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为什么这么火？

近两年，“剧本杀”开始风靡全国。
由此， 也带来一整条内容相关产业链的发展，从作者、监制、主持人、店家到发行公司及印刷厂，“在西安，有一些印刷厂专门接剧本印刷制作的单子。 ”
无论“剧本杀”的形式如何变幻，首当其冲的是剧本里的故事，而创作故事的人，则显得尤为重要。
我们采访了四位剧本杀创作者，他们中有的是独立作者，有的一边开密室一边写剧本，也有人是“兼职”，除了写剧本之外，还是摇滚乐队主唱，所在的城市也不同，上海、成都、贵阳和西安，几乎涵盖了剧本杀分布的各类大中型都市。

在这个时代，讲故事逐渐成为一种遥远的过去，一种失传的手艺。
如今，它在剧本杀创作者的笔下再次生动起来。
剧本杀圈子里，有一个口号叫“重新经历你的第二次人生”，这似乎指明了剧本杀的本质，其实在于创造另一个时空，人们在其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开动脑力，宣泄情绪，它让人们再次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感受另一种激情澎湃的瞬间。
那么，这些创造剧本杀故事的人如何度过自己的生活，那些故事里的灵光乍现与机巧又是如何设置，以致于让人们在彻夜游玩的黎明时分，迎着早晨稀薄的雾气，重新返回现实生活。

一．怎么构思指向凶手的线索？

有关作家在写作时各类灵感迸发的故事，总带着一圈神秘的光环，捕捉它有时毫不费力，有时却要花去漫长的时间——
1872年1月，托尔斯泰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妇女的死讯，她衣冠楚楚，带着一包换洗衣服，却自己跳进莫斯科火车站一列火车轨道中，之后他用了三周就完成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初稿写作；
《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约瑟夫·海勒在参与二战之后，患上重度焦虑症，爱咬指甲，还时常在梦中惊叫而醒，1953年一个下午，一句话跳入他的脑海，“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这变成这本书的第一句话。
生活在贵阳的一心在2019年年底才开始剧本杀创作，他在此前写小说，也曾在影视公司里担任过编剧，但忽然而至的一段话闯入脑中，从而变成创作灵感的经历也在他身上发生过。
出自南北朝时期的一本异志小说《异苑》中，有一段话“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算是一段诗词，凤凰照镜自刎更像是一幕决绝的场景，一心看到这段话之后，感受到那个场景带给自己强烈的冲击感，“这段话让我非常有感触，就像根据这段话写一个故事，而且这本剧本里的核心凶案，也和这句话相关。”
另一位剧本杀的创作者陈小萌对于灵感捕捉的方式与一心相同，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圣母院塔楼的尖顶被火焰吞噬。陈小萌在看到新闻的当下，便决议以此为素材创作剧本杀中的剧本。
这个故事在她心中盘踞了很长时间，动笔写却完成得很快，两周内便完成了，“因为剧本杀和其他的文字创作不同的是，你得在一开始把整体的大纲和里面的逻辑链全部都安排好，之后再动笔写，而不是说想到了就立马开始写，因为写在后面，会发现逻辑是串不上的。”

陈小萌创作的剧本

这种更加强调逻辑与结构的创作方式，在剧本杀作者中占大多数，生活在上海的灰灰不仅是剧本杀作者，同时也在运营线下的密室店，她之前是理科生，所以格外强调推理过程里各类细节的设计。
她会在“投毒”类的凶案剧本中运用淀粉遇碘的显色原理，直链淀粉遇碘呈蓝色，支链淀粉遇碘呈紫红色，这些显色反应的灵敏度高，在线下实境的体验更好，“比如我想设计一个‘下毒’的手法，a药加b药能致死，我会把淀粉和碘规定成特定的毒药，就能用这个基本化学原理把这个嫁接过来。”
除了专注于细节，她也提到了在设计整体凶案时对于逻辑能力的考验，“玩家一般都是从线索推理案情，从而了解每个人背后的动机和可能采取的杀人手法，这个手法是否能保证成功，需要逻辑。有些不成熟的作者，做的线索没法指向这个人做过这件事，比如某人拿了一把刀去杀人了，线索其实不能做得太明白、但又不能太隐晦地指向他做了这件事情。”
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隐晦地指向一个标的，这其中预留了一些朦胧的空间，让剧本杀作者在其中探索出更多的可能性。
在欧美，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是1914-1943年，也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这个时代诞生的著名侦探小说作家超出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人们想要躲避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痛苦，便在推理小说中寻找出路。
推理小说像是一种“避世文学”，剧本杀的文本也如此，但它强调了一种更为主动的出击，不仅参与，还要设计，于是在短暂躲避真实世界之外，创造出的另一个时空，不止需要灵光乍现，还要更多的动人细节与情景。

