，不逆礼法，可是他该如何对待杨过呢？虽然他忠厚入骨，也不免为了杨过要娶师父“而宁愿他死了”，更因为亏欠杨过想要砍了女儿的手臂。透过杨过，这位“侠之大者”显现出极僵化拘泥的一面。

　　全真教遇到杨过，简直鸡飞狗跳。名门正派之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卑鄙、混乱、不堪一击。

　　但另外一些人却是别样景象。欧阳锋的晚年因为杨过，成为另一番模样。那大概是他最具人情味的几年，因为对这个干儿子的牵挂，而变成一个散发着俗世温情的可爱疯老头。独来独往的黄老邪，在垂暮之年，多了一个喝酒聊天的小友。一灯大师、周伯通、瑛姑、裘千仞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也因杨过之缘终于得以化解，美满团圆。

　　透过他人，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杨过：他令正统世俗中人感受到秩序的紊乱和恐慌，却又让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奇人异士触摸到一点尘世的温暖。

　　华山之巅，杨过被封为“西狂”。何谓“狂”也？

　　黄药师提出收杨过为徒以解除他与小龙女的师徒关系时，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重阳宫中，杨过挟持孙不二，在重阳祖师画像前结为夫妇，要全真教数百位道长，同作见证。

　　风陵渡口，郭襄初识杨过，跟着西山一窟鬼去见自己心中的英雄。这西山一窟鬼与杨过结怨，竟是杨过为他们的小妾打抱不平，责问他们为何用情不专的缘故。

　　杨过之狂，已不仅仅是睥睨世俗礼法这么简单。对比他的忘年之交黄老邪可知，黄之藐视世俗礼法，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他压根是无视的，不在乎的，这里面有中年人的骄傲与通透。但杨过之狂，还在于他企图修改礼法。谁定的规矩？我不仅不同意，我还要推翻它，重建它！

　　这是少年人的狂傲---纵情任性、气势猛烈、超出常度。只有少年人有这种与世俗死磕的态度，这种激烈如狂风暴雨的对抗，既有对世俗礼法的破坏与不屑，又隐藏着渴望世俗肯定与认可的矛盾。

　　所以，在杨过的身上，你既能看到出尘的孤傲不驯，又闪烁着俗世的狡黠和温情。他不是崇高的、刚强的、令人景仰的人物。相反，他容易轻狂，容易犯错，容易迷失。比如，在他对小龙女情根深重的同时，主动勾引了多少“一见杨过误终身”的好女子？再比如，在误会郭靖夫妇害死了自己父亲的时候，没有弄清来龙去脉就企图与敌手勾结，害郭靖性命。

　　少年人，不免在磨难中成长。杨过的幼年，丧失了能够建立起安全感的一切机会。父母双亡，桃花岛的猜疑，全真教的凌辱，足以让一个笨拙的孩子更加麻木，却能让一个敏感的孩子走向暴烈。他始终遵循着一个简单而热烈的原则：“你对我好，我便喜欢你；你对我不好，我便恨你入骨。”遇到小龙女，他感受到了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即你不用寒毛竖起地随时准备与全世界作战，他学会了放松；遇到郭靖，他见识了坚韧不拨的信念和毫无动摇的是非曲直观，虽然郭靖迂腐，但他的稳重中和了杨过的飘忽不定；遇到郭芙，他在断臂的残缺中迅速成长，气势如虹般，直贯长空。

　　十六年，杨过成长为神雕大侠，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襄阳为郭二小姐庆生与击毙蒙古可汗两大场景，浓墨重彩，既闪烁着英雄主义的恢弘，又有我们最熟悉的少年杨过的炫耀与夸张。襄阳庆生，是杨过自编自导的一场名为“我最闪亮”的个人秀，守城大战中，他可以居高临下的戏弄郭芙：“行，给我磕三个响头，我救你的丈夫。”《神雕侠侣》至此，杨过完胜。他没有避世隐居，也没有融于世俗，他用自己的强大，让曾经质疑他拘束他的俗世礼法全都闭了嘴。

