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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点心店是我租住小区内一家极其普通的早餐店,沿街三十平左右的铺子,门脸朝东开,铺子外面三分之二的地方用来经营早点,里面三分之一的地方用来做仓库和房间,中间用块蓝布做帘子遮挡着。铺子里有三、四张简单的折叠桌,以及散乱放着的塑料凳子,南面沿墙用石膏板做了厨台,用来和面、剁肉、切菜等,北面墙上用实木订了个隔板,上面摆着筷子、汤勺、碗碟等等。铺子门口架着两个大炉子,一个蒸着包子,一个热着煎包。炉子旁有个小灶头,后面摆着几个蒸汽汤桶,分别装着豆浆、豆腐脑、热辣汤、稀饭等。地上还摆着个老式的煤炉,上面炖着一锅茶叶蛋。 小叶点心店的老板自然就是小叶,还有他老婆。小叶年龄不大,约莫三十出头点,安徽人,1米75左右的个字,皮肤白白净净,身材匀称,脸蛋长的像唱《晚秋》的港星黄凯芹。小叶的老婆是他初中同学,听说上学时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看对眼了,之后小叶老婆便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最后定居在南京。 我住那小区有一条长长的商业街,两边店铺林立,光早餐店就有不下十家,小叶的店铺在街中间,地理位置没有优势,铺子也没有其他早餐店宽敞,早餐品种也没有什么特色,口味更是及其普通的大众味道,可小叶的铺子却是整条街上生意最兴旺的。 起初我单纯认为是小叶长的帅气,像网络上的什么奶茶妹妹、包子西施一样,靠着容颜吸引广大的小妹妹们光临。可来吃早点的人中,街坊邻里的大爷大妈占了大部分,接下来便是我这类二点一线上班族单身狗,靓丽的小姑娘还真不多,来了也基本是打包带走,很少有坐店里定定心心吃早点的。这也是我刚开始很少光顾小叶店铺的原因。 后来有段时间我长期出差,几乎二个月没在小区呆过。回来后早晨上班,路过小叶点心店,本没打算进去用餐。小叶当时站在蒸包子的炉子后面,见我走来,老远便朝我微笑打招呼,反倒是我像做了什么亏欠他的事一样,赶忙低下头朝前走,而且距离他越近我就显得越尴尬,心里纠结着进去吃吧,自己不太乐意,不进去吃吧,人家怎么热情,街坊邻里的怪不好意思。 当我还在忧郁中,却已经走到了小叶店铺门口,耳边传来他热情的招呼声“来啦,还老样子,一笼包子,一个茶叶蛋,一碗豆浆,不加糖”。 我顿时诧异的看着小叶,心想自己也就零零散散的来过他店里几次,而且已经是很长时间没光顾了,小叶尽然还记得我常吃的早点,更惊人的他居然连我喝豆浆不加糖也记得。到这份上,再不进去消费,就显得我不地道了。我收住脸上奇怪的表情,回了小叶一个微笑,就在店里找了个塑料凳子坐下,嘴上吃着,心里头纳闷着,不时还用疑惑的目光瞅瞅小叶。 我打心底不相信小叶会记性这么好,便连续在他店里用早餐,而且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在店里坐着,等差不多上班时间了才走。结果出乎我意料,小叶真的能记在他店里每一个用餐人的习惯,比方说吴大爷喝豆腐脑不喜欢放香菜,陈大爷喜欢拨着蒜头喝稀饭,王大妈吃馄饨喜欢多加几把葱花,刘大妈只吃荠菜煎包等等。每个人进店铺,点头微笑打个招呼,就自个儿找位子坐下,一会儿热腾腾的早点就端到了面前,根本不用操心。甚至有些经常打包带走的小姑娘,小叶也知道她们吃些啥,大老远看见人家过来,就招呼着老婆开始把小姑娘要打包的早点准备了起来。 说实话,我简直有点佩服小叶了。原来总听说某些生意兴隆酒店的服务员,会记得每个客户的喜好,只要客户踏入酒店,不用吩咐,服务员就会把一切办的妥妥当当,比贴身秘书还精细。可自己光顾了那么多酒店,无论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还是低端粗俗掉节操的,从没遇到过,没想到竟在这平淡无奇的点心店里享受到了。 自打小叶勾起我的兴趣后,我便成了他的常客,只要不出差,每天必定准时报道,时而我也作弄下小叶,等他把我的早点端到折叠桌后,我一脸不满表示今天要点其他早点吃,这时小叶常会笑着脸赔不是,然后赶紧给我换。等我第二天再去的时候,他就会问我今天是吃这个还是那个,几次过后,竟然把我点单的套路全部摸清了。 我渐渐佩服起小叶这身过目不忘的本事,特想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便趁着一个周末休息日,在店里吃完早点,闲坐着想等小叶忙完找他唠唠。小叶在石膏台板上和面,面饼片子在台板上摔得啪啪作响,甚是热闹。外面太阳火辣辣的,铺子里也没有空调,小叶忙得热了,便把T恤的袖子撩到肩膀上,在他健硕的左臂处露出条腾云驾雾的龙身,两个后爪狰狞的张开着,龙身一直延伸到肩膀上,再往里便被T恤遮住了。 我见了一愣,便起身走到小叶身边仔细的瞅,嘴里还不忘嘀咕着:“呦,小叶,你这过肩龙纹得真不错,线条流畅,色彩均匀。