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你关在一个房间,要求是必须书写,题材与内容无限制,只有写作才有饭吃,你会怎么做? 1
他们把他投进一间屋子,好让他忏悔自己的罪行。屋子完全由理念建造,门窗仅仅作为概念存在,所以没有人能够离开屋子。他的罪名已经不可考证,总之与一切重大的案件有关。指令通过墙上的电话下达。电话无法拨打外界,只能固定传达他们的信息。铃声响了起来。要求是必须书写,题材与内容则无限制。
「我不会写东西,」他发着抖说,「我连信都很多年没写过了。」
「没有人天生是作家。」电话里的声音温和,冷静,有如机器。「而且世界上不存在作家这种职业。」
还没有等他问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放他离开,电话已经中断。这显示询问的权力并不在他这里。在电话挂断后,他再次搜寻了整个屋子,同之前的几次一样,从墙壁到地板都找不到一条缝隙,预示不可能通过其他的方式离开。
从房间的装饰来看,与其说是样板房,不如说是毛胚房,只添加了几件必须的家具。角落的床,墙上的电话,以及中间的书桌。一盏带灰铁帽的白炽灯吊在桌子上方。书桌上有本皮封面的本子,一支墨水笔搁在本子边上。本子自然是空白的,正等待着他的书写。
他合上本子,退到床边,和衣躺下,这个姿态表明了他内心的不顺从。因为无法得知具体罪名,他早已经放弃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呆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倒也不是坏事,所以甚至安心睡了会儿觉。一直睡到那盏灯亮了起来,他被晃醒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屋子里没有时钟,他的手表在进来前就已经被没收。他看向窗户的位置。窗户只是一个样子,并没有提供窗户实质的内容。他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他们连时间都从他这里夺走了。
他呆滞地坐了一会,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脚步虚弱无力,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然而房间里找不到吃的,只好又躺回床上,望着简陋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第二次他是饿醒的。他开始用无神的目光看着门的方向,本来以为是没有到用餐的时间,可是在再次醒来后,他感觉他们并没有给他送饭的打算,不管他怎么叫喊都没有人理会。他昏睡了很长时间,直到明白过来他们的目的是饿死他,这就是处决他的方式。这种方式缓慢而致命,带着卑微的痛苦。
理解了这点以后,他不再喊叫,双眼因为饥饿而肿胀。他努力睁开眼睛,在屋子里寻找任何能果腹的东西。先试着咬了咬毛毯。毛毯是最粗硬的毛制成的,咬起来跟咬扫帚没有任何区别。他放下毛毯,看见了书桌上的本子。
他蹒跚着走到桌前。本子看起来很厚,有几百页纸。他翻开本子,看见白白的纸张,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如果有盐就好了,他想,把纸撕成一丝丝的,撒上点盐,味道一定不坏。
但饥饿使得他的手颤抖起来,教养起了一点作用。他呆呆看着打开的本子,感觉除了吃纸以外还应该做些什么。那支墨水笔就在他右手下面。过了会儿,他拿起了它,打算在死前写下最后几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他只是想写几句话。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怎么写字,也可能是手饿得在发抖。开头几个字歪扭得不成样子,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记下身份证号码,因为许多严重的罪名被关进了这个屋子,他写下自己原先居住的家庭地址,希望最后看见这封遗书的人把最后的信息送到他的父母那里去,虽然他也不能确定父母是否还活着,他没有别的亲人了,多年前结过婚,维持了几年离了。他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前妻自己的死讯,他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他这个人。
他写了一段,又补充地写了一段,写满了本子的第一页,感觉再也想不起来写什么。他放下笔,垂头坐在桌前。就在这时,门那边忽然响了一下。他向那边看了看。
门下面出现了一碗米饭。只是一碗白米饭,连下饭的菜都没有。
米饭没有做好,还有点夹生,他狼吞虎咽地几口吃掉了。吃完饭,他觉得心力交瘁,于是趴回床上躺下。躺了一会后,忽然像是像起了什么,起身走到桌前,翻到刚才写的那页遗书。果然,本子上的字迹变淡了,在他眼前缓慢消失,就跟有人拿走了它们一样。
他愣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他们做的。如果他不想饿死,就必须按他们说的那样写点什么。只有写作才有饭吃。
2
接下来的几天,他用几段干巴巴的叙述换来几碗干巴巴的米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写作才能从小就没有在他身上体现过。他回忆自己从小的生活,用少得可怜的词汇在本子上写下来,几天过后,词汇量并未增加,从前的回忆倒是模糊了不少。年轻时半夜去泡吧,一晚上赶两个姑娘的场。
那时他的体力比现在要好得多。年轻时的记忆随年轻而离开。他想起中学毕业考试时,他完全靠作弊才勉强通过。有个优等生用鄙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他现在还记得那个眼神。负罪感。也许那是他们记录在案的自己的第一个罪行。
