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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镀金的年代流离 1. 我坐在咸西市青年培训中心酒店外的道沿上抽烟,手里拖着从树隙间射来的光,在我黑黝的胳膊上,像白癜风斑块。 几年前,我的大学同学得了这个病,为了遮盖斑块,他疯狂地开始纹身,去年,他死了,死于一场车祸。 我用脚尖蹭灭烟蒂,无奈地数着已经被处以极刑的烟尸。 酒店大厅,得得端平报纸,他的目光游离在报纸上沿和吧台的钟表。得得的老婆小丹在楼上培训,我陪得得一起等她下课。我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在外面等她,好像是和晚上一起吃饭有关,倒是我在大厅抽烟时,工作人员对我礼貌的劝阻,带着刻板的笑容,让人印象深刻。那个女孩很无奈,应对我们这些将禁止吸烟标志视若无睹的烟民,因而很无助,她肯定被经理警告了,如若再处置不力定会受到处罚。 把注意力放在对一个可爱女孩前途的担忧上,等待的时间会变得好过些。 直到树隙间的阳光经由昏黄的路灯替代,小丹才笑着从酒店大厅出来。 得得站在车边,冲她招手,小丹一巅一巅地跑过来,忽然在途中停下来,她在树影下张望,又环顾从酒店大厅出来的学员们,等着得得又喊她一声—“过来!” 得得摆摆手,像招呼听话的小朋友那样。小丹,跑到车边,嗲声嗲气地同得得挥手,又弯下腰,冲车内扶着方向盘的我打招呼。 她笑得可灿烂,丝毫没有把我们长时间的等待放在心上。 "你想吃啥?"得得已经开始关心起爱人的胃,没有在我们付出努力的等待中气馁。 "你们不是为了黑河鱼才来的这儿?"小丹指着远处的三号桥,我们在这儿都听得到黑河水波澜激荡的浩荡声响。 得得又摸了摸她的头。 他伏在小丹耳边的轻语被我听到。 这会儿过了饭点,过量吸食香烟,使我的胃感受到虚假的饱腹感,就像同事之间的虚情假意让人厌恶。 以前的生活,我很少体会到使我恶心的事,以前最多是事与愿违的不快。现在是赤裸裸的谎言,人与人面子上的和谐。 去餐厅的路上,我才依稀记得此行的目的,近来,日子平淡无味,使人厌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即便是驾驭自己的爱车,我都有些力不从心。 后排的小丹,很开心地同得得聊起这几日培训的见闻。 小丹的长相很普通,不如得得手机里的照片好看,具有关西女人典型的特征:高颧骨、宽脸庞。人也敦实些,说话倒很干练,看上去仍是个颇具男子气的邻家少女。去年,她和得得才结婚。事情是在冬天定下来的,小丹穿着一件亮色的粉色大袄,站在平房的台阶上,她笑得很作喜(土话:心疼),歪着脑袋,躲开得得伸过来的来的手,她的发顶,闪着太阳的光晕,看上去春光明媚,在幸福的笼罩下,她耐看不少。 如今,小丹的脸微微肿胀,小腹鼓鼓的,她的妊娠期步入第六个月,整个人精神亢奋,但气色不佳,在我看向她时,她努力呈现出沉浸在喜乐中的表情,微笑时,同培训需要掌握的知识点一样,是程式化的。倒不同往日,我夸她好看时,由心而发地咯咯笑声,宽吻跟着咧开,自然舒畅展现真实一面。 最近,她同得得的生活步入正轨,工作落定,新生命的孕育,二人喜不自禁,怀着感恩的心瞧着彼此。对待他人的态度悄然变化。小丹肉眼可见的进步,大大提升了家庭实力,得得充满憧憬的同时,更要善于表现这种憧憬,他的语调高亢有力。 "小丹这下考上了,你们双职工家庭,在南县生活会很轻松的。" 得得听了,嘎嘎大笑,"这才到哪儿?以小丹的能力,不弄个一官半职都算失败。" 后排的小丹拍打得得肩膀,"别一天和川子学,满嘴跑火车的,这样不好,回头再教坏孩子,"我通过观后镜,瞧见小丹爱怜的揉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小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冬冬。" "冬冬?"我好奇的随口问道。 "因为预产期在冬至前后,"得得惆怅地叹口气,"他可真幸福,一出生就先吃顿饺子。以后每逢过生日,总能吃到饺子,我小时候可没这命。" "好了好了,他还没出生呢,你就开始羡慕,出生了可咋办。" "难啊!平常连顿韭菜大肉的饺子都吃不上!" 我惊诧地瞧着得得。 "开你车,小心!"得得待车子平稳下来,继续道,"小丹对韭菜过敏。希望孩子别想她,娇气包!" "韭菜是下苦人的春药!味道腥臭,刺激肠胃有什么好的。壮阳补肾,效果好不好还两说呢!"小丹说完就后悔了,耷拉下脑袋,脸色煞白。 气氛忽然尴尬,我加大油门,尽快从夫妻二人的摩擦中挣脱出来。 剩下的路程,小丹一直和我聊天,她对市区月子中心的很感兴趣,我一个单身汉,问我真是打探对了,我的表姐堂姐还有嫂子们,都在产子后进入月子中心疗养,不论是价格,还是服务质量,我都较为清楚。便一一替小丹解答。 在我比较各个中心的优劣时,目的地便到了。 餐厅设在紧挨黑河的公路边,二楼的平台可以将河岸的景色尽收,夕阳在河水里慢慢消尽,东去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余晖绵长悠远。 平台上刮来吹拂过河滩的风,台面上的桌布下摆疯狂地翻飞,像女人不安分的裙摆。小丹不自觉地瞧一眼自己宽松的休闲裤,安然一笑。 她对我们要坐在平台用餐,持反对意见。 我无心听得得安抚她,只是索性掀开选定桌位的桌布,洋红色的桌面露了出来,像女人玉质冰结的肌肤。我躺在上面,安然地抽烟,目送升腾的烟雾被狂风带走,不留一丝痕迹,拧着脑袋,瞧三号桥上那些过往的车辆。这时,夜的暗幕款款落下,桥上的灯亮了,忽然想到一会儿要开车路过桥面,便觉得好累,继而又回想起下午来时,突然觉得好遥远,时间的变迁,剥离了我对待孤独的态度。得得开始推我,他说服了小丹在这里用餐。 相比饥饿,我显然更困一些。因为开了一天的车,行驶的路途不比这条黑河短多少。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今晚在别的市区过夜,明天返回南县时中午过境咸西市。就因为得得想小丹了,他好说歹说,我才同意驱车二百多公里,杀到咸西。得得的驾照刚拿没多久,技术粗糙,外出不让他动车,这是总监专门交代的。 为此,得得已经把之后的工作大包大揽,此外他的差补也归我,为了见身怀六甲的妻子,这点代价算是便宜他了。 黑河烤鱼的味道不错,烧烤的火候正好,鱼肉鲜嫩。其他烤制品也别具风味。我和得得对饮,我变得贪杯,一方面依赖啤酒解乏,另一方面,需要啤酒撑开肚皮,好多吃些东西。期间得得发表了对于孩子教育的看法。 "我生孩子可不指着他养老。我绝对不会控制他,干涉他,我要引导他长成自己希望长成的样子,也不给他长大后埋怨我的机会。"撩人的月亮投来一抹银白的光,聚在得得的前额上,他的前额顶端,水平对峙了两个凸点,在光下晃动,好似被折断的犄角。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瞧着小丹的大肚子,把烟衔在嘴上,并未点燃。"他爱找什么样的伴侣就去找什么样伴侣,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喜欢在哪儿生活就在哪儿生活--" 小丹叼过他嘴上的烟,"尽会胡诌,嘉栋困了,快回酒店吧。" 我取出根烟,把椅子挪了挪,远离餐桌,坐在上风口独自抽烟。一边听着黑河暗涌地激流,一边瞧小丹威吓得得。"啪"一声,她打在得得的腿上,迅捷地将烟折断摔在得得脸上,烟砸在鼻梁上跌在他的怀里。小丹起身,问我要车钥匙,我十分滑稽的把钥匙取出,夹烟的左手不得不离她远点,右手把钥匙递给她,我被两种力牵扯着,让我想起生活中,有很多很多这样时刻,得得现在也正面临这样的窘境。 一边是对他倾其所有的父母,一边是他倾其所有以待的小丹。 晚上暂不返回南县,是我俩一致商定的结果。住酒店的费用由得得承担,小丹委托培训主任,联系后拿到了最低折扣。 而差旅补贴,尽数会落入我的腰包。小丹走了后,我和得得沉默坐在平台上吹风,相互无话,倒是他把我的烟抽了不少,惹人心疼。 瞧着他那品尝不摊本(不花钱)香烟惬意的样子,忽然引起我讥讽的欲望。我主动给他发了根烟,顶着风送上火,"最近怎么样,婆媳之间关系还融洽吧?" 得得摇摇头,"跟你商量个事?" 我狐疑地盯着他,警觉地意识到会有坏事发生,却一时想不到。 "这顿饭钱你一掏。"他把烟灰弹在生蚝壳里,方才小丹一走,他大大方方点了两个生蚝。 "喂,咱不是说好了--" "我今天实在没带太多现金。房费即便打了折扣也捉襟见肘的。"他摇摇头,冷峻地扬起下巴,"再说你也别太过分,得这我出公差见媳妇的机会狠狠敲我--" "得得得,我怕你还不成吗?"我老大不高兴,但他直来直去的性格,我还是碍于同他正面冲突,毕竟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除去这顿饭,以及明天到午饭时的开销,仍有一多半差旅补贴会进我的口袋。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把烟头在生蚝壳里按灭,"一路上还不是你鼓捣我来看小丹,说他怀孕多不容易,顶着那么大肚子还要参加入职培训,你瞅瞅,我今天殷勤了,反倒她不把我往眼里拾,都是贱毛病。" 我衔着烟,哈哈大笑,他说的不假,这侵吞差补的计划,自打早上汽车从三号桥上驶过,我就想好了。福无双至,我这一笑,使得烟掉在衣服上,把新买的纯棉短袖烫了一个洞。这是表姐在海南免税店给我买的名牌T恤,我在特定场合才会穿。公司差补的钱只够买个袖子。我盯着前胸的黑洞发了好一阵呆。 "哈哈,报应,这就是报应啊!"得得瞧我脱了短袖,反复查看黑洞的样子,仿佛那小小新烫下的烟洞真要把我吸进去,总之他怎么叫我、骂我,我都岿然不动,心里忽然很委屈,鼻头酸楚,想想我一个城里人,在南县的工作生活的各种不易,犹如这黑河水一样,一波接一波的袭来。 "你再不走我可真带小丹回了。"他拍拍前胸衬衣口袋,那是存放驾照的位置。 在我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前,瞧见他在夜晚河堤路上超速,带着小丹一头扎进黑河里。出于对是对于生命的敬畏,对自己前途的负责,我还是穿上短袖,付了账款,和他一同走到车前。 酒店距离餐厅不过两公里,我叫了代驾。我正好腾出功夫,继续琢磨短袖上的黑洞,我忽然很想意气用事,改变计划,返回南县,进而破坏得得的好事。 晚上,我躺在酒店的大床上,靠枕着床头背,身后就是小丹和得得的客房。我不会猥琐到去偷听他们快活时闹出的动静,或许是酒店房间的隔音较好,使他们的快活不会打扰到我。再说,小丹身怀六甲,他们又能闹出什么动静? 自从大学毕业,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所爱的人做那事,没有在做完那事后,抽一根烟,让所爱的人靠在我的肩膀上聊聊天。这些年,同异性做那事的过程,如同社畜对待早餐一样草率。我渐渐放弃了和异性建立情爱的需要,转而像动物一样需要释放。见过不少女人,有不少都满腹牢骚,她们需要整个世界无尽的善待,由此而生了许多亏欠。仿佛这亏欠是原罪。现在男人配不上女人。表面上看这是性别问题,是整个社会的诉求、生产力要素配置,收入分配方式,流行文化传播语境以及期待值等等因素相综合的结果……实质,是供需问题,毕竟女少男多,无论哪一个女人跟了一个男人,她都有权抱怨,自己当年瞎了眼,这么多男人我怎么就挑了你?