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闺中人 沉寂许久的秋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洒落下来。雨水敲打在屋檐青瓦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粗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很普通的宣纸,上面有她刚刚写好的一首词。和着窗外的雨声读起来,那韵脚平仄似乎也愈发清脆分明。 填词是家道尚未衰落,自己也还是位千金小姐时学会的。后来遭逢战乱,辗转流离,途中又遇见强盗,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也不错时,遇到了如今的丈夫。后来的事也很自然,他细心照顾自己,忠厚又勇武的性格给予乱离中的自己以无限心安。于是就嫁给了他,也爱上了此刻这虽清贫却恬淡安然的岁月。 只是有时候,仍摆脱不了千金小姐的纤细敏感。比如此刻,填一阕词来表达心中对丈夫的温柔情思。她知道他看不懂,可她喜欢看他看不懂的样子。正直勇敢的良人啊,你可知道我的思念?如果你不知道,就让我把青丝绾成环,环住那青空中的鸿雁,让它衔一段我的思念,飞落到你的肩。 天色已晚,今天,他又没能回来啊。那么,该是明天罢?腹中的小生命,仿佛也知道母亲的心思,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甜蜜地笑了。 茶尚温,水波微微颤动。苏轼静静地听着眼前人的讲述。安抚司的士卒如何凶悍无度,随意闯入民宅抢劫。如何畏罪作乱,激起民变。他自己既不愿随之一同欺凌百姓,又无力阻止,为求自保,只好私自逃离。前几日见到大人的告示,此刻便来诉说各中情由,希望可以复职继续为国家所用。 是的,这一切我都知道,都知道的,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苏子默然,心仿佛被拧了一下。 “你是,蜀地眉山人?”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发问,男子有些讶异,但随即答道:“正是,与大人同乡。” “那里的梅花,不知开得怎样了?” “大人,还不到花期,所以并未开放。” “哦,是是,我竟忘了。”苏轼举起茶杯,又放了下来。 “对了,大人,您还不知道吧,我的夫人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我觉得,会是个男孩。” “是么,那自然是好的。”茶入口,很涩。 “我的妻子,也很喜欢我故乡的梅花,还有那里天空中的浮云,常常痴痴地一看就是半晌。她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我,很是委屈了她的。我答应她,回去后就带她到故乡看梅花。” “很好,很好。”苏子的声音很空洞。 “那么大人,我可以回家了么?” “是的,你该上路了。” 很亮的银色弧光反射出惊恐的双眼,又一批安抚司的士卒被处死了。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苏轼想起他的恩师,欧阳修先生笔下《秋声赋》的辞句,此时咀嚼,味道,大是苦涩。 “大人,狱中有一囚犯,恳请行刑前见您一面,您看……” “好,我去见他。” 狱中男子的目光被没有幕僚意料中的忿恨和恐惧,他正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半枚玉珏,碧色如春水,确是珍品。 “你,恨我么?” “不,大人,我并不很您。” “哦?为何?” “我在安抚司中任事多年,知道许多事,有不得已的时候。知道许多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年轻的苏轼缓缓闭上双眼,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 之后的话,幕僚没有听到,但无论如何,他知道,安抚司士卒作乱一事,总算是要结束了。 男人被带了出去,回忆在脚步与镣铐的撞击声中一寸寸展开,纠缠住死亡的恐惧。 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声音:我等你回来。 为何平时没有发现那声音中潜藏的温柔? 兵荒马乱,流离中的她依然那么美。他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他只懂得打仗,如何夺取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后来已经成了亲,也不太敢去拥抱她,他怕披坚执锐的手会冷却掉她的柔情。 可此刻,他多想,再见她一面啊,多想去拥抱她…… 寒光闪起,锋刃上的气息他并不陌生。 闭上眼,死亡的锋锐结束了他的思念。 “眉间滴,心上滴,眉间心上难回避,可曾记归期? 山亦远,水亦远,山高水远锦书难,今宵别梦寒。” 女子轻声吟诵着口中的词,轻轻拍打着腹中不安分的小家伙,自言自语:“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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