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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识人术
《水经注》校勘史上有一段公案,戴袭赵案。戴东原夫子是皖派乾嘉考据学巨擘,曾耗数载时光以校定的微波榭本,成果不佳;后来参与编纂《四库全书》,又校勘殿本,成果累累,却多与赵本雷同。孟心史先生和王静安夫子都认定戴东原抄袭赵一清先生。1936 年胡适之博士致函魏建功先生说:『我读心史两篇文字,觉得此案似是已定之罪案,东原作伪似无可疑……世人可欺于一时,终不可欺于永久也。』
胡适之先生这封信暂时同意王静安和孟心史先生的结论,不过是缓兵之计,因为注重证据的胡博士此时尚未准备好考证《水经注》,他不愿打草惊蛇。1937 年再致魏建功先生函,道出他的真实想法:『前几年,当孟心史的文章发表后,我曾重读静安先生的《戴校水经注跋》。那时我很觉得此案太离奇,多不近情理之处,其中也许有别情,为考据家所忽略。……我久想将来搜集此案全卷,再作一次审问,以释我自己的疑惑。』
胡适之先生说他『久想』审问此案,最早始于什么时候呢?1922年8月28日胡适之先生日记写到『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此语暗示两层意思,胡适之先生自居新式学者,而旧式学者名头甚巨。胡适之先生欲与人争胜也。
王静安先生评价戴东原先生学术,『其一生心力,专注于声音训诂名物象数,而于六经大义,所得颇浅。晚年欲夺朱子之席,乃撰《孟子字义疏证》等书,虽自谓[欲以孔孟之说,还之孔孟;宋儒之说,还之宋儒],顾其书虽力与程朱异,而亦未尝与孔孟合。』此处王静安先生所谓『于六经大义所得颇浅』云云,纯粹是立场之论,无关戴东原先生的学术功力。此时写作《戴东原年谱》的胡适之先生心有异波;他又写《戴东原哲学》反对王静安先生。
1943年11月,王冷庐先生致函胡适之先生,寄呈《水经注笺赵一清校本提要》。胡先生道:『重民此信与此文,作于民国卅二年十一月;寄到后,我写了长信给他,表示此案并不已成定谳。后来我费了五六年工夫来重审此案,都是重民此信惹出来的。』1937 年再致魏建功先生函时,胡适之先生说他『久有』审问此案的立志,现在却说什么『是重民此信惹出来的』,可见他前后不一致,试图遮掩其用心。……其实,胡适之先生开始着手审问此案的时机已然成熟,闲暇,图书资料等等万事俱备。他前后搜集了41种《水经注》版本。
胡适之先生本来就是打算与人争胜的,现在条件成熟,所以对王静安先生也越来越不客气了。最先说人家『用不全认得的古器文字之方法似尚有可议耳』,后来逐渐加码,到得1944年2月1日,他致函王冷庐先生,直斥王静安先生在戴袭赵公案上『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王静安先生作古廿载,岂能辩于地下哉?胡适之先生的『容忍』,一至于斯;王静安夫子生前,隐忍不发;殁后,詈骂不绝。
胡适之夫子自道:『我这几年做的讲学的文章,范围好像很杂乱,目的却很简单。我的唯一的目的是注重学问思想的方法。』他特别想把自己提倡的实验主义的科学方法推广为一个范式。可惜,连『西洋治中国学者的泰斗,成绩最大,影响最广』的国际汉学祭酒伯希和先生眼里根本瞧不见胡适之先生的影子,当面直接说:『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氏及陈君耳。不幸国维死矣,鲁殿灵光,长受士人之爱护者,独吾陈君也。』陈君者,陈援庵先生也。当面聆听的胡适之先生当作何想呢?梁宗岱先生回忆另一场类似的面对面交流,满面春风的胡适之先生听到伯希和先生又说出这个看法,而梁先生直译实译过来,胡适之先生当场变脸。表现直如他在介公接风宴上,当介公一并向胡适之先生与梅贻琦先生致酒:『胡颜色目光突变,测其意或以为不能将梅与彼并提也,可知其人之狭小妒忌。』
胡适之先生研究《水经注》,名义上是給乡贤洗冤,实际上是争胜沽名。然而,学问是靠诚实做出来的,不是捷径。他的《水经注》考证,就是一个笑话儿,对《水经注》没有一点点儿内容上的创新贡献。比如说吧,《汉书》旧有一注家『臣瓒』,南朝刘宋以来已『莫知氏姓』。胡适之先生撰写《注〈汉书〉的薛瓒》,排查统计史料,发现『郦道元在《水经注》引用薛瓒的《汉书注》,总共有十九次』,取其十二则与裴骃《史记集解》,颜师古《汉书注》,孔颖达《左传正义》和张守节《史记正义》中引用的『臣瓒』注《汉书》语一一对勘,得到第一个结论是:『诸家古注称引的“臣瓒”是《水经注》里称引的薛瓒。』他的第二个结论则是:『三百多年来整理《水经注》的学者……都没有指出这个应该引起他注意的问题。』早在二十年前病逝的孟心史先生早就确定:『凡《水经注》全书,引薛瓒者尚多,今随意检出数条,无不与《史》《汉》臣瓒注合,则安得不以臣瓒为即薛瓒乎。』胡适之先生治《水经注》,争胜沽名蒙了心肠,欲翻孟心史先生和王静安先生的案,却连孟心史先生的定论都视而不见。外示人宽容,内心忌刻,如斯。