如果换做女多男少,情形肯定大不一样。 这是得得,前几日在公司和我聊到。他是学经济的,以他的角度看,男人女人之所以结合,是为了避免社会资源的浪费,组建家庭需要买房、生儿育女需要教育、旅游外出需要购置汽车,这些举措都会极大的刺激消费,稳定银行系统的收益,从而保证经济运行平稳。由两个人承担借贷的风险也好过单身一人,且进行消费的动机也强过单身时,商业社会,男女结合的果就是商业繁荣之实。 不知道,今晚,他在隔壁结什么果?今年股市的急涨急跌已经让很多人的下半年变得很难熬。因为赔光了育儿经费,而推迟孕育下一代计划的,也不在少数。这让我感慨起,男女结出繁荣之果实属不易。 2. 两年前,我和得得到外地出差,另一个同事阿川带我们去逛店。 那是个小型的地市。阿川的大学同学在那儿落户了,所以,不论是出差,还是旅游,阿川总将那儿设为第一目的地,所以哪家店的姑娘水灵,阿川比他的老同学还要熟悉。 阿川是个乐天派,工作上马马虎虎,只求日子过的写意快活。下班后,他最常干的事就是召唤三五好友,在烧烤摊上喝几杯,几乎天天在朋友圈里晒自己这逍遥的生活,而且总钟情一种啤酒,搞得同事们嚷他(逗他),是不是收了厂商的代言费,做了南县地区的代言人。阿川的自由,全因自己家在市区,周内回家不便。 阿川长着金鱼眼,脸上充满月球般的原始坑洞,他说都是早年高考,因为压力过大,内分泌紊乱,满脸起痘落下的痘痕。你和他在一起时,会因为他的谈话而忽视他的痘痕。特别会侃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露水情缘,他就能记住女人的姓名,年龄,哪儿人,家里大致情况,以及遭受如何境遇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们在床上的表现。 但,若如死鱼一样不配合的,说话生冷硬蹭的,阿川就健忘许多。 有一次,她把菲菲父亲在南方开厂破产,弟弟车祸身亡,母亲落跑改嫁的可怜身世,硬要张冠李戴在阿花身上。后来,这两位随有钱客人外出就再没回来,许多小姐提及那个客人,至今印象深刻,她们记得老板是个背着双肩包的小伙子,等小姐到了包厢,他就拉开拉链,秀包里面一塌一塌的现金。在这个逐渐消灭现金的时代,还有人这样炫富,倒为他增添了狂野原始的魅力。那晚,这个背包客通过各种游戏,变相地向众人派发两万元现金,到了后半夜,大家争抢着跟背包客出台,最后阿花和菲菲脱颖而出。 半年后,阿川仍四处打听两人的下落,换来众说纷纭没有头绪的自扰。其中,较为权威的是老板和经理的说法--那背包客的真实身份是老鸨,阿花和菲菲恐怕被骗到穷乡僻壤做暗娼了,阿川每每提及都遗憾至极。且说阿花这样为家庭奉献的女人,现在太少了,半开玩笑的让我娶回家去。 我嘴笨,心善,一时不想反击。心想,出来玩和干工作一样,一旦有些人在某方面建立权威,他的话就成了真理,那些错话都是对的。我念他在来公司前是个历史老师,可一点唯物史观的修养都没,便不和他一般见识。整晚都夜夜笙歌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何况,他在公司就是闲人一个。除了在同事面前炫耀和自夸,他什么都干不好。科室老板早就想撵走他,可是碍于没有适合的部门接收。 记得阿川婚事敲定时,常喜欢到各个科室串门子,和同事们侃闲篇嗑瓜子,他给大伙将两人相遇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娓娓道来。他这媳妇没求爷告奶的托人介绍,是他自个踅摸来的。全靠他用热血心肠征服了媳妇,这还真有其事,当时,市区的湿地公园还送来了表扬信,信中说他协助吴女士一起扭送窃贼到派出所,帮助吴女士找回手机,赞扬他见义勇为的热心肠。这吴女士后来顺理成章的成了川子的媳妇。 别的不论,川子在待人接物上着实老道。前阵子公司食堂天然气锅炉除了故障,物业管理提前告知我们,停灶一周,后来工期一拖再拖。中午时间紧张,外出用餐必然耽搁午休,又不卫生,对此,大家颇有微词。经川子观察,这天然气施工队是主厨找来的,发现锅炉有问题的也是主厨,再联想之前,主厨要求加薪未果,这里面的猫腻就清楚了。大家给物业老板反映,但又拿不出切实的证据,物业决定还是给予主厨信任,毕竟锅炉安危事关生命安全,不敢马虎。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到了周五晚上,阿川为了拿到证据,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等待,临近夜里七点,他听到食堂燃气锅炉做功的轰鸣,以雷霆千钧之势赶到食堂,他隔着后厨毛玻璃张望,瞧见大厨正在灶台上,甩开膀子,大火翻炒。工人们坐在食堂外的台阶上吃西瓜,不一会儿,大厨就端来了新鲜出炉的米饭,和随手拈来的二道家常风味的小菜,小方桌,小板凳,正待大家围坐,川子猛地杀出来,他拎着板凳,端着碗,占住方桌一角,"王大厨,锅炉修好了吧,你可真是好人啊!工人们修好了锅炉,你还亲自做饭款待,实在是厚道。来,让我尝尝这爆炒腰花,火候咋样!"说着,他夹起油亮的改过花刀腰子,"大火爆香,鲜嫩多汁,棒!这锅炉修好了,大厨您这是如虎添翼啊!" 这一幕,气得大厨无奈摊手,却也机智地说套话,"这不是炉子费老鼻子劲刚刚修好,我赶紧试试效果,二来犒劳犒劳兄弟们,大热天加班加点也不容易。" 王大厨毕竟是老江湖,阿川又心生一计,没顺着话往下说。 "说实话,这么多天没吃王大厨的菜我是真想啊!"阿川把夹起腰花放回碟子里,"但我要忍住,周一和大伙一起品尝!好了,我要回家了。"他把碗筷放回食堂的橱柜里,走出来给王大厨敬烟,"说实话,搞得我现在都有点期待周一了。" "耍什么怪,我炒的多,你现在吃也一样。" "不不不,我坚决不沾公司便宜,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原则这东西就像你炒腰花要放多少盐,是挨的(方言:一定),多了少了都坏了味道,你说是不是?"川子拍拍王大厨的肩,将轻视的目光从大厨身上挪开。 这事过了没多久,王大厨就被物业公司辞退了。同事们都还沉浸在新厨子认真、干练、谦和的三把火中,每次谈及王大厨离职,大伙都对川子的巧计啧啧称赞,且有好事者去求证,川子总摆摆手,解释不是他所为,在外求财,最忌讳当人财路…… 这又是川子光荣事迹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总的来说,川子是个平庸的人,他几次灵光乍现的风采和他平日里树立的满口胡诌的形象,都非常鲜明,足以相互抵消。 今年股市大热,他开始各个科室间乱串,逢人便说自己的股票涨了多少,赚了多钱,还大大方方的拿出手机,给别人展示这交易记录,股市忽然大跌,阿川也一副淡定的样子,说他早已落袋为安。可他却拿不出交易记录,这非理性的表现,和大多数人对待股市所持的态度一模一样。后来,全科第一个取消夫妻结果计划的就是阿川。 那晚,准确的说是某年立秋,路上得得还给我们解释所谓公秋和母秋的差别。聊着聊着,川子相熟的店就到了。迈进大厅,吧台浓妆艳抹的女子挤眉笑眼地走来,金色胸牌写着经理字样,细长地胳膊缠进阿川的臂弯说:"川哥,好久不见啊,妹妹好想你。" "得了吧,你就是想哥的钱袋子。"川子,冲我和得得挤眼。 "妹妹是真想哥哥,最近店里来了很多新茶,哥哥品品?"女人边说边拿那丰硕的奶子撞阿川的腰。 "哥就好你这古树老茶,"阿川在女人鼻子上刮了一下。火辣辣烧地女人疼。她作势爱怜地在阿川腿上一掐。 女人伶俐聪明,顿时看出我和得得略有倦怠,"来,准备上茶。"女人大手一挥,把狭长的走廊让渡进我们的视野中,走廊两侧的墙上贴有棱镜形状的玻璃,我们三人的脸在照在其上,如若在泛起涟漪的湖水中,五官扭曲、神情奇异。我特意留意得得的表情,他的嘴巴抿成一条缝,丝毫没有说话的欲望。一直到坐在包厢里,我和阿川喝酒,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边的沙发上玩手机,阿川要干杯,说些我们三人如何有缘,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的今天,在这个外地小城,一起出来开心。也许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好比工作时遇到了好单子,机缘巧合地几个人分在一组,尽心尽力相互支持,去成就它。但凡阿川一沾酒精,他对酒水的贪婪和在酒场上,树立无私崇高的形象上是背道而驰的。好比股票定价是理性的,而涨跌却是非理性的,股票的涨跌却无法预见,但急涨急跌背后的疯狂可以预见。 我见过阿川喝大酒时的样子,好比在天安门广场裸奔让人印象深刻。 此时,几杯酒下肚,阿川早已忘了股票带给他的损失,只顾开心地叫着:"得得兄弟!""得得兄弟!",举起酒杯,在茶几上顿顿,犹如冰刀挫伤冰面脆裂的声音,我们各自在面前的茶几顿顿,之后在欢快流畅音乐中把酒送入喉头。几轮过后,得得总是最先撂下酒杯的,他草率的动作,迫使酒杯在茶几的玻璃上跳跃,像是他无言的愤怒。我和阿川都有些担心,下次碰杯后他会把酒杯朝我们扔过来。 当天成行,恰是得得极力促成的。这时,他脸色阴沉,那事与愿违的沮丧好似酒杯中溢出的沫子。阿川说,得得的内心正备受煎熬,一边要忌惮小丹随时打来的查岗电话,思量如何应对化解;一边却要在此等候自己心仪的小姐尽快入场由他挑选。堪比不知明天和意外谁先来临的心境。这就是小职员普世生活图景吧。这话能从阿川的嘴里冒出来,多少有些意外。这个平日里从不放过任何混吃混喝机会的,对待工作散漫的,生活作风放荡的人,能说出这番话,我都快要收回对他平庸的评价了。 大家抽烟,喝酒,唱歌,形如单身,享受无忧无虑的自由生活。阿川不是单身却胜似单身,他媳妇昨日已经飞抵韩国,这会儿估计正沉浸在夜间采买的豪横中,没空搭理阿川。 在我忘情歌唱时,得得的电话响了,他赶忙跑去厕所,扮演起在厕所躲避应酬,不胜酒力的角色。等他再回来时,脸上终于绽开惯常所见的笑容。办公室常能瞧见,或是老板夸奖他,或是完成业绩的奖金到手,你总能见到他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当然,他也会嘲笑、冷笑、幸灾乐祸时肆无忌惮的狂笑,但这根本抹杀不了得得笑容示人的亲切,因为他那娃娃脸的特点,总让人相信,他的内心是淳朴的,童心未泯的,幼稚的。 譬如,当他从外面返回包厢,瞧见包厢里仍然只有我和阿川时,一进门松快开心的笑容又消失了。 "怎么还没来?"他走到茶几边,上手去抓果盘里的水果,他挑了一整,最后选了西瓜。 "西瓜蔫了,不新鲜,吃橙子,苹果。"阿川好心提醒。 得得固执的偏要取来西瓜吃,他吃得挺开心,用嘴滤下西瓜子攥在手心,"川哥,怎么回事?还说和你关系要好?" "来了个大老板,连开了好几个包厢,美女们这会儿都忙。" "啥意思?我们今儿只有干唱的份儿了?"得得嫌弃地将手心里的西瓜子放在茶几面,"哎,早知就不来,犯不着和媳妇撒谎。" "耐心等等,先喝酒。"阿川举起杯子,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 "包间费多钱?" "先喝酒,"川子递给他新开的酒,"我的歌来了,你和嘉栋先喝着。" 得得端着酒杯坐回角落,也就是点歌台的位置,紧挨包厢大门,我举起杯,见他没有下酒的意思,便悄悄放下。后来,包厢门开开合合好几次,得得都瞄着眼,率先抬头观察。 可结果让他失望,来的不是送酒的小弟,就是安抚我们情绪的吧台经理,当中,她和阿川进行了情歌对唱,她的歌声如银铃一般,在人们的掌声中嫣然一笑,只是逢场作戏的表情,让人厌恶。 