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生口语文化”(secondary orality)是媒介理论家沃尔特·翁提出的著名说法,是与“原生口语文化”(primary orality)相对的概念,原生口语文化是不知文字为何物的文化,次生口语文化是电子传媒中衍生出来的新口语文化:“有了电话、电视和各种录音设备之后,电子技术又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次生口语文化’的时代。”在翁看来,两者在参与性、“社群感”“专注当下”等方面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翁的讨论限于传统电子媒介语境,在互联网兴起后,次生口语文化得到更大发展。国际美学协会前主席穆尔(Jos de Mul)认为,数字时代的次生口语文化远超传统大众传媒:“当昂格(即翁——引者注)在1982年出版他的书时,个人电脑仅仅取得初步性的突破。从那时起,互联网上的电子传播形式的发展,显示了昂格所界说的‘次生口语的特征’的力量甚至比经典的大众传媒要强大得多。电子邮件、电子新闻群发、聊天室提供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书写和口头交流的混合体。”我国研究口头文化的知名学者朝戈金有相似看法:“我们进入了‘次生的口语文化’时代。信息交流还是遵循着口头传统的基本交流规则,只不过不再是面对面交流,而是在网络平台上交流而已。”被称为“数字时代麦克卢汉”的莱文森在多本专著中阐发了网络交流与口头交流的相通性,网络交流虽是虚拟会话,但相比电视单向的语言,真正重现了口语文化特质,放大了声觉动态属性。口头传统研究国际学会(ISSOT)发起人弗里,在遗著《口头传统与互联网:思维通道》中,系统探讨了口头传统与互联网的共通性,他对次生口语文化的勃兴充满期待:“是否因为有了互联网,我们又回到了一种比默认的书本与页面媒介更基本的表达和交流方式?”
从人物塑造来看,网络文学中的主角作为先知一般的存在,往往出现现代人(超脱故事世界)与故事人物的结合及分裂,比如,主角在异时空中利用土著人不具有的现代知识改天换地,或者重生后利用前世记忆玩转人生,这实际上正是叙事的越界:“人物兼叙述者突然说出他作为人物不应见到的情节,实际上是一种跨层。”这是从超叙事到叙事的“下降”(descending),即故事外部的超叙事主体获得了实体化,投射在叙事主体身上的结果。在发生叙事的越界时,故事往往与宗教或神秘主义主题有关,也就是说,主角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如果说传统文学中生成奇迹的是天神下到凡间,在神已死的后现代,取代神的就是经常能跨越进虚拟世界的读者、观众了,在此意义上,网络文学主角的强大能力不是一般的白日梦描写,实际是超叙事向叙事的转化。从读者的情感投射与快感生产来看,网络文学也渗透了“超叙事—叙事”的转叙机制。读者与叙事主体的视野重合时,会感受到人物的悲欢与生命的沉重,感受到他们的属人性,但从超叙事的视野来看,他们又只不过是游戏NPC(non player character,即非玩家角色)式的可攻略对象,“我们能够以身处虚构外部的人类姿态,对角色的身体不抱任何罪恶感地投射情欲的视线”。由此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网络文学的“爽”。“爽”是网络文学的核心要求,从叙事与超叙事的结合来看,“爽”不是简单的欲望宣泄,读者正是利用本体的分裂来生成快感。主角的优势地位,不断地扮猪吃虎,对异性角色的机会主义幻想与对配角的杀戮征服,正源于超叙事的任意妄为与由此而生的安全感。这也生成了网络文学主题上的双重性。举例来说,穿越、重生都涉及历史或人生的重来,从叙事视野来看,这似乎弥补了过往的遗憾,但从超叙事视野来看,选择必然伴随着新的失去,从而生成新的遗憾;主角在超叙事的多世人生中洞察了生命的真相,而当回到叙事视野的一世经历中却难以自知,在这种双重结构中,用超人类视野看见的却是人类的姿态,跨越死亡的神迹呈现的仍是死亡的沉重。网络文学在人物、情感、主题方面的这种复杂性,还可深入挖掘。
第二,超越印刷文化的文本意识形态,建构数字时代的“大文学”观,将文学看成是文本与活动的统一。弗里认为,对网络与口头传统的最大误解就来自文本意识形态(Ideology of the Text),文本意识形态主要表现为客体幻觉与静态幻觉。传统文学观念常将文学预设为一个静止的、单独的对象,一个有固定结构的有限物体,这在印刷文化语境中具有合理性,但不适合于活态文化。超越文本意识形态并非抛弃文本,文本当然很重要,活态文化也包括文本,但不能以文本代替整个活态文化。网络文学是活态文化,故事文本只是读者体验的一部分,它还包括网上的评论等各种活动,而后者正变得越来越重要,文本与活动的统一才是完整的网络文学。这也带来了网络文学的活态性,不断的交流活动促成了它的持续生长,在此意义上,网络文学成为一种电子“手稿”,是变动不居的开放叙事,它不再是“有限的、现成的现实艺术”,而是“构成现实的艺术”。
第五,在文学研究的路径上,注意到虚拟会话构成了数字时代文学活动与文学发展的深层动力学,多方面挖掘文本内外的次生口语文化特征。哈弗洛克(E. A. Havelock)曾提出“文本能否说话”(Can a text speak?)的命题,即通过文本世界去看口传世界,这对网络文学研究有重要启示。目前我们习惯于从文本角度来研究网络文学,而忽视了其中的口传世界,但重视口传并非如口头文化研究那样侧重挖掘口语文化的遗存(oral residue),而是研究新生的次生口语文化对网络文学的影响。通过文本来看“口传世界”,不仅体现在挖掘文本内的次生口语特征,还需要研究文本外的次生口语文化。网络文学是活态文化,是借助故事文本展开的现场交流,只阅读文本的精英批评家是难以感受到这种实际体验的,我们还应该在文本之外,去研究网络文学广泛的互动、评论等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