　　十六年，依旧少年郎。这也许是十六年后，绝情谷底，杨过在绝望的悲伤中仍能纵身一跳的源动力。骨子里，他仍旧狂傲、激烈。这是一场被拉长了十六年的青春，他牺牲一切可能，去成就青春时代刻骨铭心却阻力重重的爱情。这也让这场劫后余生的爱情扑朔迷离，似乎充满无限可能。

　　借用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句话：我不爱那些没有缺憾、不曾失足或跌倒过的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现过美。

　　我喜爱杨过的缺憾与生气，在很容易被暮气笼罩的传统中国，他是一抹灵动的颜色，是一篇精彩的“少年中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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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小龙女：仙子落凡间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丘处机这首《无俗念》，据金庸说，颂得正是古墓派传人小龙女。

　　姑射真人乃道家神仙之姿，“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小龙女正面出场时，亦是仙姿飘逸，已全然没了人间气息。只见她“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秀美绝俗，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冷如冰雪。”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一生争强好胜、情感激烈、郁郁少欢，为此，她创立了“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的玉女神功，修身养性，缓解情深之苦。对于历经波折的中年人，这只是一种养生之道。然两代相传到了小龙女，因自幼与尘世毫无瓜葛，修炼起这清淡至极、高度克制的功夫，反倒浑然天成，修得仙般飘渺，颇有道家“太上忘情”的境界。

　　自小相处的孙婆婆被害，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小龙女却只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庄子丧妻尚且鼓盆而歌，着于痕迹，小龙女对待死亡如吃饭睡觉一般平常，内心一丝波澜也无。

　　忘情却非无情。少思少欲的小龙女，念及孙婆婆之情份，竟破例答应照顾落魄的少年杨过。这便扰乱了她原本神仙般的世外逍遥。

　　七情六欲中，唯“爱”最难抵御。从与杨过古墓中数年厮守、到二人花丛中赤裸相对练功，再到御敌李莫愁时的同生共死，小龙女逐渐有了温度，她的情感正一步步积蓄，但她自己尚未知晓。到了误以为与杨过肌肤之亲时，情感之威力已如开闸泄洪般，势不可挡。

　　爱情是具有毁灭性特质的激情。小龙女意识到爱情之后，便从极淡然走向了极浓烈。杨过想她“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许多读者质疑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缺乏基础，其实小龙女的极冷与杨过的极热，本质都是一般的趋于极端，在一定条件下也易相互转化。更何况，小龙女远离世俗，杨过不被世俗接受，二人与世间皆有距离。本质上相通的人，极容易被对方打动。

　　仙女因爱情跌落凡间，这种爱情必然是纯粹的、超凡脱俗的。神话剧中的七仙女、织女之流，在天宫时便是庸脂俗粉的寂寞模样，她们的所谓爱情也与世俗毫无距离，一拍即合。与这些伪仙女不同，小龙女自小修道，是真正的仙家风采，就像《红楼梦》中绛珠仙子转世的林黛玉，她们的爱情，自然而发，只为“情”本身，与世俗伦理、现实考量都没有关系。所以，当她们由仙及人，并遭遇世俗时，便顿觉格格不入，四处碰壁。

　　在成为“人”的过程中，小龙女像一个沉默多年失去语言功能后，再度开口说话的哑女，有些走调、有些笨拙。她懂得了爱的滋味，却还没有应对凡间的能力。经黄蓉稍稍“挑拨”，她便悄然离去，后听到杨过将娶郭芙的戏言，又独自走开。这两次生离之间，便发生了许多意外和劫难。每每遇到困惑与不解，她便本能的想退回古墓，然而古墓也失去了无人打扰的清净，无法给爱情避世的保护。小龙女承受重重磨难。师徒名份、世俗压力、性格冷热的迥异、各自的残缺，别离的漫长，命运的无常。爱情之苦，莫甚于此。

　　而小龙女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说得更好：“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爱情之令人心甘情愿，亦莫不如此。

　　情之所动，复苏了人之为人最普通的喜怒哀乐。追随尹张二道士的路上，与周伯通短暂相处，小龙女竟“哈哈大笑，并且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蓦地里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转念之间，几种情绪纷叠而至。十六年后，绝情谷底与杨过重逢，她又一次不克制的“哈哈大笑”。难得纵情的小龙女，在偶然的肆意流露中，光彩夺目。