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得得就要没耐心了,回去路上,他肯定要我开快车,或者用冷言冷语的话挖苦阿川。 我和阿川喝了两打水酒,才终于等待女士们进场,她们穿着各种颜色和式样的礼服,个头低胸大的就穿抹胸的,身材苗条的平胸,就穿包臀裙,总归在包厢里昏暗的环境里,你无法看清她们真的面目。得得理智地打开大灯,她们那粉黛重施,红唇艳丽的花状,除了让人感觉低俗,并没有什么新鲜感。 阿川在我耳边低语,说他要选那个胖胖发福的,胸大的好似个木瓜,他说脂肪是女人荷尔蒙旺盛的表现。这些女人在床上都很主动。我哈哈大笑,心想不知他从哪儿听到这些富有科学色彩的鬼话。但他害怕得得也知道,公司里,都知道,得得本就是知识广博的代名词。 "你们不挑?"得得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打量女人。 "紧你先,"阿川举起酒杯嘬一口,滋出来酒沫,顺着脖子淌,他那巨大的喉结上上下下的一边晃动一边哆嗦。 "就这个了。"得得选了那个高个苗条,身穿包臀裙的女人。 阿川揩掉酒沫,哈哈大笑。他夹着烟,拿出指点江山的气派劲道,"嘉栋这么多好妹妹赶紧的!"起身在胖女人面前,横起指头点了一下,就出去了。那胖女人,侧目瞧瞧,一时没反应过来,经理赶忙吼道,"大哥选了你,还不跟上!" 胖女人笑地眼睛和嘴巴都眯成缝,屁颠屁颠地跟出去。 这时,包厢里只剩下我,原本的兴致,随着挥发的酒精淡漠许多。经理见了,过来替我斟酒,"哥哥,快选吧,这几个小妹服务都很好的,不耍性子,不使绊子,不裹乱子。" 我拿迷醉的双眼在她们身上巡游,瞧着胸牌的号码仔细打量,目光最后停留在"333"上。 女经理会意后赶忙摆手,让小妹过来敬我,我摇摇头,装出醉态,侧倒在沙发上,"困了,我睡会儿,他们完事了叫我。" "诶!"经理左看看又看看,不自然地从沙发起身,抹平自己包臀裙的褶皱,从细声细语地哀叹道,"大哥不舒服。"纠集女人们离开。大门合上了,走廊里传来女人们的牢骚。 用等待他二人快活的时间里,我又喝了几瓶啤酒,练了几首歌,一时发现烟包被阿川带走,又嫌弃会所售卖的香烟昂贵,去楼下买包烟。我大大方方地走回大厅,给女经理敬烟,她引我到大厅南侧的消防通道去吸,她看着我清醒的样子不怀好意地笑,"不想耍就给姐姐说,何必要装醉。" 我摇摇头,腼腆一笑,遂撇开脸把烟雾吐向一侧,"忽然就没了心情,说不上,感觉哪儿不对。" 女经理衔着烟吸一口,弹烟灰时,我瞧见滤嘴上沾着她的唇印,无论从身材还姿色来说,她都是出类拔萃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天然带着笑意。这不禁让人想象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景象。瞧着她坚挺地丰胸,丰美的臀,以及平衡两者美感的细腰,不禁想到,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个男人舍得让她哭泣? 另外,吧台的经理、经理和门迎大多比包厢里的女人好看,这也许就是会所的生意经,好看的女人只能远观,只能惦记。她穿着淡粉色的衬衣,抽烟时,左臂支起右臂,夹烟的右手倾在修长的脖子边上,好似橱窗里的模特带给人高级感。圆润的脸蛋上铺着一层淡淡的粉妆,在幽暗夜色里,这喜庆五官瞧着有些乖张。 "我懂,都是过来人,"她轻薄的吸烟,待以轻薄的目光,和轻薄谈笑,仿佛真实如若稍纵即逝,此情此景会在她经理生涯里化作笑谈,"你怕是最近有什么喜欢的人了?" 我忽地一笑,不经意间,经理对着我徐徐吐出一股烟雾,雾里蕴藏着她玫瑰色口红淡淡的香甜。 "我在场子干的时间长了,什么男人没见过,老实的,害羞的,被家里媳妇吓破胆的,可你不像,你肯定是个老手。"她横指相对,"跑来这里唱情歌,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你适合干侦探。"我笑道。其实我没什么喜欢的人,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人,近几年,对于经手的事和碰到的人,我都提不起兴趣。 "我还真干过类似的工作。"她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脱下右脚的高跟鞋,朝后撩起,去处理裹进脚趾缝的肉色丝袜。"我在老家干过公益性岗位,大概有两年,那时大专刚毕业,家里找人安排的,谁知道竟然把我分到女看所去了。在哪里我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女人。" "女犯人不多吧?" "我们那个城市也接近千万级别,全市就一家女看所,日常羁押人员大概有二千多人,管理人员按照十五比一配备。"她哼了一声,"女看所还是挺好管理的,因为交通肇事的女性占了多数,平常就让她们帮助我们协管那些其他刑事犯罪的女性。" "哦,这样。" "很多人都是等在民事赔偿达成协议,你想,开车的女人,家庭条件都不差。" 我点点头。 她搭在我的肩上整理丝袜的空,我顺着齐开齐合的衬衣前襟,瞧见了她的胸罩,自觉尴尬,木然抬起头。想起她方才的话——用交通肇事者协助管理其他形式犯罪的女性,女看有,男看肯定普遍存在,这是一种道德划分,会所里管理小姐的女人们多半也是不捞的。 见她整理好了,我趁机瞅了一眼表,找借口回大厅继续等他们。路上,经理开玩笑的说,川哥每次来都是这么久,怀疑他有什么秘法,让我打探到回头告诉她,她好推介给顾客。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彼此连个联系方式都没,这番话纯属陌生人间颇具好感的留白。 我们从安全通道折返回大厅,此时,营业吧台斜对角的沙发区,被几个身穿制服的精壮小伙包围起来,小伙们面向大厅,背向沙发区,警惕地扫视着大厅内的变化,遇到拿来手牌,示意取鞋的客人,他们一概拒绝,神情严肃,让客人们折返包厢等候。 此状,使得女经理抛开我快步走上前,她垫着脚尖从二个小伙肩并肩的凹处瞧,"嗷"地失声惊叫,也不知是什么惊恐画面,她吓得退出未稳的步子,从沙发区的台阶险要摔倒,这一摔恰好倒在我的怀里,她那丰实的胸好似灵动的脱兔在我的臂弯里乱撞。 "怎么了?" 近前的小伙帮我一起扶好她站稳,小伙恶狠狠地瞪着我,"请勿靠近!" 女经理摆摆手,拉着我后退几步,这时,我已经听见人墙后,有人在求饶:"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她揪着我的袖角,把我的侧脸拽地离她近一些,"他们在做事,这男的是神经病,最近总来,说自己媳妇是从我们店里走失了。"说到这,我瞧见沙发区附近的散落了一地的A4纸。"你瞧,印发这么多寻人启事,前段时间,他总是趁白天,我们不营业的时候,在一楼至三楼的楼梯上张贴。"我本想捡起一张,却被小伙们抢了先,他们两两一组,开始捡拾地上的启事,统一起来,往墙角边一个灰色帆布塞。接着,人墙散开,身着黑色丝质衬衫的男人,在两个白衬衫小伙的帮助下,把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拎起来,黑衬衫掀起中年男人的圆领短袖的衣襟,给他擦鼻子上的血,然后抓过帆布包,塞在男人的怀里,接着,大声呵斥,大手一挥,"赶紧滚,听见没?"黑衬衫在男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以后别让老子看见你,听见没!" 中年男人弯下腰,鼻孔和嘴里的鲜血,滴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忽然,从分包区域走出来身穿浴袍的客人都呆住了,血滴砸在地面像是激起千层浪,拥狭着人群一动不动。 "赶紧的,赶出去!"黑衬衣大手又一挥,两个白衫小伙夹着中年男人,从金色扶手的推拉玻璃门走掉。 黑衬衣矫正银色胸牌,上面写着“店长”,他摸摸自己乌黑的卷发,拇指纠集食指和中指搓了搓,又靠近鼻尖嗅,较有眼力价的小伙赶忙递来纸巾。这一幕,逗得女经理掩面而笑。 "老实说第几次?" "这狗日的每次来都要吐我口水,对这二锤子,坚决不能仁慈。"黑衬衣轻佻地朝我瞥了一眼,似乎是对待不深度消费客人惯常的眼神,转而肆无忌惮的打量女经理的胸,仿佛这是他的家宠一样。这时,黑衬衣打了个响指,一个白衬小伙见势跑来,小伙渐进,黑衬衣捏着的纸巾悬在空中等候,小伙有备而来,他摊开那寻人启事把黑衬衣擦口水的纸巾接住。往后,我瞧见小伙把启事扔进了距离吧台不远的垃圾桶里。 "把你的香波洗发水用下,"黑衬衣翻着白眼瞧往自己头上瞧,一脸嫌恶地先往吧台后侧通往休息区的甬道去了。女经理调皮地又笑了,同时,川哥和得得的身影一同在分包区的走廊出现,她半开玩笑地说,"下回再见,小帅哥。" 黑衬衣在走廊里,往前走,时而不耐烦地回头示意女经理快一点,再快一点,头上顶着恶心的口水,必定不是什么美妙的感受。 凌晨五点,我们回到宾馆,得得躺在床上,沉默着,一边抽烟,一边叹口气,一种厌世的情绪随着烟雾蔓延。 "手里拿的什么?"他起身弹烟灰时,瞧见我正张望着一张A4纸。 我把寻人启事递给他,"见过没?她竟然是南县吕谭村人。" "没有,你说一年全国要走失多少人?" "几万人肯定是有的。哎,我也不知道,总之做她们这一行的真是社会最底层。" "是啊,一般都是在外地做,走失了老板不会报警,家人大多都不清楚她们做这一行,更不知道从何找起?" "嗯,不清楚,这女人可能一早就跑掉了,男人不知从哪儿打探到消息知道女人做这一行,女人可能只是为了躲着他。南县吕谭村经济落后,南县当地人肯定是不嫁的,多半是外地说下的媳妇,大多不清楚吕谭村的情况。" 我的心绪乱糟糟的,"心情好点没?" "什么?" "我说这样聊天使你感觉好点没?"我敲了敲脑袋,整个人因为熬夜精神不振,眼皮发沉却无法入睡,"我知道那种空虚的感觉,在做完那事时,感觉自己的灵魂走失了。同自己的三观背道而驰,可怕的欲求把自己逼在角落,甚至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爱人,以及配不配爱人,那种割裂感,如临地狱。" "打住!我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得得顿了顿,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总之这些女人都没有小丹好,完全没有,一个没有。" 听他提起小丹,我像是吃了苍蝇,干嘛要拿自己的爱人和她们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拿爱人和她们比。主要是因为我没有过爱人。 这时,窗帘缝隙透进户外的晨曦,我瞧见一缕淡淡的金光在他的脑袋上降临,得得倒在床上,很快睡去,嘴里还在喊小丹的名字。 我略过身子瞧,他后脑花白的头发在光里像银色的珊瑚在宽广湛蓝的海水里。当时,得得尚未同小丹确立关系,这种活动时常让他因为负罪感陷入一种混乱的自我纠葛。每次从灯火酒绿的夜场回来,他都会通过讲故事进行排解。让人印象至深的一个,是他从父亲工地上听到的故事。得得父亲年轻时,曾经在大西南的山里修路,工程声势浩大,堪比改造地球。工期太长,有人就把媳妇带到工地上,在工地打杂帮厨。