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讲过这么一件事:藤野先生批评鲁迅的解剖学笔记,说你把血管位置挪了一下,虽然比较好看,然而真实情况不是这样。鲁迅有些不服气:“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藤野先生和鲁迅的这段对话,恰好可以视为历史跟历史文学之间的一次交谈。对于历史,我们要求严谨真实,半点不得含糊;而历史文学则更注重戏剧性,要好看,要跌宕起伏。对于历史文学的创作者来说,每一次提笔,总会面临一个藤野先生式的两难困境,真实与好看,何者更为重要?注重前者,往往失之呆板;注重后者,则有篡改虚无之嫌。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历史文学的创作者总是战战兢兢的。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说过:“诗人的职责不在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实际上,这也是历史小说作者的职责。他需要忠诚地沿着史实的方向奔跑,但未必要始终不离这一条跑道。要知道,真实历史的记载永远是残缺不全的,不可能面面俱到,留有大量空隙等着去填补。比如司马迁《史记》里记载了鸿门宴的具体过程与最核心的对话,但并没有记录更多细节。假如我们要写一部以鸿门宴为主题的小说,那么不可避免地要加入想象:刘邦前往鸿门之前,内心是如何忐忑?项羽与范增之间,又有哪些价值观上的冲突?张良是跟樊哙怎么说的,他才义无反顾地冲进宴会?种种细节,都是历史书上所未曾记载的,只能靠作者自己去想象——即所谓的“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有一版序言是郭绍虞先生写的,特别贴合这个话题,他说:“写历史小说有写历史小说的困难,不熟悉史实就没办法写得有条有理、丝丝入扣,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在刻苦钻研的基础上搜罗了大量的资料,去伪存真、剔异求同搜集出一个线索,所以历史知识就是一个最基本的必要条件,但这还是一个创作,所谓创作应该是自无而成有,西方人说叫做making out of nothing。创作和著作不一样,写历史小说困难之处在于姚雪垠能把独特、丰富的想象力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因此我现在想补充一句,不仅自无而成有,还要自静而到动,到动到一般人写得活。姚氏能做到这点,《李自成》一出版就造成非常大的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