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土皮房

     之前看过电影《活着》以及余华先生的原著，才得以发现，书里的人生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故事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豫南农村，那年我六岁。同其他村庄一样，这里的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沉默而富足
                                        一
     那时我常与伙伴们在稻场里玩耍，在蝴蝶与蜜蜂的翅羽下消磨童年。每次都有一个小女孩站在远处的田埂上，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们。

     她叫小凤，她们家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早在八十年代后期，我们全村都已经盖上了砖瓦房，唯独她家还住着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土皮屋，像是写字楼旁边的钉子户，破旧而扎眼

     小凤有先天性智力障碍，话也讲不清。她脸上永远带着冬天的冻疮，头发也很少洗，发丝都黏在一起。一个季节就只穿那一件衣服，上边满是油污和灰尘，俨然一副逃荒归来的样子

     她上过半年学，那时候全校都知道有一个傻女孩来上学，总是有很多人在他们班窗外等着看笑话，一次在小凤自我介绍时，班里班外都笑了起来，她也傻傻的跟着笑，丝毫不知道那笑声背后的含义

     她妈妈去世了很久，村里经常有小孩子取笑她有妈生，没妈养，说来也奇怪，小凤平常很难说清话，但别人骂她妈妈的时候她总能变得口齿清晰，还能骂出一些从没听过的脏话

     因为农村的厕所都在外边，所以家家户户都有那种黑色的粪桶，方便起夜。村里有一个普遍的说法，都说她妈妈跟她一样是个傻子，夜晚起夜的时候粪桶没坐稳，整个身子都坐进了粪桶里，在屎尿里憋死了。每当那些大人说起这个，都会乐的大笑，那笑声比三伏天的太阳还要灿烂

     但我是不信这种死法的，回去问我奶奶，她一边添着柴禾一边说到：小凤妈妈是个正常人，嫁过来的时候还很秀气，不过后来得了病，她们家穷，不敢去医院，总是用一些土方法治病，后来就活生生的病死了，只是可怜小凤，还在为死去多年的妈妈辩解。

     突然想到去年参加一个亲戚的丧事，她自杀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在她的棺椁前，那些她生前的亲人朋友脸上都挂着一丝浅浅的悲伤，而私下里交谈时，却都在指责她不负责任。更有甚者，骂她是自作孽。就连她的亲生父母，也只是来到亲家的家里，说她女儿的命最起码也值十万块钱，拿到钱后就扬长远去了。 第二天出殡，几个人不愿意抬棺，有的说自己腰肌劳损，有的说自己前几天胳膊拧到了，其实无非是觉得给晚辈抬棺有损他们长辈的身份。

     入土的时候，我在想，像小凤她妈妈一样，死后还被千夫所指，入土，真的为安吗？
                                          二
     话说回来，小凤她爸爸倒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农民，戴着草帽，敞着衬衫，叼着烟整日在田里劳作，很少说话，也从不提及他那逝去多年的亡妻。

     有一年秋天，正赶上收稻子，因为他家只有他一个劳动力，割稻，打谷，装袋还有把粮食扛回家，这些活他一个人忙不完，就请了一些乡亲帮忙，其中就有我爷爷。等他忙完了一切，就请这些帮忙的乡亲吃饭，我爷爷带着我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土皮房

     只摆了两小桌，桌上都是白菜，莴笋，豆腐之类的，没有荤菜，他给乡亲发着五块钱的红旗渠，没有人嫌烟便宜，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唯一遗憾的是那天风大，空气里满是土皮上的灰尘，原本窄窄的小屋又被剥落了一层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他死去的噩耗。

     村里有的人说他想把土皮房推倒翻修一下，但是不太聪明，应该从上边开始推倒，可他从下边开始挖，然后院墙倒了，把他砸死了，但是这一次，我已经不信他们说的了

     这世上有很多人并非不明真相，只是污蔑别人能让他们获得快感，以填满贫瘠的生活

     他是怎么死的我永远也不知道了，只知道那土皮房的院墙是永远的倒下去了，里边的小屋就如同他剩下的家人，再也没有庇护
                                           三
     最后要写的是小凤的奶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了，头发花白，饱经沧桑的眼睛时常流露出倦怠。

     她身体很硬朗，即便是在杖朝之年，还每天都会下地，浇菜施肥，自从她儿子死后，小凤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有一次我和我姐姐突发奇想，想去找她老人家聊天，就去了她家。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她们家。

     除了院墙倒了之外，其余的和以前并没有区别，桌椅都很破旧，院子却收拾的相当利落。在进到她房间的时候，我们姐弟俩都被吓蒙了。房间有一张床，床边还有一口大大的红木棺材，我从未见过或听过这样的事情，当时她老人家也看出我们的恐慌，平静的说到：我这辈子啊，总是看着别人死，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等我死了，就直接扔进棺材，然后埋了，不麻烦别人。

     床和棺材，是一个人全部的归属。只有当这两样同时摆在你的面前，你才能明白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道理

     那大概是我见过最有气节的人，现在想想，所谓秉性，不过是境遇使然

     再往后来，我们全家搬去了县城，故乡的余温在袅袅炊烟上飘然远去，我也再没有见过那土皮房里的主人

     只过了差不多两年，我奶奶告诉我小凤嫁人了，嫁给了另外村子里的一个人，那人跟她有同样的遭遇，也是智力上存在问题，我问到：他们连自己的吃饭穿衣都难以料理，怎么去照顾彼此？以后就算有小孩，万一还是跟他们一样呢？ 我奶奶一时也难以回答，只说了一句：人呐，都是命

     她出嫁后的第二年，她奶奶也去世了，听说是村里人帮忙入的殓，如她老人家所愿，不办丧事，直接下了葬。想必那天应该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旷野的声音，一切都似乎不曾来过

     那年夏天，小凤不知同学的嘲笑；千帆过尽，我希望她也能不知人间的离合悲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一晃十八年过去，去年的冬天，我在第一场雪的时节回到故乡，路过他们家，房子和院墙已经全都倒了，是啊，随着主人家的离去，这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土块也完成了一生的使命。只有土堆里长出的新草，在诉说前世的故事。

     至于小凤，我至今不知道她身处何处，是否安在。我们这些人可以在世俗里寻求幸福，她的幸福和尊严又该去哪里找呢？村里人家的楼越盖越高，但那座土皮房里的主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马尔克斯写过：“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再在大地上出现”。这大抵也只是一种美好愿景罢了，一代接一代的老去，唯有孤独永恒

     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曾在七岁那年骗过小凤的两毛钱，那天她开心的跟我说，她爸爸第一次给她钱。可是最后却被我骗走了。我不知道我的行为是压倒她家庭的其中一棵稻草，还是只是人生逆旅中的一颗不起眼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