其中小五的媳妇,来了工地后,没多久就怀孕了,到了冬天,隆起的腹部犹如工地后的山包,小五是个很会疼人的汉子,为了在工地争取一间独立的宿舍,小五在天寒地冬的三九天,绩考拿了第一。外在两瓶老白干作用下,工头就把自己的单人宿舍让给了小五夫妻,宿舍里生有炉子,同大棚里那些普遍靠火盆取暖的工友比,小五他们的生活堪称奢侈。 预产期一天天临近,小五媳妇不再去灶房帮厨,待在房子里做些针线活,再就是估摸着小五下工前,把热饭打回来。后来,瓷碗装着的饭,经常靠在炉边,小五回来时,面汤都煨干了。除了小五媳妇,都知道小五为什么会晚下工。 深山里那些尚未开通的隧道里,有暗娼潜伏,同乡大哥带着小五去了。"你媳妇快生了,可不敢胡日鬼了,胜利那年就是不小心,媳妇流产了。"听同乡大哥这样说,小五没什么好犹豫的。 一天,小五下工,只见媳妇盘腿坐在床上,眼睛通红,腿边堆满了揩泪抹鼻涕的卫生纸,见小五来了,她还是起身下地,捧着鼓颠颠的肚子,去炉边把饭端在桌子上,又拎起水壶,给正在洗脸的小五添热水。完后,就坐在床上揩泪。小五吃面时,是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的,再也不敢发出吸溜地声音。 "五儿,我要回家生,"媳妇像孩子一样抹着泪,"我在这心烦!" 小五扒着碗口,心想工地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是自己的龌龊被媳妇知道了。小五是个利落人,听媳妇这么说,也没二话,吃完饭就去镇上给媳妇买了明天回乡的车票。到了夜里,媳妇忽然有了洁癖,要求小五支起行军床,和她分床睡。夫妻二人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小五就送媳妇上了回乡的列车。 小五请了半天假,规整好工头的宿舍,把自己的东西全清了出来,中午开饭时,他就把钥匙交给了工头,工头扒着碗里的饭,也不抬眼瞧小五,把钥匙收进口袋,也没多余的话。平日里,工头是反对大家找暗娼的,因为这是改造地球的大工程,工友们彼此一起生活时间长,在一个锅里吃饭,染了病总会惹人嫌的,而且经暗娼传染的病患在工地是普遍存在。但那天,工头似乎没有教育批评的心情,抽着烟,目送小五离开。 几天后,下午放工,广播站的广播响起,要小五去通信室接电话,是老家打来的。工友们开始为小五欢呼,推搡他,要他买烟买酒,庆贺胖大小子的诞生。小五兴冲冲地一路飞奔,工地生活区的煤渣路,昨夜刚下过雨,小五不管不顾,黑泥花溅跃在他的屁股上。 半年来,灶房头次落下剩饭,小五工棚的工友们都在等小五请客,大冬天,工人们做在工棚外的台阶上,抽着烟,聊起各自家乡的美食,商南的醋粉、腊肉;汉阳的面皮、豆腐;东府的酸汤面,西府的肉夹馍,说着说着,大家瞧着工棚上的冰溜子在阳光下开始融下水柱,相互一瞧,都喜滋滋的笑了。忽地有人想起了时间,小五怎么一去不返,于是派人去传达室打探情况,带回来小五不知去向的消息。后来几天,小五一直未归,同乡工友开始打听具体情况,详细了解那天传达室小五的神情,那看电话的师傅接过工友的烟,才估摸着回忆,多半是家里出事了,一通电话听下来,小五的脑门霎时布满汗水,在隆冬天,汗水很快就结成冰碴挂在他的刘海上。老师傅说小五接完电话就往镇上跑了,多半是回乡了。到了下午,工头那边也确认,是小五媳妇流产了,只保住了大人。 后来的一周,工友们一落闲,就聊起小五媳妇流出的事,大伙推断多半是旅途劳顿导致的。接着,大家又在推测,是什么因由,小五媳妇要在预产期临近的日子急着返乡,工地附近镇子的接生婆都联系好了,老婆子手艺精明,为人妥帖,期间还常来看小武媳妇,又是叮嘱又是送来安胎药。 一切在小五回来后水落石出。 他回到工地的当天,工头就消失了,接着工友们下了工,在灶房等开饭,却发现事冷锅冷灶,厨子不知去向。工地负责人报了警,对工友们做了笔录,事情的脉络在调查的过程中逐渐清楚,小五媳妇闹着回乡,多半同工头或是厨子有关。事关三人失踪,警察成立了专案组,前前后后忙活了几天,依然没有三人的消息。西南山势延绵,谁也摸不来他们身藏何处,之后成为悬案。 这故事初听让人惊得一身冷汗,西南深山老林里,小五会如何实施他的复仇,这些年过去了,工头和厨子的尸体可能早已化作白骨,而小五也可能畏罪自杀,当然这只是人们的推测。 鉴于我的胆量较小,我请他不在进行那种活动之后,为了排解他自己的空虚而讲这类惊悚的故事。 但他还是忍不住告诉我,仨人后来的命运。这更本不是什么悬案。就在三人失踪后的第五天,厨子回来了,他瞎了一只眼,在眼科病房民警了解清情况:小五把他们绑到山里废弃的土坯房里,开始对工头进行虐待,他砍掉了工头的两只手,然后用刀开始切他的头皮。小五命令厨子睁开眼开着,厨子不听,小五也没有理会,继续虐待工头,完后他抽了一支烟,说不会像对待工头那样对待厨子,因为厨子没有对他媳妇做那事,之所以绑来,是媳妇曾经抱怨,厨子对她动手动脚吃过豆腐,媳妇的命运受了难,任何让她在这方面遭受不快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他要厨子来,记下这些虐杀的片段去活一辈子。可杀惯了鸡鸭鱼、牛羊猪的厨子,根本不敢开眼瞧着人被虐杀,鲜血淋淋的场景,同那疯狂的没有语言的原始呐喊,让他成了彻头彻尾的懦夫,他吓尿裤子,向小五求饶。 小五对他说,"即使你闭着眼,也听到的这惨叫,嗅到了这血腥,下半辈子肯定睡不了安稳觉。"一边说,一边准备给他解绑放开。厨子的神经紧绷,他等着绳子解开的一瞬间,推开小五,撒腿逃跑,却怎奈小五靠近,佯装给他解绳时,嘴上的烟熏了眼,只好停顿,夹在手里拿起送上地又吸了几口,烟白即将燃尽,忽然,小五猛地用左膝抵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固定在墙上,左手扣住他的右眼,把烟蒂戳进眼白。这画面,让人想起冷水浇在熔炼的红铁上,"滋--滋--滋"的声响恰似人的惨叫。 3. 来南县的第二年,我分到了得得的办公室,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办公桌面对面,中间用电脑屏幕隔开,近来流行抬高屏幕对颈椎好的说法,得得和我把公司发放的业务培训的相关书籍都垫在显示器下面,这样,我俩谁都看不到谁,时间久了,都习惯低头聊天。 得得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认识,譬如说赚钱这事,他分析地挺到位。 "现如今,人人都奔大好钱途,可如今已不是曾经,遍地是机会。现在想要赚钱,首先要找到一个好行业,最好是发展前景看好的新兴行业,而且入行要早。成为业内翘楚,建立人脉资源,树立行业地位,这样就有了撬动行业格局的资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波互联网大潮培育的富豪们,就是典型例子。此外,投资股票也一样,九十年代炒股的股民,一路研究下来,他在知识层面、技术分析可能不如你,但他对市场灵敏的嗅觉、丰富的经验是你不可比拟的。" "咱们都没什么机会发财了,在安稳的工作岗位发挥发挥余热就行了。入行和所掌握的行业知识已经把我们局限了。说白了,你我干得就是行销行业,只不过是为体制内服务,真要跳到体制外,你要是成为不了业内大咖,到了四十岁就得玩完,你记住,任何行业都是赢家通吃。" 待在办公室,得得一边构思下一期内稿的宣传口号和核心理念,一边剖析当下社会。我听得津津有味,随联想到自己念高中时,曾有从业电子竞技的机会,如今电子竞技发展势头良好,产业规模逐年扩大,从业人员的越来越多,回想当初放弃,还是颇为遗憾。 "如果社会想继续保持活力,继续高速发展的话,那么未来,有本事的人还应在体制外。"他总结到。 这一点,我十分认同。安逸的工作是不会催人奋进的,但社会高压也会让人失去斗志,如今,越来越多的非常规犯罪经常出现在各类媒体的报道中,使得浮躁的社会氛围更多了戾气。有时候,待在南县安逸的生活区,我什么都懒得去想,只需要对得得的话妄加认同,对日新月异的社会置若罔闻,做好分内的创意,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日子过得是即快又快乐。 每年到了夏季,因为对口公司进入宣发周期,我们的工作便跟着忙起来,有时,甚至连喝口水的功夫儿都没,加班更是家常便饭。 夜里九点,我们坐在面馆里吃饭,得得端着硕大的老碗,一边吸溜扒拉宽面,一边嚼着蒜瓣,他喋饭的架势,好似打仗作战,凶狠地将老碗里的每一条面每一滴浆水都收拾干净。 瞧着肚皮被撑得圆滚滚,他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继续剥蒜,笑嘻嘻地冲我扬动下巴,眼眸里是藏不住的精明,"别浪费。"他瞧我拿着筷子发呆,便把盛口条的盘子从桌中见,挪到他的近前。 我推开那碗臊子尚未搅匀的干拌面,把盛面汤的小碗从桌面端过来,小心翼翼地喝着,坐在屏幕前,吹了整整一天空调,身体的热能像是都为之冷却。嗅到面汤散发的酵母香气,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才有力发问,"你胃口这么好?" "小时候都吃不饱饭,山里的苦日子你知不道。"他咀嚼起口条搅拌着蒜,嘴巴紧闭,不同刚才吃面时,吧唧嘴巴咀嚼,这样做,是为了把口条的肉香和大蒜的香味封印在嘴里细细品。 得得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汉子,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大学毕业,被南县的公司招聘入职,因为专业对口,能力出色,他的人生已和父辈拉开差距。在南县入职的第二年,当地人给他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南县柏村的大户,家中一儿一女,承包百亩林地种植,专门经营城市景观道路绿化的生意。女儿姓果,名丹,年芳二十六,大学本科毕业,同得得相识时,还只是县法院的临聘人员,结婚没多久,便考入咸西市林业局,大家都说,这是得得的功劳。为了记这个一功,丈人爸都想破例取消他入赘女婿的身份,可是碍于族长的存在,小丹头胎的名字已经落在了族谱中,不能再改。 得得非常疼小丹。二人筹备婚事时,得得家在南县购置了婚房,为的是让二人婚后独立生活,不受入赘之苦。得得家境并贫苦,他一个刚刚在社会上某得立足之地的青年,在不算太高的平台上,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相对安逸的工作环境,已经了却了父母的心愿,置办婚房,是老父老母努把劲,帮儿子实现的小小愿望。当时,南县的房价,不足市区的四分之一,仅是首付却也用尽父母一生积蓄。这是父母一边务农,一边打工赚来的辛苦钱。得得结婚后,父母仍在市区的工地打工。 某天,我与几个同事去得得家做客,房客们需换拖鞋,玄关连体的实木酒架里,放着岳父送来的各式各样的酒,阿川每次来都要念叨几句,提醒他好东西要挑个吉时和大家分享。 得得听了高兴,他说先喝酒架最上层的一瓶红酒,这是小舅子从法国留学回来带给他,正宗的波尔多红酒。在这么个小县城,喝着洋气的红酒,是得得时过境迁的心境,像甘醇回甜的酒香。 "什么时候喝呢?" "待我喜得贵子之时!" 小丹听了,气得从厨房跑出来,朝他的嘴里塞上一颗梨。 其他人便跟着起哄,同要小丹这样为他们服务,一时,气氛便推向高潮。平日里吝啬的阿川,会高兴地拿出烟给大家分发,说这是提前庆贺的喜烟。得得见了,从酒柜里取出一包好烟,悄悄塞进川子口袋。 