　　小龙女的“人性”，稀少且若隐若现，所以格外好看。然而就像落魄的贵族仍然保有骨子中的教养与作派，仙子落入凡间，也未必如七仙女、织女一般，成为泯然众人的主妇。小龙女的深情只与杨过有关，除此之外，她仍然清冷隔世，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即使是杨过，也未能改变她的内在性情。十六年前，她从未放弃于活死人墓中避世生活的渴望；十六年分离，她独居潭底，生活极简，常人只怕要疯魔了，她也安之若素。

　　就人物塑造而言，小龙女的面目是模糊的，她更像是一个身姿，惊鸿一瞥却寻之无踪。《神雕侠侣》大旨言情，缠绵悱恻，故事到杨过与小龙女重逢时戛然而止，像所有童话故事里说得：“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一起生活。”可小龙女从未真正融入世间的形象，引来了许多关于二人是否能相守的质疑。杨过十六年来闹得风生水起，不甘寂寞之心昭然若揭，一个热情如火，眷恋红尘，一个清淡如水，趋于隐世，杨过与小龙女因为阻碍重重而情深不断，但阻碍消失之后，他们是否能成为神仙眷恋，笑傲红尘？

　　绛珠仙子因受了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也随其下凡间走一遭，以林黛玉之体还泪酬却情缘。黛玉情动的过程，拈酸吃醋、尖酸刻薄，比小龙女更具人性。然而黛玉之姿，仍是红楼女儿中最出世、脱俗的一个。很难想象，成年后的黛玉是什么样，嫁人后的黛玉如何持家理财，操办各种豪门之宴。红楼未完，争议多多，黛玉之死，却是既定的、无疑的。她死于成年之前，得以不再碰触与她格格不入的凡间。

　　据说金庸最初的设想是一个悲剧，小龙女纵身跳崖，岂有不死之理？无奈观众乐见团圆，才有了这重重苦难后的崖底相逢。但我总忍不住对那个“残忍”的结局念念不忘。十六年空等之后，杨过将如何面对爱情与希望的幻灭？郭襄是否还要“天涯思君不可忘”？许多人的际遇和命运，将因此令人充满遐想。

　　仙女落入凡间，还是不要涉世太深的好，否则要么隔阂重重，凄绝无奈，要么如黄蓉一般，俗气日增，没有了余韵。且让她品一番情爱的苦与甜之后便重回仙班，不是更大的成全与圆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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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嘐嘐。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风雨》出自《诗经》，历来被认为是在表达女子“既见君子”时喜出望外的心情，在风雨相侵的清晨，在鸡鸣声声的聒噪中，显现出格外跳跃的期待和欢乐。但是到了《神雕侠侣》中，金庸却这样解释诗中的意思：“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不快活？”

　　怎么会快活呢？偷偷地写这首诗的程英，终于体验到了心动的滋味。她一路跟随着杨过，看到他救表妹陆无双时的机智幽默，也看到了他为救黄蓉母女不顾生死。稳重淡然的程英，竟然也爱上了这似炭火般灼烧的轻狂少年。只是这少年在昏迷之际，拉着她不停地呼唤着的，是他最爱的姑姑。

　　金庸笔下的女子，多是浓墨重彩的，清雅如小龙女，亦是淡到极致显极端，唯独程英淡淡的，全身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气质，像《诗经》里走出的女子，哀而不伤。

　　杨过见到这首诗的反应是：“是在说我吗，我又不是君子？若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聪明如杨过，居然也猜不透程英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表达。不多时，程英又以箫吹奏了一曲《淇奥》，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诗中湿润如玉的君子形象，更是与杨过的性子相去甚远，但如果他去翻翻《诗经》，会发现这诗中咏叹的君子亦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这两句说得不正是杨过吗？到迎敌李莫愁时，程英更是把一曲《桃夭》弹奏的缠绵欢悦。诗中“灼灼其华、宜室宜家”的姑娘，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把自己的心思淋漓尽致而又羚羊挂角般表达完毕。

