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文太想成为漫威了，以至于再无可能拥有自己的JK罗琳

作者：夕北频道
自4月27日，阅文新任领导上台后，毁誉就相伴而生。以程武为首的领导层在画了个IP版权大饼的同时，一直潜存的IP版权归属问题超越免费阅读，成为人们讨论的焦点。

据网上流传出的合同显示，阅文对作者所写书的著作权可以保留到作者死后50年。而据知情人透露，阅文的“霸王合同”并非最近才有，只是合同内容在不断更新迭代，同时变本加厉。

2015年，关于著作权的规定是书完结后20年内归属于阅文；到了2017年，这个时间则变更为50年。而最近被广泛流传的新合同，则于2019年9月推出，时间被拉长至作者死后50年。

这一纸合约，被外界评论为“吃人血馒头”。这似乎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01 作者们在争什么


4月27日，阅文发生高管更换。意外的是，新任领导位子还没坐稳，一系列火烧屁股的事儿就被燃了起来，并且人们关注的焦点更是从免费阅读转移到了合同版权问题。

按照阅文合同，平台在收取了净收益的50%后有可能让作者倒赔。一时甚嚣尘上，同时也让不少“法盲”作者，或者说一直吃闷亏的作者们站了出来，他们自发断更、发单章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5月2日，作家月影梧桐自筹100万人民币，表示要建一个联合阅读的书站。

就在各路作家抗议的同时，阅文却将格子里的夜晚、贼道三痴两位已故大神的书放在了微信免费阅读上，这一行为被网友嘲为“吃绝户”。

5月5日，在被评为象征着公平的日子里，不少作者自发参加“55断更节”。5月6日，阅文发布声明，称著作人身权归属于作者。

事情在短短几天之内，不断发酵。网文作家的强势似乎令阅文颇为意外，5月6日下午，阅文高管与作家召开“恳谈会”，并将之命名为“新管理层改革旧合同”。



话虽短，但意义却悠长。这里头似乎透露出问题都是前任留下来的，而新管理层则是在解决问题。

然而，无论模样多么慈悲，都无法忽视一个问题，就是著作权本就应该属于作者。

据了解，在掌阅与作者的文学作品合作协议中，甲方为作者，乙方是掌阅。据他了解，无论是飞卢、黑岩还是塔读，这些网文平台与作者的合同中，都是这样。

没人不想做甲方。对于平台和作者的关系定位，哪怕是为了表示面子工程，也应该这样。然而，在阅文与作者的签约合同中，甲方为阅文集团，乙方才是作者。

在这样的规定之下，一旦签约，作为乙方的作者就要把自己的所有社交账号，包括QQ、微博、论坛、贴吧等账号都会交由甲方阅文处理。换言之，阅文完全可以披着作者的皮，发集团想说的话。甚至有作者在贴吧上爆料，签约后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吹捧阅文。

一直以来，阅文的作者们似乎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更将其称为“阅文爸爸”；在阅文的合同规定下，“阅文爸爸”掌管着生杀大权，无论是《鬼吹灯》原作者天下霸唱成为被告，还是《余罪》作者常书欣倒赔钱、赔新书版权给阅文，无一不体现出，在阅文眼里，作者只是网文的“代孕母亲”。

换言之，阅文承认作者是网文“母亲”的身份，但却不肯承认其母亲的价值，在阅文看来，平台的运营才是让“孩子们”好好成长的根本原因。

被读者奉为大神的作家们，在这一纸合约之下，是如此卑微。

而如今，已经活得如此艰难的作者们，却被告知平台要免费拿着你的书去给各种平台引流，官方盗版。而这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02 免费是真的香


眼下，数字阅读领域的格局可以用"两超多强"来形容。一极是阅文集团，另外一极则是掌阅科技（二者月活数量均已过千万）。但在细节优势上，无论是作品数量还是作者数量，阅文集团都遥遥领先。

老大作为既得利益和规则制定者坐享其成，其余人作为追赶者革了行业的命，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各个领域都以不同的面貌反复出现着。数字阅读领域中，付费阅读就是那个需要被革命的对象。

网文这一形式，在整个互联网江湖中可以算得上祖父辈的，当网友们还在聊天室对话，问着“你是GG还是MM”的时候，网文就已经开始滋（du）养（hai）第一代青少年网民的心灵。

从 1999 年萌芽至今，发展了二十年的在线阅读市场早已形成了较为稳固的市场格局：以阅文集团、掌阅为代表的付费模式拥有较高的市占率，但是增长速度逐渐趋于平缓，且形成了较为系统的产业链。



2018年，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那一年，移动互联网的人口红利已达末尾，几乎每一个互联网的细分领域都感受到了增长的乏力，与此同时，以拼多多为代表的“下沉市场”淘金者强势崛起，一时间，“到三线及以下城市”的思路影响了每一位从业者。

在内容领域，也同样涌现出另外一个像拼多多一样，不讨喜，但却不容忽视的势力——趣头条。这家主打下沉市场的阅读平台，靠着阅读攒金币以及“丈母娘对女婿竟做出这种事”之类的标题文章，于2016年创立，2018年上市，再一次刷新了拼多多的上市速度。