同事们吃着水果,喝着茶,抽着烟,在得得宽敞的客厅里,聊天解闷,纾解一天的疲惫。 我吐出一股浓浓的烟,感叹自己还是个外乡人,自己市区的老房子,也没有得得这边宽敞亮洁,舒适宜居。关键还没有小丹那样的角色,对我嘘寒问暖……我自怜自艾的空,忽然觉得周遭的人都异常沉重,他们的吵闹和狂放的姿态都不能阻止他们变成雕塑,那些空洞低俗的笑料,从办公室原封不动的搬到得得客厅里。忽然,阿斌轻描淡写地问道,得得和小丹这头胎孩子姓什么,霎时,得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瞧着阿斌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像是有心,对亏阿翔解围道,"国家这都放开二胎了,这不是什么问题。"阿川得了包好烟,赶忙领着把话题扯开。 办公室主任老陈,同打字室几个文员的故事在坊间流传甚久。前几日,一个名为小莎的文员考入市区事业公司,阿斌和阿川谈及时,阿川的口气,已和南县人趋同,他说小莎终于不用伺候老陈的脏牛牛了。这些话被大家统称为"下三路",两人在这方面是能手,有人戏称,他俩应该出个"下三路"辞海。 期间,瞧见得得也如我一般,眼里闪着惆怅的哀怨,那是无声无息地泪花流淌出的色彩,如同光一样,耀眼却透明。 他在想什么呢?我却猜不透,只是觉得人们乐在极处时,心中会生得几许哀愁。就像熊熊烈焰,它的中心已是苍白的灰烬。 瞧他接过阿川的喜烟,抽了没几口就撩在一旁,盯着电视机右上的整点报时发呆,我忽然猜到了他因什么而惆怅。 此时,夜色已深,恰逢得得的老父亲在市里工地上岗的时间。他们那个工地最近赶工期,在市区的四环外,所以夜里开工也不会引来居民的投诉,从晚上十点上岗,到次日凌晨的六点下岗。 这正是得得搂着小丹进入梦乡的时间。 一晃七八个年头过去了,身在南县我就像国内的综艺节目一样,没有什么长进。某天,老板安排我和得得进城接洽业务。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我和得得从南县抵达市区,恰巧到了饭点,我们在小食肆要了三秦套餐,米皮酸辣爽口,肉夹馍的肉多汁醇厚,饼子软糯,配上一瓶橙子味冰镇汽水,酣畅快意,竟在这入伏天气,体味到饮食的欣然乐趣。今天的胃口格外好,我又点了一碗绿豆汤,肚皮也有模有样的胀大,在得得面前拍一拍,嘚瑟一番。 餐后,还未缓口气,眼下犯了愁,这快餐桌椅拘狭的食肆,显然不适合午休。得得提议先去车内,再做打算。 我驾着车,在两个相邻的街区游荡。正值炎夏,溽热的天气搞得人时常力竭,对口公司纷纷开始实行新的作息时间,下午三点才上班接客。 我决定去肯德基或是附近商场坐会儿,吹吹空调,可得得说,他得了重感冒,不想去,跟着,他瞧见大华路东侧的栅栏上,跃然而生的葱茏植被,建议去附近的城市公园转转。对于拒绝别人,我和得得都是新手。我听他鼻塞连同嗓子干痒,使得声线空洞无力,忽然想起自己在南县生病时,一个人躲在租出屋里寂寞呻吟的苦楚。这时,正午阳光从车窗外斜打进车厢,光晕在车窗上铺展开斑斓的色彩,我的心情因为同情而变得美丽。 夏日的公园,树冠亭亭如盖,灌木葱茏,想必,坐在肯德基里,隔着窗打望一定很舒服。可当下,我们顶着正午阳光的炙烤,步入园区,沿着树影遮蔽的软胶跑道,漫无目的地游走。不一会儿,我的前胸后背就渗出了汗水,衬衣贴着肌肤,感触到衣服材质在滑腻肌肤上打滑,驻足来来回回地瞧,茫然的听着远处桦树林,知了聒噪的鸣叫。 偌大的园区里,人影寥寥。我们是从东门入园,门口设有游客服务中心,有成片的建筑形成的荫蔽,几个理发的师傅,在为老人们理发,师傅们的动作都猴精猴精的,夹在伶俐刀法中间的是抓挠手背的动作,汗如雨下,碎发都黏在胳膊上。老人们系着白色裙罩,相继打着瞌睡。他们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恰好就在服务中心的正门前,时时有中央空调外泄的凉风照顾。我摸着自己的头发,厚长繁密,汗湿的刘海紧贴额头,决定也去体验街头剪头的乐趣。 得得没拦我,我们约定两点半在车位那儿碰头。 到了理发的点,我瞧着公示牌,这是针对孤寡老人的爱心活动,要剪我也没得资格。便往游客中心的大厅去,坐在里面,只需要几根烟,我就同保安们打成一片,简单侃侃园区的日常情况,喝着招待茶,欣赏中心吧台里那些面容娇俏、妆容精致的园区工作人员。不一会儿,舒适凉爽的环境里,我竟坐在椅子,如门口的大爷们一样,昏昏睡去。还乱七八糟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逃离了烦闷的工作和溽热的南县,去了瓮城,哪里河水清澈,哪里空气宁静清新,免不了俗,我还梦见了小闵,她走在办公楼梯的缓步台,深蓝色的西裤包裹着宽厚丰腴的肥臀,可她的四肢又是那么修长…… 我按约定时间到达车前,可得得不知去向,打电话他也不接,这么等了一刻钟,我还是无法联系上得得,午休那奇怪的梦境又闪过一些乱糟糟的画面,我心烦意乱,发动车,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对口公司接洽事务。 事情倒是出奇的顺利,核心创意已得到对方老板的认可,只是在措辞上需要微调,宣传文案的行文风格也要由轻小说变为纪实风。文中主人公的性格要丰满立体,除高大全、忠孝难两全等典型人设外,最好融入时代特点。 工作完成后,我第一时间向老板汇报。得得失联的事,只字未提。我驾车准备返程,在高速收费站入口,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又拨通得得的电话。随后,我想到给小丹打,让她联系,谁知道得得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没心情接电话。几年前,他父亲在工地摔折了腿,他从公司离开,没给谁打招呼,同事们整整找了他两天。犹豫之际,清脆的铃声响了,那种清脆如在灵地的风铃声,是这部手机专属的铃声,我跟着打了一个寒颤,是得得的来电,他让我去西口派出所接他。 我一路犹疑地把车往派出所开,路途,根据从保安那里闲聊打探的情况,进行分析。 城市公园是西口派出所的辖区,在往日里,在入夜后公园的树林里常有暗娼出没。这些妇女被园区附近城中村的恶霸所控制。难不成,这溽热的酷暑,大中午,趁着园区没什么人,得得叫了暗娼。奇怪的是,想到这,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以下画面: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白桦林的树影将地面光暗调和开,斑驳陆离,失足妇女扶着白桦树,得得在她身后连续晃动的镜头火速在我脑海呈现。上班这些年,我已经练就了,将有利益瓜葛人的遭遇往坏了想的习惯,这是南县待久了落下病,红眼病。 我都能想到一会儿到了派出所,民警对我们的鄙夷和蔑视,以及要求家属来领人,小丹暴躁的脾气,或许会在派出所当众抠烂得得的脸。得得那又长又方,戴着眼镜的脸,添上面颊鲜红的抓痕,一脸阴郁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敲键码字的画面活灵活现。 我驾着车,脑海里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差点闯了红灯,撞上行人。 走进派出所大院,瞧见得得站在台阶上,正同民警抽烟聊天,从他们的站位上,我发现事有蹊跷。走近时,得得给我发了根烟,没正眼瞧我,他正同民警聊得火热。他站在台阶的高处,那长着小眼、短鼻,肤色黝黑的民警聆听得得发言,认真地以至于叼在嘴上的烟都没空吸,烟雾袅袅,烟灰像走钢丝地冒险家在烟头前续了一齐。稚嫩的神情跟着流露,得得叙述时,他只顾得全力点头,得得仿佛老和尚敲木鱼诵读经章,在权威下享受宁静与安详。他们聊得都是非法拘禁、摸排走访,这些专业术语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侧目打量民警,瞧他肩膀扛着一杠二,想来没经过什么见过什么,趁着得得发言的空,收回目光时嘴角微露鄙夷,没成想,被民警发现了,他瞪我一眼,煞有介事的说,"这人谁?" "我同事。" "喂!"那民警还以鄙视的眼神瞪着我,"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得诚哥立功了。随后,就有表扬信寄到。" 我正纳闷,却认真记下民警的警号和样貌特征,一会儿在公示栏核对警员信息查用。 "表扬信?"我一脸疑惑地瞧着民警。 "说来话长。"民警拍了拍得得的肩膀,"你们回南县的路上听得诚哥跟你娓娓道来吧。" 得得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习惯性的摆了摆手,往常在公司,他得到了表扬,我总要把拍拍他的肩膀,或是搔搔他的肋下以表祝贺,见我没有那样做,他空白摆手的动作有些滑稽。 "表扬信真不用了,替我谢谢你们老板。"年轻民警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得得的,在空中用力摆了摆,"应该的,大哥的分析也很有道理,我们会继续深挖,彻查余罪。" 得得点点头,将鼻梁的镜框往上凑凑,眼角闪过一丝不信任。这是能力太强人的通病,对于他人经手操办的结果,持有怀疑。但瞧着他装出谦逊的样子,我心里暗自高兴,他的内心肯定备受煎熬,这样刚好抵消我因犯了烟瘾,瞧着他们爽快吸,却不好意思张口的难受。 我想好了,一会儿回程路上,得得如若不主动我是不问的。管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关键他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如快艇在平湖里激起千层浪。胎噪声,风噪声,一鼓作气,已将车内广播的乐声遮盖。车内空调风机嗤嗤作响,车窗紧闭,我烟不离嘴,一根接一根,很快车内烟雾缭绕,侧窗发蓝,像被烟油糊住了,果然,事情如我所想一样。上车后,便放下靠椅安睡的得得被呛醒了,"开慢点,超速一时爽--"他按下车窗,烟雾堵住了他的嗓子,后半句被自己的咳嗽打断。 我把烟尸掐进烟灰缸,里面塞得满满的,平日无人清扫,车载烟灰缸的弹簧已卡在槽外,烟灰飘浮散在档杆黑色的囊包上。 "着火了!快停车!"得得把烟灰缸从卡槽里取出来,我瞧前面就是服务器,索性开了下去。 找了片阴凉处,停靠。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自助充电桩,尚未启用便废弃了。我走近,用手指捋开充电桩的显示屏,瞧见器材足有九成新,对空置的资源浪费感到遗憾,一边抽烟,一边联想我们给对口公司做的宣发文案,那些宣传手册,大多会在活动结束后变成崭新的废纸,方便大爷大妈们纳凉时,垫在路肩上落座,这还是幸运的,还有很多,会堆放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落灰。我睨着火红的烟头发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那些苦熬创作时,一根接一根地将烟尸塞满整个烟灰缸,只为在苦思冥想中,捕捉灵感的微光,待到灵光降临,体味到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我忽然知道人为什么喜欢抽烟了,这件百害无一利的事,对苦苦追求自我的人是种启示。 