　　从“既见君子”的相遇，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爱慕，再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欢喜出嫁，程英已在意识想象中完成了与杨过的美满姻缘。在这三首歌的递进中，程英用音乐表达心迹，用古老的《诗经》成全自己。旁人只道一切皆未开始，在她心中，已然在圆满中轻轻放下。

　　程英大概也偷偷想过，假若没有小龙女，他们会当如何吧！但她从未哀怨，亦无逾越。杨过这个小魔头，见一个勾引一个，即使十六年后见到小郭襄，都有潜意识的魅力展现。但他心怀尊重且愿意听劝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龙女，一个是程英。在杨过的体验里，只觉与她相处，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一切全是宁静平和。杨过有难时，她尽心帮助，杨过飘然远去时，她劝慰伤感的表妹说：“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又何必烦恼？”

　　不仅仅对待爱情，程英对于亲情、友情，亦有一种淡淡的疏离。作为黄老邪的关门弟子，她本可以与桃花岛戚戚如蜜，但她一直与这个大家庭若即若离。黄蓉有难、郭襄被俘时，她也是积极营救，但危险一过，她见黄蓉身边围了许多人，便扶起杨过转身离去。见到自己的师兄冯默风，也没有太多激动，不过尽了师妹的礼仪。她总是急难时搭一把手，转身便云淡风轻。

　　她的住所是一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应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一应陈设，尽显清淡。性命攸关之时，她按箫以舒积郁，箫声柔细，无悲怆之意，竟隐隐有心情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

　　小说中，她一身青杉，便是要衬托这如竹般的君子之风吧。

　　我一直觉得，程英与杨过有着极相似的人生经历，二人均幼年失怙，寄人篱下，过早见识了人情世故。不同的是，杨过命运更坎坷一些，尝尽白眼与欺凌，因而形成了激昂偏激的性子，对人对事，冷热无常。而程英，一边很不幸，一边又没有被逼进绝路。寄身于姨丈之家，虽没有亲生父母的娇惯，但总算待己不错；后遭遇危险，不像表妹陆无双一般落入仇家之手，反而被黄老邪救走。黄老邪这个人，是给不了女子父亲般的温暖的，但好在，经历过年轻时的暴烈，他也不至让人太委屈。而他的魏晋风度和满腹才情，却无意影响了程英的气质。黄老邪的豁达，塑造了程英的淡雅。

　　程英的不幸在于她的这份缺失，这让她失去了任性的权利和能力。她的幸运却在于命运的适可而止。于是，她形成了这淡然的性子，不索取，亦不屈服，柔中带刚，具有极强的生命韧性。她像一个洞悉了人生密码的智者，不退却，不强求，不喜亦不惧，安然地承担生命的喜怒哀乐。

　　十六年后，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在结实了罢！”她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技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淡淡的忧伤如暗香浮动。我突然觉得程英就像戏曲舞台上的青衣，端庄、隐忍、羞涩、迷人。遇上春天时，可以开得比谁都娇艳，错过了春天，也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注：本文题目借用柴静同名文章《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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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郭襄：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诗经•宛丘》中这几句诗的意思是：“你的舞姿热情奔放，在那宛丘山城之上。我对你岂是没有情意，内心却没有任何奢望。”

　　这首诗用作郭襄对杨过的内心独白，多合适呀！最后一句，是无望，亦是不奢求，有深切的绝望，也有轻轻放下的豁然开朗。

　　郭襄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一出生，便被李莫愁掳走，并令这杀人如麻的魔头生出怜惜恻隐之心来。及至长大，更是出落的慷慨豪迈、不拘小节、清雅明亮。武林群豪在她的闺房中频开小宴，金轮法王一见她便起了爱才之心，就连十六年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怕再误红颜的杨过，也忍不住想为她完成三个心愿。郭襄前十六年的人生有些过于完美，仿佛好事都被她占全了。所以，当她遭遇“叹人生，美中不足今方信”的爱情时，读者的忧伤，端得比她更绵长。