英国著名推理小说作家阿加莎

二．剧本杀最重要的不是写完，而是写完后的测试

目前，参与剧本杀游戏的方式包括线上app与线下店两种，而线上创作者与线下创作者也有一些区别，线上剧本要求短平快，体量小而周期短，而线下的剧本平均创作周期在三个月左右，要求就显得更为严苛。
黑撒乐队是陕西方言乐队的代表， 主唱曹石开始剧本杀创作是在疫情之后，“去年因为疫情，开始玩线上的剧本杀游戏，玩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我自己也能写，因为我本身比较擅长逻辑推理这方面，而且我是学计算机出身的。”
他的创作效率高，平均一周会投入15小时左右进行创作，曾有五天两万字的码字记录，一年写了十几个剧本，多数已上线。

黑撒乐队主唱曹石

这种由玩家转向作者的路径在剧本杀创作者里很常见，陈小萌是国内最早一批的剧本杀玩家，2014年从意大利回国后，常在成都的茶馆里和朋友们玩从国外翻译过来的打印本，灰灰则是在2017年，因为开店开始尝试写剧本。
多数专注于线下的剧本杀作者，会逐步转向专职，陈小萌本来在成都一所大学当老师，而灰灰曾经是广告行业的从业者，一心则在贵阳土生土长，他们都在不同的时间段，辞去了从前的工作，专职从事剧本杀创作。
曹石是采访中唯一的一位线上剧本杀创作者，他兴趣广泛，除了日常演出与排练外，剧本杀创作算是爱好之一。在他心里，剧本杀最为重要的依然是它的游戏功能，也因此，他会将为玩家设计在游戏中的参与节点称为“娱乐点”，“说白了，它的本质是个游戏，不管写了什么故事，本质是为了娱乐，大家是是为了玩得开心，所以真正的意义在于让所有人都有效地参与进去。”
为了保证剧本中的每个角色都有戏份，也为了保障所写剧本能呈现出完整、严密逻辑链，“测试”就成为了在剧本杀创作完成后的最为重要的环节。
曹石测试自己的剧本基本在线上，“所有的剧本都必须测试，而且测试非常重要的，我每次写完一个本子都需要测试，找到一些剧本杀作者或者普通玩家，让他们在玩的过程中挑毛病。”

曹石给剧本杀角色起的名字

而一心的测试方式就繁复很多，他甚至觉得每次剧本测试，就像是博士论文答辩现场一样，“还没上市的剧本，其实有很多修改空间，让大家来玩，之后提意见，基本上就像是你写了一篇论文准备发表在期刊上，要经过同行评审，评审过了，才能发表，要是不行，那这个本子就不太可。”
“不太可”的话该怎么办？
继续测试。
他会当自己剧本的主持人，别人游戏的时候，需要全程看着大家玩，“ 比如说逻辑不通的地方，尴尬的地方，停顿的地方，玩的过程中发现的各种bug，前后矛盾，漏洞，哪里作者说得太多，哪里又太少，都要记下来。”
除此之外，他会观察现场每个人玩的状态和表情，是否缺乏兴趣，没有参与感，也有参与测试的人比较客气，玩完之后没有任何反馈，这时就就需要从他们的反应里判断本子是不是再一次“不太可”——
“我会在现场把电脑打开，在word文档里去记这是什么剧本，第几次测试，开始的时间，时间也很关键，我要统计一个剧本玩的平均时长，以及每个玩家所需要的时长，以及接下来开始的时间，整体结束时还要记下来结束的时间。有些剧本会有分幕，那么就要记下‘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如果有分幕时间，也要记下来。
有人在玩的时候，会给我挑出来哪里有错别字，我就会在word上写下来，‘1.哪个本哪一幕哪一段有哪个错别字’；有人会提到线索有什么问题，我就会写，‘2.什么线索出现了问题’；或者他们玩的时候谁比较边缘，这些都要记下来，一二三四五列清楚，每次一般会记下二三十条，然后逐一修改，修改完之后下一次再测。”
看上去一心似乎在创作超硬核的推理剧本，实际上，他却是一个主打“情感本”的剧本杀作家。

一心的书架

三．情感本的飞速崛起

剧本杀游戏在不断发展中，逐渐分为不同的类别，其中最为经典的是本格推理，以“逻辑至上”的硬核推理为主，其中又有古典本格与新本格的区别，前者常有“密室杀人”、“荒岛模式”等在阿加莎探案小说中就已出现的传统模式，新本格则聚焦社会新闻与事件，推理之外也讲究动机与证据；本格之外还有变格本，题材诸如穿越、灵魂、包括科幻等，使用的也是现实当中不可能存在的杀人手法。
剧本杀游戏发展至今，仅从文本题材层面也有了新的变革，在变化过程中，“情感本”异军突起，灰灰在创作中就经历从推理本到情感本的市场变化历程，“所谓的情感本，就是玩的过程中大家会流泪，这种模式的剧本传播力很大，从2019年下半年开始崛起，到今年很多品类都集中在情感沉浸这方面。”