我耽于空想之际,得得正忙前忙后。他清倒烟灰缸,又拿起抹布开始收拾档杆周围的烟灰。接着,又瞧见挡风玻璃被雨刮的胶皮刮花了,又拿抹布开始捋雨刮器上的胶皮。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忽然后悔把车停在阴凉地。 "摆下抹布吧!"我指着他那脏兮兮的抹布说,瞧见这充电站原本设置的营业区还未开放,两道玻璃门用巨大的胶布弥了一个"X"。 "去前面,加油站有盥洗池。记得,顺便给我带瓶水。要带味的!" 经过一番折腾,得得把干净的抹布放回车门侧下的空档,"不早了,速回吧。" "刚好,回去放了车正好下班。" "嗯!"他把靠椅回正,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巴张开闭合了几下,我想他该要提起今天下午的经历了,耐心等待,手指攥紧方向盘,狠踩油门,伺机他一开口,用强力的推背感先赐以一个下马威。谁知他嘴唇嗫嚅,悄然打了个哈欠,紧闭双目,他枕在侧窗上沉沉睡去。鉴于他方才在加油站的一番忙碌,我再也没有兴趣打扰他。 车子驶入公司大院,下了车,我钥匙丢给他,忽然连告别的心情都没,径直朝职工宿舍走去。 "喂--一起吃个饭?" 我摇了摇头,这会儿只想倒在床铺上睡觉,最好他的表扬信寄来时,也没人会来打扰我。 脑袋刚挨上枕头,驾车奔袭一天的疲惫足以让我的脑袋裂开,很快我就昏沉睡去。再睁开眼时,夜色已深,繁星在幽兰华美的幕布中静默守候,阿川的床铺还空着,人应该还在酒场贪杯,是啊!莫使金樽空对月,作为语文老师的阿川,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我打开床头柜,点上烟,决定用等待阿川的时间再细细琢磨一番。有时候,人就是这么无聊,很多烂俗的小说,就是因为会设置悬念,才会集结无数粉丝;有时候,一个人想要知道别人初中时的外号,四处奔走打听;有时候,人会因一封尚未寄到的别人的表扬信,而彻夜不眠。 我想人生真的很短暂,但时间真的很漫长,无聊会把生命的养分抽干,填补进来的都是无意义纷争,最害怕对这种纷争乐此不疲。这是每个步入工作的人需要谨慎对待的。 这时,宿舍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快步,紧接着,"咚"一声,门豁然洞开,阿川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夜里,除过走廊中段靠近厕所的灯亮着,微弱的光打在阿川的侧脸上,细密的痘痕清晰可见,他的右手揣着酒瓶,把酒瓶在门框上撞了撞,提溜着喝了一口,又放下,顿了顿,换到左手烟来抽,呼的,烟雾抽丝剥茧般从黑影上分离。 我打开床头灯,瞧他搞什么鬼。 "兄弟!还没睡啊!"他理直气壮的打开室内大灯,用脚勾合住房门。他走到自己床铺跟前,把平时搭衣服的凳子挪到床前,口袋里掏出的打火机、烟包、槟榔、口香糖和几颗花生统统堆在凳子上,他把啤酒靠住凳子腿蹲在地上,夹着烟,迷离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扫视一番。 我瞪着他,瞧他眼睛发直,空洞无物,索性比平日更凶狠些。 他率先把目光移开。 "几点了?"他拿出来充电器,对准插销查了好一阵,插头就是插不进插孔,他气得把充电器仍在床上,"哎,这点事都做不好!我简直是个废物!" 我"噗嗤"笑出声。阿川在公司总把自己搁的很合适(方言: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干活捡轻的来,工作能力到底咋样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什么都不会,纯粹一个酒囊饭袋,有人说他什么都懂,却故意把事搞砸。这都是我入职前的风评,如今阿川已经基本不做什么。周内下班,阿川打法时间的方式就是喝酒踢球,早些年来南县,麻将打得太多,钱输不少,四处举债,牌场上也耍奸溜滑,牌友们纷纷把他拉入黑名单,待之如蝗虫毒蟾避之不及。此情此景,同为市区人,我不得不怜悯起他,忽而想到自己哪天想开了,也会和他一样?为了轻松自在,而要把议评的苦果往肚里吞,人怎么能做到,不在乎他人的看法?狮子没功夫考虑绵羊的看法?关键我和川子都不是强如狮子一般的人。我悄默声地走过去,把充电器从床铺里掏出来,插入插板,又从他的怀里取出手机,连上充电线,小心地放在床头桌上。 正当我弄好这一切要转身回到自己床铺时,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腕说,"你说哥是不是看不清自己?你说是不是?" 我忽然有些厌恶他借酒生愁的样子,显得矫情又自私。从提供有偿服务和商品贸易开始,资本主义就诞生了,我忽然想到得得的话,忽然想到人调配万般资源,也如万般资源一样供人调配……企事业公司不都是这样调配的,把人调配到适合他的岗位上,可惜我们公司基本不需要公关部,没有上级接待这种业务,否侧阿川肯定会有用武之地。 一连几天,待在办公室,我无心工作,坐卧不宁,倒不像往常那样,临近周五归心似箭,或者因为关注股票的涨跌而心情大乱。那封表扬信寄到前,我估计都是这样子。 我时长伸长脖子,越过屏幕去打量得得,瞧他认真整理组内人员档案的样子,就像一个受到老师称赞的学生,神情里是藏不住的骄傲和自满,却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细致的工作中。 他的案头,键盘靠墙的一侧,设置文件档,里面有许多书籍,从《发条橙》到《彼得林奇投资概述》,我想人和人的差别就是他比你多看一些书,或者,他看得比你用心一些。组内,投资股票的不在少数,只有得得高深莫测,谁也不知道他是赔是赚,心如止水,处之坦然。同理,派出所的表扬信来不来,对得得没有影响,他面如平湖,正儿八经的循规蹈矩对待手头的工作。倒是我,在表扬信遥遥无期的等待中,一天天渐次高兴起来。 过完一次寻常周末,周一到岗时,我发现得得办公桌前的座位空着,还在纳闷,阿川突然推门进来,他的手上夹着烟,"火,有火没?" 我左掏右掏,顺带把蛋蛋的位置调正,给他递上火,"得得人呢?奇怪,他从来不迟到的。" 阿川安稳地坐在西侧靠墙的沙发上,抽开烟,不无调笑地说,"你好歹是他的连马(土话,意为:搭档),他被公安局带走了!" "公安局?"我"哦"了声,拿出烟点上,假模假式地吸了一口,"我知道,一定是西口派出所。" "你确定?" 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狗屁!是刑侦稽查二处。" "二处?"我被烟雾呛到了,作为一名人送外号"熏肉大饼"的老烟枪,这难以置信。"专门侦办特大案件的刑侦二处?" "得得被刑侦二处带走,他犯了什么事?"阿川从沙发起身,走到得得桌前,查看文档里摆放的书籍,"你那天和他去市区接洽,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瞧他把一本书取出来,侧面的书目写着《黑桃A》,"他消失了一阵,后来西口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去接他。" "哦,肯定是他被牵扯到一起特大案件中,辖区派出所初步排查,让他配合的调查,排除嫌疑。"阿川再非议别人时,一板一眼的认真劲让人觉然好笑,不知道他从哪儿探听来这消息。 "人不可貌相,平常看得得斯文木讷,搞不好就是个变态杀人狂。"阿川"啧啧"惊呼,"他就跟你面对面,害怕不?" 我压低身,用屏幕把自己的脸遮蔽起来,哈哈笑,不做声,眼泪都要流下来,平日里,得得待他不薄,手头上难处理的工作他恳请得得帮忙,得得也不推辞,热心帮助,可眼下,他竟这么想得得,看来能力出众,热心帮助,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确定?" "我肯定,"阿川把那本黑桃A翻开,随便朗诵一段,"我要杀的人,比黄页通信录的还多,当然。要从那些迫害我、轻视我、污蔑我、诽谤我、构陷我的人开始,那些让我寂寞,让我悲伤,让我心碎,让我迷茫的人你们稍微等等,在奔赴死亡的路上,也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那些不知情的,死在后面的,你可能要觉得他们幸运些,其实,我只是让他们在互相倾轧的人间炼狱多活几天。" 他合上书,破口大骂,"这都什么狗屁?他一天脑子满脑子想什么呢?我听说他爸工地的工头消失了,你说是不是工头经常欺压得得他爸,克扣工资,欠薪不还之类,得得杀了工头?" 我仍憋着笑,工头出去躲债不是常有的事,之前还听新闻说,一个工头躲债跑进了野生动物园,失足掉进虎山,命丧虎口。 "好了,好了,受不了你,再这么下去得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话到嘴边,被我压了下去。我本想告诉阿川实情,忽而转念一想,何不将计就计任他散布谣言。 我抽出一根烟,摆动手指,"火!"深吸一口,站起来,颇有意味地瞧着他,"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搞不清,总之我是到派出所接的他。" "我就说,他肯定犯了什么事,派出所传唤去只是了解情况,现在证据砸实了!"他把烟压灭,拿出手机打电话,"我联系下在市局任职的亲戚,一打听就知道了。刚电话一直打不通,可能在开会。" 他打着电话,翻动眼皮,又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电话打不通,八成因为得得的事正在忙。你说说,有为青年得得,年年先进工作者,怎么就作奸犯科,这是天大的新闻。我就说南县这地方,风水不好,外地女婿都水土不服,身心不健康。" 我既没肯定他的说辞,也没否定。就是皮笑肉不笑地注视他,暗示他,给他信心。 之后的两天,关于得得被公安局带走调查的消息漫天飞舞,许多人跟我打探,我只秉持一条,就是否认阿川谈及内容是经由我这儿获取。这事,还引来了上级调查组,来核实得得去往公安局的真实情况。调查组前脚刚到公司,公司办公室就得得被公安局请去协查案件的通知恰巧贴在了公示栏里。之前由于案件侦办,公司老板觉得还是不报的好,如今流言四起,惊动了调查组,只好进行信息公开。 这流言蜚语,将阿川"大嘴巴""说谎成性"的人设算是坐实了。可他似乎并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对得得被公安局请去帮忙这事妄加点评。他说这是给人动刀子,请兽医。又过了几天,他把自己推翻了。 那天,他来办公室找我聊天,对得得一介书生,何德何能被请去侦办大案仍然心存疑虑。 "谁说书生百无一用?"我把那本《黑桃A》拿出来,"人和人的差别,也许就是他比你多读了几本书,或者比你理解的深一些。" "什么深一下浅一下的。我可没有你那么肤浅。"他说完就往外走,顺带拿过书就走。 "喂,我的手机!"我赶紧追过去,刚才随手翻看,将手机夹在书中。 次日,我和阿川、阿翔、阿斌在公司食堂碰头。大家扒拉干净各自餐盘里的饭,开始认真的听阿川讲故事,他拿出那表扬信,在大家眼前晃晃,谁都没抓到,就又被他放回裤兜里。像极了给你打饭的师傅,那满满一勺的排骨在你餐盘前转一圈…… 4. 阿川口才不错,讲得绘声绘色。 城市运动公园,在座的,没有哪个比我熟悉的。