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丁捷追问落马官员的“心灵史”

就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作家丁捷的电话几次响起，都是跟他要《追问》这本书的。丁捷第一次写反腐题材纪实文学，称之为“试水”，令他没想到的是《追问》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关注。这也让大家联想起近期火爆的同题材电视剧《人民的名义》。
愿意敞开心扉的占少数
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在中纪委和江苏省纪委的帮助下，丁捷查阅了大量纪委查办的卷宗，从600多个案例中筛选出20个，并在监狱或办案点与13位落马官员面对面交谈，最终8位落马官员的心路历程被呈现在书中。
这次“试水”，对丁捷来说并不轻松。两年前，当写反腐题材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趁着美丽的夜色，丁捷绕着南京玄武湖跑了一圈，但依然没有平复内心。他发现，和以往创作冲动带来的兴奋、激动不同，这一次的滋味变得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丁捷是江苏某文化单位的纪委书记，曾出版《依偎》《亢奋》等好几部小说。在30岁以前，因为搞宣传，他常常和公安英雄、重刑犯、吸毒者等各色人等打交道，“面对特殊人群，只要保持平静和善意，你就会抵达一些人的内心。”
即便带着积淀多年的丰富采访经验，当深入到落马官员这个群体时，他发现一切进展得并不顺利。这些采访对象都是省委级别以上的落马官员，阅历丰富。有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那仅仅是表象，其内心一直紧闭；有的人依然无法转换自己的身份，摆出领导姿态，讲空话说套话。“愿意敞开心扉的占少数，常常是花了一天时间，也没什么可用的内容。”丁捷说。
但也有让丁捷感动的那一刻。丁捷接触到一位地方领导的一把手，此人带头搞腐败，结果领导班子几十人落马，他懊悔万分，觉得自己罪恶深重，“谁愿意把内心的肮脏倒出来？但写警示教育的文章既然对后人有用，哪怕能挽救一个人，也是有贡献、有功德的，对自己也是一种弥补。”那一天，他谈了很多。
正视听，不是写贪腐细节
谈到此处时，丁捷的口气变得有些急切。他写《追问》不是重点描绘涉腐干部是怎么腐败的，而是追寻他们的人生足迹和内心世界演变的过程——他们的思想为什么生病、病源在哪里、是如何积重难返的。“落马官员的犯罪细节，在案情通报和新闻报道里都有，将这些客观案情无限制地放大，这种写作是没有意义的。”
丁捷见到赵姓原副市长是在农村，他隐居在老家山区的一个小镇边，帮助亲戚料理一片鱼塘。这位采访对象，是因作风腐化、犯重婚罪，而被判刑两年。在访谈中，他实言以告，“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判得重一点，当时死的心都有，只是缺少一根绳子罢了。”他更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和盘托出，在美女的包围中，他一瞬间有过自卑，但他很快“顿悟”：比实力高大的是势力，比势力高大的是权力。在内心挣扎的时候，他曾经失眠，但最终完全放纵了自己，在45岁那年外面有了一个女人。而他最红最火的时候也正是他一步步走入深渊的开始。
为了保护被采访者的隐私，丁捷对访谈素材进行了重新组合、精心萃取，人物的身份、性别、地域等都做了变化处理，“每个主人公的故事，大约三分之一是真实发生的，另外三分之二的信息和细节则来自别人的故事，没有与现实的一一对应性。”他解释说，现实生活中有这类人做过这些事。
“在许多人看来，纪委反腐就是靠小三揭发，靠小偷把他家偷了。”丁捷特别想告诉大家，全社会特别关注反腐败，但如今反腐传闻八卦漫天飞，对落马官员的传说，很多都走形扭曲了。比如，好像所有落马官员都不能自觉自首，他们的亲人也都觉悟不高，已成了许多人的思维定式。“知情者有真实表达的责任，我写这本书，不管成功与否，但我内心就是要正视听，纠正一些对反腐工作有偏颇的舆论和认识。”
书中人物的病理特征你有吗
“我写这本书，是想将其作为警示教育的文学读本，人们可以用来照镜子，看看你跟书中人物是否存在同样的病理特征。”丁捷说，这个镜子不光是照眼前，还可以照过去，照一个人的成长。“每个人都可以对照着看看，自己是不是每一个阶段、心灵的每一个角落都经得起照。”
“一些人把人民赋予的公权力错误地附会为个人魅力、个人能力。”追问落马官员的人生轨迹，对丁捷而言显然是沉重的。在他看来，权力、金钱、荣誉甚至情感这些东西，倘若来得正道，用的正当，其实都是好东西，追求和拥有这些东西，也不违背天性。但不能用这些东西置换自己内心的真诚、朴实和坚定，如果置换了，其内心变成功名利禄的发动机，就一定会跑偏，一定会散架、报废的。
丁捷提及书中写的市领导李某，艰苦奋斗的一颗初心被金钱掩盖，别人看清这一点，就通过金钱来绑架他的心，以达到绑架他的公权力的目的。再比如那位交通厅长，在他的人生之初，由于他的热情、能干，赢得了很好的友谊和口碑。这本来是一份宝贵的人生财富，但随着他地位抬升，权力放大，一些貌似兄弟的人打着友谊的幌子，跟他培养不干净的感情，以水煮青蛙的方式，让他中毒，他的友谊最后被金钱绑架了，他成了小兄弟们的工具。
在丁捷眼中，值得警醒之处还有很多，比如一些人把当代官场等同于封建社会官场，等同于封建社会的江湖。一些落马官员把自己看成八面威风的家长，这种封建文化的糟粕，一定令其沾染上不纯洁的为官意识，独断、蛮横将是必然后果。
“我觉得人生应该是一个相对安静、循序渐进的上升过程，而不是书中这些人物这样的大跳跃。”丁捷通过对落马官员的访谈，发现一个规律：有一些看起来已经拥有很多的人，依然想在财路、前途和情感方面要得比别人多得多，欲望无止境，最后更导致毁灭。“我想告诉读者，真正有持久生命力的，还是一颗腾空了私利、装进了奉献，保持纯真的强大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