可写的东西不多。他再次详尽地描述自己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做了两年白领,然后学着和朋友经商。现在他是一名家具商,代理各种式样的家具买卖。
本来他想就家具写上几页的文字,可是落笔时他才发觉自己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所知甚少,他不是木匠,也不是艺术家,了解的仅仅是账目上的数字。那些数字支撑着他的生活。然而离开了那些数字,他忽然感觉这么多年他的生活一片空白。
在几天的叙述过后,他找不到东西写了。饿了两天的肚子,出于生存必要,他在本子上仔细描述了房间里的布置,几乎连床单的每一丝褶皱都没有错过,这几段细节描写赢得了好评。送来的饭有了配菜。他多少觉得安慰,甚至有点骄傲。
在享用饭菜的中途,屈辱感却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是正在被训练的狗,只有动作符合要求才会被奖励食物。但他把屈辱感压了下去,没有在表情上流露出来。
我不会让你们看见我的表情,他想。我不会让你们发现我的屈辱。
由于担心刚掌握的细节描写会变生疏,于是接下去一段时间用这种笔法重写了他的人生。他现在渐渐能够回忆起他过于遇到的每个人,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经商时遇到的客户。每个人的面貌和表情在各种细节的支撑下渐渐清晰。
他的写作技巧在提高,这点他自己也许没有察觉到,不过伙食的质量却一天天都在改进。因为暗无天日的幽禁,孤独和冷僻在一点点蚕食他的身体,又从他的笔下倾泻出来。
在写不出任何东西的时候,他在房间里用尽全力砸向门窗,对屋外叫喊,拿下电话的话筒大吼。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让我出去?你们还会不会让我离开这里?
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让他得了失眠,虽然没有人强迫他起床或者睡觉,但是每天都必须写作才能换来饮食。有时写作会很顺利,但多数时他仍然在摸索。
在苦苦煎熬,好不容易创造出一页精心的描写后,换来的却不过是粗糙的伙食,每到这时,他就异常地气恼。怀疑他们的目的,也怀疑自己的写作。自我怀疑是把双刃剑,既让他感觉痛苦,也促使他更加用心地钻研写作的技巧。
在完成每天的写作,蜷缩在床上休息时,他感觉异常孤独。他想念过去的生活,想呼吸新鲜的空气,想在公园里散步,想去酒吧里和朋友相聚。
他当然想到了女人,想到了过去结交的每一个姑娘。他渴望感觉到她们的体温,不过这种温存的感觉也都快忘掉了。他交往过十几个女人,每一个的风情都有所不同,而最让人沮丧的是,他现在最多想起的居然是他的前妻。
他只结过一次婚。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在毕业两年后的校友会上认识。她做会计工作,有种娴静的风姿,约会时如果早到了坐着看一本时尚杂志。
她在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陪伴他,就算他做生意赔光了本钱也没有离他而去,有段日子去旅馆开房的钱都是她放在他的皮夹里。以后不要浪费这个钱。她说,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因为这句话,他在赚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求婚。
结婚是一种契约行为。婚姻的誓言仿佛一个玩笑,可是玩笑里亦有认真的成分。为什么两个人会分开?起因是什么?是他拒绝要孩子,还是彼此的猜疑?他知道是她先有了外遇,在外遇之后她拒绝了他要个孩子的提议。
于是他们各自偷情。那是为了背叛而进行的背叛,为了伤害而进行的伤害。在结婚两年后他们离婚,什么东西都精确地一分为二。包括两个人自己。
在离婚后他有过一些女人,有两个比前妻漂亮,但是他再也没有在别的女人那里得到家人的感觉。他总是拒绝想起她,拒绝两人可能的见面。然而到了现在,在这间无法离开的屋子里,他最渴望的居然是她。现在他可以说出来了,因为确定她不会听见。
有一天晚上,他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上方的白炽灯跳了一下,烧断了灯丝,灭掉了。他正在写一个要紧的情节,想叫外面的人来换。但屋外没有人理会他。
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完全出于惯性,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在本子上写作。我需要一个崭新的灯泡,他在本子上详细描述了白炽灯的型号,灯泡的弧度,已经如同蚊子的长脚一般的灯丝。
写着写着,他看见本子的页面发出淡淡的昏黄色的光。他有些惊讶地看见一个崭新的灯泡被描写了出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拿起来这个描写出的灯泡,旋进了吊灯的灯座里。然后,白炽灯就亮了起来。
他被自己做的事惊住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关掉灯,在一片黑暗里抱着本子躺到床上,手里握着墨水笔。他再次想起前妻,想起两人曾经的温存,想起她在周日早上像个孩子一样赖床不起。这些好像还在他的身边,好像昨天刚刚发生的。
我想念你。他轻声说。
他要描写她。他要重新把她创造出来。他要她永远不会离开他的生活。
在这间屋子里。 使用 App 查看完整内容目前,该付费内容的完整版仅支持在 App 中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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