来南县工作前,是我人生里一段幽暗的岁月。每天早上,我乘坐公交车去公园锻炼,绕着环绕绿荫的软塑胶跑道跑步。城市运动公园,位于市区北郊,东临大华路、西临三友路,从南到北横跨十多个街区,园内绿化景观颐养心神、古建群蔚为壮观。是城北平民阶层,健身休闲的好去处。 公园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古建遗址集中的内园;其二,是提供市民逍游的外园。内园我从没去过,隔着栅栏、围墙窥见过部分景观,中部有一个硕大的广场,还有一个巨大的舞台,定期会举办历史史实的文艺表演。市区这些年,经济搭台,文史唱戏,着力整合下辖景区资源,突出文史故事这条主线。作为市区人,几乎没有游历过此类主题的文化创意表演。囊中羞涩倒是其次,主要是修养不够,学识浅薄,对这类艺术形势,兴趣寡淡。 要说,这园中园的格局,最精彩在外院。城市丛林漫然天外。在绿荫里慢跑,翠绿盈盈、葱茏繁盛的植被一望无际,骄阳越艳,这绿植的饱和度也更强,脚下的步伐随之强劲。在园里锻炼的涉及各个年龄段,大爷大妈最为闲适,有聚在一起听秦腔的,有带着毯子,就地铺在阴处大扑克的,有一众人跳舞欢腾的,也有孤子一人躲在林里练歌的,拉胡琴的,玩萨克斯风的。那手艺还需斟酌,便只能躲在暗处磨炼。 因此,当阿川描述运动公园白桦林时,我是有明确概念的,而在座的其他人,为了让阿川加快故事进度,对白桦林的具体位置无心了解。由他们心想:不就是地理位置偏僻,夜里鲜有人迹。 实际情况是,公园的白桦林位于整个园区的中部,南侧为收费的内院,北侧就是外院,况且绿地如茵,桦树繁茂,恰好软胶跑道也穿行于此,但凡常来公园的人,都知道这片白桦林。 这里,之所以能在晚上能发展为暗娼的交易所,与树林西侧接壤的三友路有关。三友路有几个城中村,哪里的街痞流氓在市区可谓是臭名昭著。我之前在夜里也到公园跑过步,通行过此,不同白天,树影将日照在绿茵里泾渭分明,夜晚,树林里并没有照明,沿途的跑道每三十米有一盏路灯,此外,仅有的光源,就是三友路上街面光。这些光就像水泉像瀑布,华树林如似山洞地窖。每当途径这里,我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私语声,喘息声,奇异的响声。像是广播调频失真的杂音,在三友路一时消静的片刻中,飞闪而过。 此外,来南县工作后,每逢周末,我仍坚持去公园晨跑,每一次,我都能撞见阿斌坐在松柏林区的石凳上,像是在等什么人,心神不宁的抽烟。 阿斌不是南县人,也不是市区人,倒是自打在南县工作后,安家在了市区。因为他媳妇在市区工作,和阿斌是同乡。我见过阿斌的媳妇小郭,让人印象深刻。记得某一次年拜会,总监请大家吃饭,不少人待家属一同出席,饭局结束时,老板招呼大家合影,小郭一个人躲在一旁,站在包间外的甬道里,不停地把廊间的灯关了又开,阿斌的话也不听,她像个孩子一样,扭捏地摆手摇头。后来,她同意替大家照相,摆弄相机时倒是笑得很开心。私底下,大家打听小郭,得知她是便利店的收银员。一众人都为阿斌鸣不平,既然这样,还非得在市区买房背几十年房贷?两个异乡人,在南县落户也一样。生活只会更宽裕。 后来,我再在公园里瞧见阿斌,总是躲得远远地。他坐在石凳上时,怀里搂着一个女人,他给女人剥坚果、喂锅巴,二人像是情侣。聊得开心时,阿斌会嘴对嘴从她的嘴里取食。听人说,市区人压力大,一到周末,寂寞男女就会来松柏林地这里碰头,彼此寻觅合适的另一半。松柏林地位于公园正南端,靠近太池湖,一汪汪的湖水荡漾,好似他们彼此旺盛的荷尔蒙。 这事儿,我几次与同事聊天时,差点说漏嘴,一股压抑不住的倾吐欲望在我胸中激荡。为此,我只好抹杀掉自己在公园里锻炼的事,对同事绝口不提,但实际上,每次跑步,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去松柏林地去看看。 阿川讲解得得的英勇事迹时,我的脑子就在同上面的内容纠缠。因为我贪图午休,错过了做英雄的机会。让同事不耻事小,让阿闵瞧鄙夷事大。 阿闵是公司外包物业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她主要负责厨房的管理和应运,兼差帮公司老板们端饭,时常瞧见,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阿闵,端着铝制盘子,在老板们用餐的包间同后厨间折返,汗湿的刘海贴住前额,使得那柳眉细眼分外妖娆,尤其她那目空一切,专注认真的表情,让人舍不得把目光移开。都因为她面容娇俏,身材凹凸有致,才落得管理厨房的肥差,这是南县人对阿闵的评价,南县人会用这样的心理去揣度所有事。先不说我受不受影响,就拿今天,阿闵异样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离,像是在说:嘉栋是胆小怕事之徒,能力浅薄,为人精于算计,两人一组谋划的创意,全靠得得操持。我的心在南县先于季节感受到秋日浓浓的寒意。 他们听阿川讲述时,我被挤在最外面的座位上,有人取来饭后水果,唯独没有我的份。后厨大妈看到此情,呱唧呱唧大笑,那笑报以的是我早前,指责她们洗不干净共用餐盘,油腻腻的从水池里投出来,扔进消毒柜。这等做事态度,和阿川又有什么分别,让人见了就来气。 阿川却喜滋滋推翻自己,一如我说的,他对臧否别人乐此不疲。 当天,我在游客中心休息,得得从太池湖的拱桥走下来,一路向东来到白桦林间。在行人道东去的尽头,有一颗枝繁叶茂的法桐,树冠上有只风筝,风筝已被树梢戳烂了,骨架像一只沉入海底钳在暗礁上的死鱼,身上的绒布已经腐朽发暗。接着,他先是听见树林里有男女嬉戏打闹,男的在叫,"往哪儿跑!逃不出我的手心!"女人惊恐地一边笑一边呐喊。他顺着声音瞧去,男人从后面抱住女人的腰,将其扑倒,二人在草地上翻滚。女人咯咯地笑,因为男人在她的肋部瘙痒。女人欲做还休的抗拒,悦耳银铃般的笑声暴露了她的真实体验。得得秉持非礼勿观,一个人走开。行到铁栅栏边,看见大华路上,几栋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其中的城中村,黯淡无光,好比壮汉,在营养不良的孩子跟前秀肌肉。楼体外的招牌还闪着光,往上看,"住宿""客房"的字样比比皆是;往下看,"发廊"按摩"的牌子鳞次栉比,得得正瞧着发廊里暧昧的灯火出神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大哥!"--是那个和男人嬉闹地女人,她的衣着暴露,惹人浮想,脸色苍白,眼仁里布满血丝,空洞黯淡。她努力挤出微笑,四处张望,唯唯诺诺地伸出手,"大哥!能不能借手机一用。" 得得点点头。 她拿屏幕对准得得的脸--开锁,浑身发抖,得得只好托着她的手,稳住屏幕。 电话接通了。"喂,110,我要报警。我被人挟持了!"女人瞧了眼得得,认真地点点头。 "我现在在城市运动公园东门,对,挟持我的人就在附近,我把他骗开了,你们赶紧派人过来,我还有几个姐妹在他手里。" 女人把电话还给得得,这才有空整理自己的衣服,她把敞开的衣领裹裹紧,拍打身上的草叶,"我现在去东门和警察碰头,你能在这儿在待会儿吗?" "嗯!"得得抿抿嘴。 女人推开按在轨道上的栅栏门,从未关紧的缝隙钻了出去。平常,东门和西门是不开的。得亏女人瘦小,不然以她的体力翻过栅栏并不现实。 这一连串听下来,得得热血沸腾,他马上就要同犯罪嫌疑人面对面,这一侧只剩他一人,那男人没谁可问的。为了表现的自然点,得得瞧着那法桐上的风筝,想了个点子。 不多时,男人出现了,他迎着阳光,手里水平对峙端着两个甜筒,他时而去舔右手边那个,舔时还把左手那个放远些,很快,甜筒上的雪塔被阳光舔的歪了身子,男人直接把右手上的甜筒扔掉。他快要走到树林位置,开始舔自己的手掌,仍然小心翼翼地端着甜筒,炽热的阳光把他的眉毛快要烤焦了,他的眼神流露出炽热的怒意,一边大喊,"翠儿!香翠!" "喂!你的妞儿从这儿走了。"得得骑在法桐巨大的树干上,指着栅栏在轨道滑动出的空隙,"她说太热了,要先回村去!刚走没多久,你现在跑,兴许追的上。" "妈的!这傻逼娘们!看老子不收拾她!"男人一口把雪塔塞进嘴里,咖啡色的液体从嘴角流出,几口把甜筒的皮脆蛋衣吃干净。 "你在这儿干嘛?这大热天的!"男人瞧着得得骑在树干上,左右两难的样子,热心地问道。 "这是我儿子的风筝,上周末他奶奶和他妈带他来公园放风筝,风筝飘到树上了。我今天刚好在附近办事,就过来看看。"得得踩着树干,才能够到头顶上的风筝,受限于臂展太短,他只能以指尖触碰到中心杆的下端。 "买一个不就对了!我看着已经烂了。"男人双手叉腰,仰头瞧着得得,浓浓的眉毛,厚实的嘴唇,短鼻梁,高颧骨,带着一股呆劲。 "谁说不是啊!可儿子就要这个,说这是他和喜欢的女孩在手工课上自己做得。" "你儿子多大了?" "刚上二年级!" 讲到这时,阿川停下来,众人思忖一番,如果小丹不流产,得得的儿子约莫应该这么大了。自打小丹流产这些年,得得夫妻孕育一代的计划仍然没有实行。 得得从树干退至树腰,他揩掉头上的汗水,四处打量,踅摸一根长棍或者藤条,真要把风筝取下来的架势。 "现在的孩子,不得了。"男人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鞋子,然后把袜子摘下,缠在手上增加摩擦。 "你回去吧,你女人还等你回村呢!" "帮你取了风筝在回也不迟!"男人身手敏捷,轻快如蝇,三两下便已站在得得身旁,"做父母的要操心,现在网络太方便,小孩有样学样。"男人趁着说话的功夫,已经把风筝取下,递给得得。 就在这时,东门的轨道栅栏缓缓滑动,一个看门的大爷站在值班室,拿着遥控按压,两名警察闪出身,指着树上的得得和男人问,"你们谁是大伟!" "我是李得诚,这是我的身份证。"得得靠在树腰,掏出证件的时候,男人心虚了,一把推开得得,抱着树腰转向另一侧,这法桐繁盛的树杈已经越过了东侧的栅栏,他瞅着五六米高的水泥地,还想再顺几段树干,民警们已经从里面奔向外面,从警用装备抽出甩棍。男人放弃了攀爬,准备直接下跳,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法桐从内到外的折返距离有八九十米,而他离地面只有五米,他在树干上定了定神,瞄准公车站上的一块空泥地,他纵身越下,发现自己的重心忽然变了,他不仅到达不了泥地,就练落地的姿势都不是他所预想的。"咔"一声,像竹签被折断,像风筝的龙骨被碾碎,他抱着自己的右腿"哇哇"大叫。抬头用那对粗重一线的眉毛对得得瞄准,"我日你姥姥,好心没好报,现在都什么世道!" 民警硬是顿出他抱着右腿的手,为他戴上铐子,"你一个鸡头子,还讲什么世道。" "我贼你们奶奶!"男人负隅顽抗,他戴着银铐的手在空中撩打,一边朝民警吐口水,"我有传染病,来,不怕死你们就来!" 赶在公车站的群众围观之前,一辆黑色的制式警车冲上路肩,几个身穿黑色训练服,印有巡特警字样的警察杀了出来,其中一个从胸中掏出电击枪,朝男子射击。很快,男人在旱地上打了打摆子,如同碰上岸的鱼,经历无畏挣扎。 "情况大致是这样。"阿川结束绘声绘色的描述,接过递来的香烟,在桌子上顿了顿滤嘴,将烟丝裹实。 "没有夸张?" "是啊,搞得你在现场一样。" "我发小表弟四叔的五哥就是市局的侦查民警,他们调取笔录,上面经过大致就这样。"阿川叼着烟点火,说话时,烟头跟着上下摆动,像是替主人点头似的。 5. 我不停地试图将勺子立在桌面上,忽然,感觉背后渗出冷汗,阿翔真凝视着我,饶有兴趣地那样盯着我,一眼不发。狡黠地目光像是在说:"怂人!