2018年5月，趣头条孵化出主打免费阅读的App米读小说，向网文这片平静的湖面，投下了第一颗石子。

肉眼可见增长流量让创业者和资本巨鲨闻到了血腥味。同年8月，七猫免费阅读上线，现已获得百度入股，持股37.36%；同样在8月，搞WiFi万能钥匙的连尚网络迅速跟进，推出连尚免费读书；12月，追书神器免费版上线，MAU（月活跃用户数）迅速超过原来的追书神器。

除此之外，爱奇艺文学，掌阅集团，以及最为值得关注的字节跳动，均在不同程度上推出了自己的免费阅读产品。

2019年6月根据QM统计，数字阅读细分板块产生了26.7%的同比高速增长。以米读小说和七猫免费小说的兴起为标志，在大行业遇冷的环境下，“广告+免费阅读”的模式在整体互联网用户增长停滞的情况下强劲冒头。



03 免费模式刺向谁？


在有的人看来，免费阅读可能就是昙花一现的噱头而已，关于此，我们可以从行业内部来进行深入考察。

多年来，行业两大龙头公司阅文、掌阅的用户付费率都在4-5%左右，意味着在线阅读行业有95%的用户流量和时长并未有效变现，抛开“IP”影响力这些虚无缥缈的价值，可以说在该行业中，有95%的用户价值是被白白浪费掉的。在这里我们先不讨论IP变现，因为在免费阅读的模式下，IP变现也可以同样存在，因此可归为无关变量。

让我们来尽可能的简化这一模型。在原有的数字阅读场景中，5%的人付费，养活整个平台和创作者群体，读者总数越多，沉淀出的付费用户越多，商业闭环结束。

在免费阅读场景中，则引入了广告商这一新的角色。在该场景下，100%的用户作为流量商品，被平台打包卖给了广告商，广告商付费养活整个平台和创作者群体，读者越多，流量商品越有价值，商业闭环结束。

可以看到在新的闭环里，原先被彻底浪费掉的95%的用户价值，终于被盘活了。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即在新的模型里，好像原先那5%的付费用户，不再付费了。并且，你怎么能知道100%用户的流量价值，就高于这5%的用户的付费价值呢？

确实，我们无法保证100%用户流量价值一定高于原先5%用户的付费价值，但平台却有太多的补充办法将这5%用户的付费意愿调动起来。

从消费者心理入手，我们有必要探究这5%的用户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来付费的？

有人说，废话，不掏钱后面没法看啊。但是，真的没法看吗？

英语中有个谚语叫“房间里的大象”，意思指一些非常显而易见的，可是却一直被忽略的问题。在免费阅读的相关讨论中，“盗版”问题就是这头被视而不见的大象。



因此，愿意付费的用户，一定是版权意识很强，抵制盗版的用户。除此之外，他们可能懒得去找资源，无法忍受盗版网站丑陋的排版，层出不穷的小广告，以及想通过订阅的方式，表达读者对作者的支持和喜爱。

那么关于这部分用户，平台是否可以推出免广告会员体验？文章打赏机制？每周搞一搞人气最高的作者打榜，大家买一些小游艇小火箭刷起来？

愿意掏钱的，怎么着都愿意掏钱。不愿意掏钱的，宁可看盗版也不掏钱。这就是网文读者的现状。

而免费阅读真正一击必杀的，是官方走了盗版的路，让盗版无路可走。

近年来，随着版权意识的逐渐兴起，影视、音乐、图片等领域均在打击盗版的道路上取得了诸多卓有成效的成绩，唯独以网文为代表的数字阅读屡禁不止。这与该行业的特殊性有着极大联系。

以影视作品为例，优爱腾等视频平台在版权保护方面比较容易，其巨大优势在于“头部”和“窗口期”。在影视领域，TOP15%的电视剧贡献了81%的点击量，这意味着官方只需要盯紧主要作品即可。

此外，热门影视的窗口期也很短，一般为一个季度，同期的头部版权内容不会超过个位数，监管成本即可以承受。但反观网文领域，小说连载时间跨度3~5年是家常便饭，在这么长的窗口期头部小说的数量和重量级将远远超出平台的监管能力范围。

另一边，图文网站的技术难度极低，可以说随便一个计算机院的本科生就可以做一个纯图文的盗版网站，复制成本可以忽略不计。而网文内容则可以通过爬虫、OCR光学转换等方式来轻松大批量获取。更可怕的是，盗版集团们甚至还有着组织纪律严明的“打手团”来纯人工扒稿，平台防不胜防。



在这样的背景下，数字阅读必须依靠自己来解决这一问题，免费阅读或许不是最好的模式，但在目前来看，确实是最有效的出路之一。

2018年，免费阅读模式兴起之后，盗版平台由于中长尾内容部分压缩了生存空间，盗版损失减少了21.6%，占数字阅读收入规模比例下滑到38%。

随着免费模式的进一步推行，我们有理由相信盗版的生存空间将彻底挤压，而这多出来的38%营收，其实正是整个正规行业的蛋糕做大。



04 文学将死


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逐渐了解到对于许多关注此事并表达愤怒的读者和作者群体来说，免费模式并不是真正刺痛他们的事。