灰灰的线下剧本杀店

一心在采访中说道，“情感本”的关键就在于创造激烈的情感，再将其“撕裂”，这种撕裂的过程能够给玩家提供巨大而充沛的游戏体验，“无论是看小说还是电影，你依然置身事外，但是在剧本杀里，你站在人物之中”。
灰灰曾经监制过一个和马航有些类似的本子，就源于她曾经看到的马航班级失踪的新闻，相关新闻只不过短短几句——“2014年3月8日，凌晨0点42分，马来西亚航空MH370航班从吉隆坡国际机场起飞，这趟原本只要六个多小时的航班，至今未抵达，和马航MH370一起消失的，还有飞机上的239名乘员。”
而它所引起的情感余波却是巨大的，灰灰的爷爷有一次生病，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忽然激发了她关于亲人、消失以及平行时空的各种想象，“后来我给了自己一个比较浪漫说法，也许离开你的亲人，只是在当下的时空中离开了你，在别的时空里，他还是跟你幸福的在一起，或者说，在此时空里的若干年以后，他会以另外一种形态回到你身边。”
她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一个作者，对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创作了一个剧本，将主题合理地糅合进这个真人可以参与的游戏里，在这个剧本中，参与的人都和自己的亲人彼此之间有了一些误会，在未来的时空飞船里，从未来回到过去。
“他们在玩剧本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到那一天，而且在回到那天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玩的时候充满乐趣，玩完之后发现还留着一个反转，原来我们回到那一天，是想改变一些事，因为我们的亲人在那一天坐那架飞机消失了，我们想回去做改变，却因为一些意外没能成功。”

这种在游戏过程中陷入角色设定的体验，曹石也有过，实际上，他一直热衷于玩各类硬核推理本，创作多数是欢乐搞笑的本子，“我记得去年玩线下，玩过一个角色至今让我难忘，我在剧中扮演的是一个孤儿，在生活中我没有这种体验，但通过剧本设定以及整个游戏氛围的烘托，到最后和那个人物产生极大的共情。”
这个“孤儿”剧本的设定带有强烈的心理沉浸色彩，“孤儿”在剧本中的任务是找到自己的父母，“因为孤儿对自己父母的感受总是又想亲近、又带着点恨意，所以我会仔细听他们每个人说的话，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分析谁可能是我的‘父母’，用这种态度去观察每一个人，也用这种复杂的情绪与每个人交流。
后来，我认定某个人是一定我的‘母亲’，跟她表明之后，她却用证据说明自己并不是，另一个人认出了她是自己的‘妈妈’，后来我才发现，全本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彻底的‘孤儿’，这种瞬间的孤独感，是读小说或者看电影无法全然带来的体验。”
这种在剧本杀游戏中对于情感的宣泄与体验，颇为生动地诠释了现代人某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以及对旧日情愫的追怀，它游弋着，在游戏的间隙里偶然闪光，本雅明曾经提到童年图书馆里的旧书册，它被越过同学的头顶交递到他的手中，在阅读的时候，他却没有看清上面的字句。
多年之后，本雅明写下这样的话：“或许我还忠心于那些更破旧、已无法再找见的书籍？也就是那些我仅在梦中见过一次的美妙无比的书籍？这几本书叫什么名字？我除了它们已失踪许久和再也无法找见之外，便一无所知……就在得以拿到那本最好的之前我醒了，还没来得及触摸一下那几本旧旧的少年读物，哪怕是在梦中。”

四．不同的写作方式

一心创作剧本都是“情感本”，但他却是一个作息严格、十分严谨的作者，“所有人都说我是老年人作息，每天早上七点半左右起床，八点开始写，写到11点吃中饭，下午13点开始运动，到了15：00又开始写，写到17：00，晚上有时看书有时玩一下，如果很忙就继续写。”
灰灰强调自己更擅长于逻辑推理类剧本，她本人却痴迷在赌场里观察断指老太太的神情，并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赌场人类学”，“每个城市的赌场都有自己的气质，澳门赌场里有非常多的老年人，在那里，赌博是一件很随意的事，就像四川人打麻将一样，日常而平民，而拉斯维加斯的荷官普遍非常年轻，脸上有一种制式感。”
陈小萌觉得写剧本就像切一块饼，“剧本首先需要一个整体的故事，是一整块饼，你把它切成6块，对应故事中你觉得会出现的角色，之后再把不同的故事分到这6个角色身上，之后根据支线再细化与填充，让各种人物产生交集。”
曹石却会在开始创作之前首先画出一张人物关系图，“在写剧本之前要先想好大纲，会把所有人物列出来，谁和谁之间的关系需要很明晰，画完这张图，才能开始讲故事，用故事将所有人物串起来。”
尽管大家创作的方式和习惯并不相同，但他们试图创造出一个有别于现实生活之外的“他世界”，每个人在自己的角度之下，开始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这种集体狂欢为这场游戏抹上了一种玫瑰色，它看似拥有所谓“谋杀”的表皮，却弥漫着一种浪漫色彩，用虚幻的故事以及真实的情感，拉近现代都市人之间的距离。

综艺《明星大侦探》

最后或许需要说一下，有关剧本杀创作的报酬问题，答案看似五花八门，衡量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每个剧本的价钱，取决于多少人玩过它，即销量如何，由此诞生了从1000到100000（或许更高）不等的稿酬。
这看起来颇像一个玩笑，因为每个剧本对玩家来说都是“一次性”的，玩过一次便不会再玩，但它在那里，就像一个旋转门，前面有人跌跌撞撞出去了，后面又有人鱼贯而入。

采写 | 明星辰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