人家立功受奖,你却在玩勺子,同一个办公室,差距怎就这么大呢!" 我突然想离开,但他们几个,没有要走的意思,一时很犹豫,觉得一旦走开,他们就会谈论起我,我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宁愿让他们用蔑视、倦怠、鄙夷的目光对待我,也不能给他们串通一气,对我做出评价的机会。一个人的口碑,就是这样变坏的,他们在讥笑别人无能时,意见出奇的一致。 "现在案子正在调查,得得对案件进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的推断非常准确。" 食堂的清洁阿姨开始清洁工作,她不停地瞪着我们几人,又不停地盯着堂内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一点,我们再坐就要打扰她的工作进度,打扰她的午休。 "空调开大!"阿川叫道,他突出烟雾,瞥了阿姨,愤愤地说,"知求不道啥!人在这儿谈事呢,打扫卫生重要,还是宣传得得的光辉事迹重要。我给你们说,今天这事,你们私底下多跟关系好的同学、同年聊一聊,得得是咱们组的奇人,咱们的骄傲。" "你快说,他的推断怎么准确了?" 我非常想插话,依稀记得那天在派出所,得得站在台阶高处,向民警讲解他对案件的独道看法,那时光顾着和民警置气的我,此时得得所讲的细节全都映现在脑海里。偏偏这时,阿翔憋不住笑了,他拍着我的肩膀,默然不语,嘎嘎大笑。我懂,无非是得得的事迹远播,我越会被大家耻笑。 "嫌疑人大伟在城中村里找了个地窖,里面拘禁了四个女人。他打算用毒品控制她们,然后强迫她们卖淫。调查后发现,大伟有性虐待倾向,喜欢玩性窒息和各种器械。得得在得知这个情况后,就推断,这肯定不是大伟初次作案,之前一定有过相关经验,因为据得得那天在公园的情景看,向他求救的女人特别害怕大伟,即便警察将大伟控制了,女人还是躲着大伟,而且大伟几次扬言,如果不听话,就杀了她。回到所里,女民警查看了女人身上的伤,她的胸部和私处都遭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有烟头烫的,有刀划的。得得推断得得是个惯犯,而且不排除身上背有命案。失足女的流动性大,很多人,在出单的时候就杳无音信,老鸨们不可能去报警。而且,失足女又是外出打工,很多家属也并不知道她们在别的城市做这些,去派出所报案都没头绪。所以作为侵害对象特别适合。" "所以得得就让民警从调查城中村以及公园附近的洗浴场所开始,果然,很快就有了线索,在一家洗浴店和一家足浴店分别有五位小姐先后失踪,现在人员核查工作还在进行中,警察也不确定到底哪些人的失踪和大伟有关?大伟到底做了几起案?"阿川摇了摇头,"但一定有阿花和菲菲。她们连做暗娼的命都没,这个大伟的就是那个背双肩包的客人,他展示的钱,除去最上层的几万块,其余都是假币。就用靠这些假币,他成功实施了自己的计划,骗得女人们信任。哎,阿花和菲菲就这样命丧黄泉,太可惜了!"阿川在"太可惜"这几个字着重发音,眼里闪过一丝贪恋,一副可惜她们的肉体香消玉殒的样子。 "小声点,这是在公司。" "对对对!"阿川小心的环伺,微微低头,压低声音,"民警们把这些女孩的照片拿个大伟看。" "费什么事,找来他的手机查看里面的信息就对了。" "开玩笑,身上背了几条人命的恶魔,能提前想不到吗?在抓捕他,对他住处搜查后,没有发现任何智能电子产品,他早把这些处理了。只有一部老年机。调取话单需要时间。" "民警们把那些女孩的照片找来给大伟看,什么也不说,就是让他看照片,然后分别介绍女人的家庭的情况,阿花是大西北来的,家里贫困潦倒,有个瘫痪的父亲和一个十多岁的弟弟,弟弟每天除了上学,还要照顾瘫痪的父亲,小花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如今家里已经半年没收到钱了。弟弟托村上书记到处打听。" "这能打动一个杀人恶魔?" "当然不能,大伟听了哈哈大笑,他说自己彻底毁灭了一个家庭,没了收入来源,那瘫痪的老头不久便会病死,那十来岁的孩子儿就成了孤儿。他特别开心,因为他有主宰别人命运的能力。"阿川不无悲凉地摇摇头,"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尽管这印证了他杀人的事实,但没人开心的起来。之后的认罪过程并不顺利,他只承认阿花和菲菲是他做的案,并交代了掩埋尸体的具体位置,后来再问什么他都避而不答,只说自己的了抑郁症,杀人都是在神志不清时下的手,做了就后悔了。得得之所以被请去就是分析大伟的活动轨迹,争取早日发现其他几个掩埋尸体的现场,让那些苦苦追寻的家属安心,让枉死的人安息。" "像这种败类,早死早托生!"阿斌饶有趣味地瞧了瞧阿川,其实,他对这连环杀人案一点兴趣都没,倒是听到了"毁灭家庭"来了兴趣,他砸吧砸吧嘴,烟雾如缕如丝地一卷一卷地从轻薄的嘴唇间溢出,"说道毁灭别人的家庭,阿川也特有经验。"接着,他埋头大笑,胳膊抵在桌棱上,呲呲地往前晃动,脸再抬起来是,高涨通红。 每个人心知肚明,几年前,阿川搞出来的丑事,当时在公司传为笑谈。阿川愤怒地瞪着阿斌,这一瞪,把他之前的辛苦劳作毁之一旦,今天在场的,没人会记住他娓娓道来,耐心细致的叙述得得的事迹,只会记住被人揭短后,颜面扫地,愤怒暴躁的蔑视神情。 阿翔挠了挠头,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像这种人就不配做人,应该开除人籍。" 阿斌听了嘎嘎大笑,原本在场的明白阿翔这话并不针对阿川,可这肆无忌惮的笑声,以及其后盖棺定论的描述,不由得让人联想纷飞。 "哎,残忍暴戾好色贪财都是人性的一部分--"阿斌顿了顿,"人性的阴暗面。" "是,那些失足女,如果不是贪财,怎么会被大伟骗?" "关键干这行的,会有不贪财的?她们都是削尖脑袋想抓暴富的机会,谁还想长期干下去不成?这不能怪她们!" 大家开始热烈讨论之际,食堂的电子表开始报时:北京时间十四点整。接着,办公楼的广播开始播放夏日春歌,鸟儿的啾鸣连同汩汩泉水的特效混音,听起来冰冷冷的。瞬间,餐厅沉静地只听得到空调机呼呼吹风的声音。我的手托着勺子,走了神,勺子摔在桌子上,发出"嗡嗡哐哐"的声响,惊得每个人的脸色煞白,离开时纷纷投以白眼。 回到办公桌前,我盯着屏幕上名为"得得误删"的文件夹,把鼠标托在其上,迟迟未能点开,里面的内容早已烂熟,文件归档,申报文书,报备方案,这些涉及日常工作的文稿分别建立了子档。 这时,阿翔跑了过来,叫我去大办公室,说有同事带了水果。办公室的面积约有两个教室,安置了三十多个工位,分为两个大区,一边是开发并维护客户的外销部,一边是企划文宣的创意部。我和得得是创意部总监的高级助理,所以拥有独立的办公室,阿川、阿斌和阿翔都得在大办公室干活,因为我们的工作企宣创意内容,主要这针对全额拨款或是差额拨款的企事业公司,工作任务未见得有多重,只是总监为了在老板面前,证明我等绝非酒囊饭袋,经常加班、赶工,刻意营造时不我待的紧张氛围。 记得有次同大老板喝酒,热菜都起了,一圆桌独缺总监一人,大老板的脸色十分难看,列席的还有客户公司的老板,当总监来时,头上还缠着纱布,他说今天脑袋上了顶了片乌云,喝凉水都塞牙,一天不顺,下午接孩子放学,遇到了个碰瓷的,他那行车记录仪这两天出问题了,便和对方放生争执,一番扭打,就成了这副德行。可大家看着不像啊,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脸上也没有伤痕,除过头顶上的纱布。大老板摆摆手,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绕着圆桌环形,同事瞧见他背上有个巨大的脚印,憋不住笑了。 总监走到预留的空座上,并未落座,而是让我们把分酒器放在玻璃转盘上,等待五六个分酒器集合在他面前,又请服务员送来两只直筒杯,将酒统统倒满,一饮而尽,没有二话。引得大老板起身为他鼓掌,客户老板也非常佩服,冲他竖起大拇哥,直言从未见过这么血性好爽的汉子,一面敢于直击社会的阴暗面,一面深谙酒场文化之精髓,是难得人才,云云数言,将气氛推向高潮。这种酒局,总监从不让阿川来,他怕川子抢了风头,唯有川子,在酒场上讲出的套话具有冠冕堂皇的气质。 每次到了这个环节,我和得得都相视一笑,记得一周前的酒局,总监也来晚了,一个月前的酒局也照样来晚,迟到的原因五花八门,从自己在公交车上抓色狼,到帮自己老婆的闺蜜去捉奸,总之,他是个心肠发烧,酒量惊人的血性汉子。 我们私下常常议论,总监不愧是创意总监,绝非浪得虚名,绝非占着茅坑不拉屎。背着我和得得,换做他们私下议论,预言将来,无论如何我和得得是做不了那位置的。倒不是不会编故事,我俩根本没有这么好的酒量。空口干下一斤酒,我和得得是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的。所以,阿斌、阿翔和阿川,他们心里也就平衡了。 一箱水果放置在划分两部分区域的净水机边的长桌上,里面是李子,阿川一会儿过来取几个,装李子的原本是用来装四十叠打印纸张耗的纸板箱,足够多,销售部那边一直在打电话,我们这边就负责吃李子,键钮声和咀嚼声如锣对锣鼓对鼓的赛起来。敌对的意识使得办公室的氛围很纯粹,非此即彼的利益切割,让每个人头脑都特别清醒。创意部的人就是要赶在销售部忙着手头事时,消灭这些李子。而销售部的人反而要在创意部的人沉浸在吃李子的快乐中,更加努力的工作,好让创意部的人兼有负罪感。这样明争暗斗不是一两天了,大家都乐此不疲。 相较于真实积极的事情,大家更爱听阴暗消极的,同公司所倡导的上进、锐意、革新、突破的企业文化背道而驰。毕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盯着办公室南墙上红色背景上镶嵌的金字发呆,阿川百无聊赖地喊我的名字,"嘉栋?嘉栋?"后来,我听到"瓜奸"的称谓,才回过神。自打大伟的事爆出来后,我常常发呆,那次外地出差,同阿川得得在场子里见到的那个寻妻男人,他的相貌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 "瓜奸"--最早,我是这样形容阿翔,外号的魅力恰在于对熟人特点的准确形容。我时常形容事件做创意,自然也时常形容熟人。后面,大家觉得,这个外号放在他的发明人身上更合适。我已经无奈地解释了许多遍,我发呆,是在放空自己,大脑皮层正在做拉伸。显然无人理会,现在,就连唯一欣赏我的才华的小闵,对我也冷淡了。我跟着就不自信,所有人都觉得我常冒傻气,他们觉得我就是我,是城里老干部的孙子,做创意助理是理所应当这样;就像创意总监经常窃取我的创意那样,也是理所应当。 我感觉自己待在南县,比那个寻找自己妻子的男人还要无助,他尚且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执着,而我则如幽游的浮游生物,每日朝生夕死,毫无意义,就连阿川都不如了。 夜里,阿川还是常常喝酒晚归,我孤自在宿舍,打开床头灯,展开那张揉成团的寻人启事,犹豫要不要给男人打个电话,告诉他大伟案件的始末。我猛地想起,他任由别人抓起自己的衣襟擦拭自己鼻血时,不屈不惧的神情,干瘦坚硬的身子,熊熊燃烧地斗志,在这个镀金年代已是十分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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