切身利益的保障是作者们的第一诉求。具体到合同里，就是财务信息应该更加公开透明。

一位网文作者告诉我，他之所以反对免费阅读，是因为广告分成所带来的的不确定性太强。“以前付费，作者的收入靠的是订阅，在后台可以清楚看到相关数据。但改成免费模式后，多少阅读可以折算为多少收入，作者是没有这个概念的，并且一切都是集团说了算，十分不透明。”

而真正激怒作者和广大网友的，则是著作权的剥夺。

在上一版合同中，阅文要求版权收归公司且授权时间是“著作权法允许的最长期限”，并且平台有权终止、替换作者。

换言之，在所有人都认为作品应该是作者的“孩子”时，阅文集团却试图推行作者也是打工仔，作者是平台雇佣来生产IP的员工，正如QQ属于腾讯而不属于程序员，那么作品也应当属于阅文不属于写手。

事实上，网文作者是一个平均收入非常低的群体。以起点中文网为例，首先，80%的作者在起点都是拿不到钱的，当然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属于玩票性质。在签约上架之后，每人订阅一千个字，作者可以拿到一分钱的稿酬，但订阅并不是那么容易。而每天更新的话，作者可以混一个全勤奖，大约一个月一千左右，这也就是大多数作者的收入情况了。

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下，依然有大量的人前赴后继冲进这个领域当炮灰，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抱着一个所谓的“文学梦”，用爱发电。



从2002年开始，起点跟这群“穷书生”打了十八年的交道，不会连这点底线都摸不到，但它依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推动这样的事，其背后的目的值得深思。

十八世纪中叶，瓦特改良了蒸汽机技术，在英格兰中部地区开始，爆发了个体手工作坊转向集体机器生产、流程分工协作的工业革命。

几百年过去了，人类从未怀疑过文学的独立与神圣，哪怕在阿尔法狗打败李世石的瞬间，我们也坚定地认为，文学、音乐、艺术将成为人类最后一块堡垒，其中的微妙与复杂性唯有人类个体才能精准驾驭。

然而事实呢？

在很久以前，我们认为厨师会给每一道食物倾注灵魂，在日本甚至延伸出了匠人体系以及各式各样的“道”文化。但在麦当劳，每一片汉堡肉的厚度、重量，每一道加热工序的温度、时长，都是极其标准且严格遵循的，我们似乎也吃得很香。

在某种意义来说，快餐饮食和流行文化有着同样的功能内涵。在好莱坞，经过一代又一代优秀编剧的摸索，他们已经总结出了怎样的套路可以最有效的刺激到绝大多数公众的“嗨点”。第一幕建置，主题呈现和故事铺垫催化，时长控制在10:13~17:24，第二幕对抗，引出B故事，延展丰富性。除此之外，36种戏剧情境、20个节拍点、四位一体等诸多成体系的套路已经被从业者摸索清晰，并依照着创作出成千上万部好莱坞电影。

套路是分工的前提，套路清晰之后，合作分工在好莱坞编剧体系中也日益常见。

而在网文领域中，许多大神也已经摸索出了诸如“黄金三章”、“金手指”等创作套路，围绕着“爽感”，作者们摸索出升级、打脸、扮猪吃虎、剧情反转等一系列具体写法，而在最初的网文世界中，还存在着“升级、打怪、换地图、继续升级”这样的无限循环操作。

在套路的掌握之下，分工协作成为了可能。

行业角度来看，分工协作很有可能将带来工作需求岗位的进一步爆发。如同工人的需求量要远大于手工作坊从业者。

在分解步骤的前提下，行业的准入门槛将大幅下降，原先一直扑街的小白们，或许也可以找到赖以生存实现价值的流水线位置。



诸如命题库整理、大纲梳理、情节脚本构思、剧本方向把控、具体撰写、读者意见收集、运营数据分析等，每一道工序都有可能产生相对应的独立工种。

事实上，单个作者独自写作的过程中，由于创作者状态的不可控，也在客观上造成了优秀的创意写到一半直接断更或烂尾，以及拖更、注水等不良现象。

而工厂式的集体生产，将有效避免上述情况的发生。

多年来，阅文集团曾不止一次地在各个公开场合下表达“自己想成为中国内容领域的漫威”这样的野心与想法。

事实上根据前文提到的套路分解，依托于网文的阅文集团，也确实具备批量生产流行内容的可能。阅文不就曾让第三方以天下霸唱的名义写作《鬼吹灯》续集吗？

署名权是虚的，阅文真正想推进的，或许正是这种分工制。

通过剥夺署名权来降低作者与作品之间的连接感，什么时候作者面对作品的心情，可以做到如同打卡上下班的流水线工人一般麻木，什么时候才算完成情感上的切割。

在这样的土壤中，或许阅文真的可以成为下一个漫威，但与此同时，我们将再也无法培养出一个可以靠一己之力，构建出一个完整世界的JK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