　　风陵渡口，郭襄听众人口沫横飞、神采飞扬得讲述神雕侠的故事。待有人说起神雕侠呆望大海、思念妻子，郭襄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少女心中，谁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呢？英雄气概，而又儿女情长。只是大多数人终生也未曾遇到，于是也便忘了。偏郭襄不仅仅是听说，还看到了，还与他一起闯泥沼、捉灵狐、解忧纷。真实的触碰过梦想之后，忘却就成了不容易的事。

　　初见杨过，他戴着面具，虽不像想象中那样“风流儒雅、英俊潇洒”，但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上海滩》中冯程程遇到许文强时说：“有些人，你只需看他一眼就够了！”遇上这样的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命运喜欢捉弄人，它经常吝啬于安排“相遇”，偶尔安排了，又不保证“相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罢，相遇恨晚也罢，情深缘浅，到底是件“意难平”的事儿。

　　襄阳祝寿一段，杨过大张旗鼓得为郭二小姐出尽了风头，多少人认为那满天绽放的烟花，是郭襄一辈子最珍重的记忆。其实，小襄儿却为他“此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因而心中说不出的惆怅，满眶泪水，险些便掉了下来。便是在此刻，她开始明白她遇到的这个人，点亮了她的生命，却不能与她结伴同行了吧！

　　后来，《倚天屠龙记》里的郭襄，在江湖中四处游荡，天涯思君不可忘。一度无法理解她的寻找，见了又如何呢？徒增烦恼，相见不如怀念，又何必如此执着。更不可理解的是，她总也找不到杨过。神雕侠侣，虽绝迹江湖，也左右离不开终南山活死人墓，怎么会找得如此辛苦而不得呢？

　　或许，她要找得不是神雕侠杨过，而是属于她郭襄的“杨过”。只可惜，“缘分”这东西鬼神莫测，它常常猝不及防的降临，令人无福消受，待一切准备就绪时，它又渺然无踪了。“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寻不到这个人，这些精彩绝伦的地点，都没有了生命。

　　对比那些“一见杨过误终身”的红颜，完颜萍另嫁他人，程英、陆无双终生隐居，公孙绿萼以命相酬，郭芙短暂的悟情后应会回归她本来的婚姻，这些女子，终究囿于女子惯常所能触及的天地中，接受了命运。唯有郭襄，小小的抗争了一番，天涯找寻，她见过许多奇人异士，结识过不少英豪俊杰。只有遍看名山大川的眼睛，才能理直气壮地吟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更喜欢《倚天屠龙记》里的郭襄，她骑着一头青驴，寻寻觅觅。何足道遇见了她，明白了《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朦胧与忧伤。张三丰晚年时，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的，被看的，都幸运的，感受过美好。

　　郭襄四十岁时有所顿悟，创立了峨嵋派。这其中长达二十年的留白，惹人想象。二十年间，变了山河，襄阳失守，郭靖夫妇殉城，郭襄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一代女侠。她守护着倚天剑的秘密，肩负着光复山河的重担。后世的人忘了“小东邪”，忘了痴恋神雕侠的少女，只记得令人景仰的开派宗师郭女侠。郭襄，拥有了金庸小说众女子中难得一见的“独立身份”。

　　可是读者偏偏耿耿于怀：她真得顿悟了吗？那为何为自己的弟子取名“风陵师太”，又于峨眉剑法中创立了一招“黑沼灵狐”，要有多痴迷，才敢如此念念不忘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不愿将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世无其人，悬空设想，梦他一个，而甘为之死。多情即佛心，顿悟未必是了却红尘，忘却前缘，“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也是一种顿悟。郭襄把她的情化入名字，化入招数，只要她唤起徒儿，只要峨嵋剑法不失传，她的情感就长存于世。

　　《诗经•宛丘》的后两段，这明明倾心慕恋却不曾奢望的主人公，仍然不分冬夏痴痴地望着舞者翩然起舞。郭襄亦是如此。只是她的念念不忘中，已不需要回响。这当然有遗憾，却远胜过“未曾遇见”的空虚与孤独。

　　幸运的人，遇见人生的风陵渡口，已然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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