胡适之先生为乡贤戴东原夫子洗冤,其心可嘉,其实可议。戴东原先生在花边八卦领域的名气由此开疆扩土,而他在《水经注》的学术则无人提及;而且,戴东原先生的哲学,至少让胡适之先生阻后五十年。章太炎先生,梁任公先生,两脚书橱陈汉章先生都瞧不起胡适之先生的哲学。而他偏偏以半部哲学大纲的大纲顾盼自喜,还瞧不起冯芝生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甚至瞧不起他的长胡须。冯芝生先生名义上其实也是他的学生,胡适之先生平时常以『我的朋友』来称呼他的学生顾铭坚和俞平伯先生,独独白眼冯芝生朋友,盖哲学名头儿給学生压住了吧。无论如何,『容忍』功夫尚需进一步涵养也。
陈寅恪教授评价王静安先生『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这对自诩『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胡适之先生该有多大的刺激啊。陈教授晚年写《柳如是别传》以及《元白诗笺证》,时人以为琐碎,岂不知这是他老人家以身作则,匡救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谬种流传以来的学风。
陈教授出身世家,立身严,口德谨,论人论世多微言隐喻。陈教授的哥哥陈师曾先生与鲁迅先生过从颇密,鲁迅先生的印章多来自于陈师曾先生的手笔。鲁迅先生又如何论胡适之先生的呢?
《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里写到:『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这是鲁迅先生与胡适之先生最初交往便得来的印象。根据胡适之先生的公开资料而在事后看来,鲁迅先生的眼睛是独有的,也是有毒的。
鲁迅先生还看过郭沫若先生的相,认为他会投机。事后诸葛亮地予以印证,准。『至于创造社所提倡的,更彻底的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自然更不过是一个题目。……郭沫若的《一只手》是很有人推为佳作的,但内容说一个革命者革命之后失了一只手,所余的一只还能和爱人握手的事,却未免“失”得太巧。五体,四肢之中,倘要失去其一,实在还不如一只手;一条腿就不便,头自然更不行了。只准备失去一只手,是能减少战斗的勇往之气的;我想,革命者所不惜牺牲的,一定不只这一点。《一只手》也还是穷秀才落难,后来终于中状元,谐花烛的老调。但这些却也正是中国现状的一种反映。』
鲁迅先生眼毒,一眼看穿一个人的面目;鲁迅先生文笔好,善于白描,几笔就刻画得淋漓至尽,无处遁形。于是有些人就受不了,以为鲁迅先生刻薄,更有甚者,说他骂人。持这种看法和说法的人,肯定是没读过鲁迅先生全集的。自汉朝文学融合《诗经》典雅之则和《楚辞》绮丽之风,魏晋风度转成优美之格。鲁迅先生的文笔,上承魏晋风度,轻重有节,缓急有度。在我的印象里,鲁迅先生只在两篇文章里动了真气,一是在《我还不能“带住”》里,指斥陈西滢等正人君子『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除下假面具,赤条条地站出来说几句真话就够了。』另一篇《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里,鲁迅先生声色俱厉:『魏君以为中国已经光明了些,青年的学生们对着旧日的优伶宣战了,这诚然是一个进步……何以如此奚落爱罗先珂君失明的不幸呢?……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
绝大部分文章里,鲁迅先生的语感是和缓的,甚至有人称他的文章『冷静,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那为什么总有人说鲁迅先生好骂人呢?第四卷第八十九期《现代评论》上,请看涵庐先生写的《闲话》,那大略是——『……我记得当《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从此疑神疑鬼,凡是《阿Q正传》中所骂的,都以为就是他的阴私;凡是与登载《阿Q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认为《阿Q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者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声明说不是骂他。』
鲁迅先生背了好骂人的恶名,原来真实的原因不过是有些人做了该骂的事,心里藏了该骂的鬼,所以处处畏惧鲁迅先生的直笔,进而污蔑鲁迅先生『骂人』。『直到这一篇收在《呐喊》里,也还有人问我:你实在是在骂谁和谁呢?』鲁迅先生写道:『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鲁迅先生生时,为此卑劣的谣言而悲愤。鲁迅先生殁后,信谣传谣的卑劣之徒日渐其众,惜乎鲁迅先生不能挥笔于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