看不出,你平时谦虚客气,笑脸常挂的,想不到曾今还是道上的兄弟!“ 小叶听见我说话,急忙把袖子放下来遮住纹身,尴尬的笑着说:“那不都是年轻时干的傻事么,现在想擦也擦不掉了。哥,你坐会儿,我给你泡杯茶去。” 边说着,小叶冲洗了下手后给我倒了杯茶,我顺手递了根烟给他,想拽他坐下瞎扯扯。小叶老婆见已过了早点时辰,店里暂时没什么生意,便主动和起面来,让小叶陪我聊会天。 俩人的话捞子打开,在烟来烟去中,我终于了解到了小叶年轻时那段彷徨无知的岁月。 小叶出生在安徽一个县城,家境并不富裕,但温饱基本无忧,他与许多八十年代出生的同龄人一样,在香港的警匪片和黑道片熏陶中成长,崇拜刘德华,痴迷小马哥。初中时正值青春期,小叶与小伙伴们一同沉迷在“古惑仔”系列电影中,人人都认为自己就是陈浩南和山鸡,整天成群结队的在县城街上溜达,逛舞厅、泡游戏房,别人多看他们几眼就开骂,瞅谁不顺眼就干仗。 小叶说那时候还小,什么也不懂,家里人忙着工作赚钱,没人管,打架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但那时打架没人敢动刀子,都是掰个凳子腿,或是举个木棍,顶多拎个啤酒瓶,干仗时两群人哄一起劈哩啪啦的一顿乱打,也不知道为什么打,打的是谁。等有警笛声来,大伙儿就一溜烟都散了,回过头来聚一起,还互相吹嘘,今天我干趴下几个,你凑跑了几个。要是挂彩了,更是甭提有多自豪,感觉周边都是羡慕的眼光,明天自己就要上位当老大似得。 因为成天打架胡闹,小叶初三就辍学了。他认为读书没什么用,还不如像电影里一样混社会,那才有出头日。小叶当时一心想去香港铜锣湾发展,然而一没钱二没路子,便选择去广州,离偶像越近,满足感也越强烈。打定主意后,小叶就带着老婆,和两个小伙伴一起南下到了广州。 九十年代的广州正处于飞速发展阶段,许多怀揣着淘金梦的人从全国四面八方涌向那里,社会上也是鱼龙混杂,只要你肯拼,够狠,脑子活,指定能闯出一片天空。小叶他们起初在家高档酒店做服务员,这酒店专门接待省市级的政府高管和知名商人,小叶夫妇也是在这练得了一手过目不忘的本事。 可几个小伙子当时年轻气盛,服务员的工作怎么会合他们口味。小叶就让他老婆在酒店继续干,自己和两个小伙伴在广州找门路,后来认识个混社会的老乡,二三顿酒肉过后,便随着那老乡跟了当时广州某个片区的安徽帮老大。他身上那条生龙活虎的过肩龙也就在那时纹的,小叶说当时自己满脑子兴奋,觉得自己入了帮会,没多久便会像陈浩南一样猛龙过江,出人头地。 那安徽帮老大白天做水产生意,晚上经营地下赌场,小叶他们主要跟着老乡替赌场要债,一开始日子过得挺滋润,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出去要账,那些欠了赌债的没一个敢逼次的,有些欠账的老板还会塞个红包或几条烟给他们,表示以后公司有赖账就让他们帮忙去要,并会给他们一定点数的回报。 就这样没几年功夫,小叶在广州就立足了,还开上了汽车,赌场里的人也唤他作“叶哥”。小叶说那时候过年会家乡县城,拎着大包小包,身上穿金戴银,大金链子在脖子上“哐啷哐啷”的晃动,把原来那些同学给看傻了眼,连街坊邻里也每天聚在他家羡慕着询长问短,希望他能带自家小孩去广州混。 那时的小叶完全是一种飘飘然的状态,身心都已浮在高空中,仿佛整个广州除了他老大,就他最厉害。他把自己真正当成了蒋天养手下那个无所不能的陈浩南了。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小叶老大觉得单做水产贸易利润薄,准备搞水产物流,控制整个片区发往江浙沪地区的水产运输线路。当时搞物流,上要摆平相关政府部门,下要打通各路地痞流氓。应付政府部门比较容易,票子砸够通行证就出,可对付地痞流氓就复杂多了,特别遇到其他同行抢线路,那就完全靠干仗,谁打赢了那条线路就归谁。 小叶说当时老大同浙江帮抢沪粤线,斗了几次都不分胜负,双方约定一天晚上斗最后一场,如果还分不出胜负,就把沪粤线公众化,就是所有做水产运输的都能跑这条线路,大家凭本事干。 原来干仗这事不用赌场的人参加,可小叶老大为了赢下沪粤线,把周边片区的安徽老乡都拉上了,更别提自己手下赌场的人了。小叶以为那么多干仗,就同学校时候打群架一样,大家胡乱打打就会散了。可当明晃晃的大砍刀发到小叶手里后,他顿时傻眼了,脑子连续浮现着古惑仔里砍人的画面。可和他一起来广州打拼的两个小伙伴却还在傍边欢快打闹着玩耍,他们简单的认为带上刀子,就是去吓唬吓唬对方的。 约定的地点是一片土堆,远处有很多厂房,四周异常荒凉。小叶说老大把常出去干仗的几波亲信分批安插安徽帮队伍中,只要前面一打起来,这些人就会边起哄边顶着人流往前冲。小叶站队伍中间,月光射在白晃晃的刀子上,寒得渗人,用手电打向对面,只看见黑压压的也全是人。他根本听不清最前端双方老大的谈话,只是突然前面吵嚷漫骂起来,整个队伍就自动地向前涌动了。 小叶当时已经害怕了想往后退,可那人流就同演唱会刚散场一样,逼着你随波逐流,更何况还有大哥的亲信在队伍里,不停的把人潮往前顶。小叶就这样不停地被往前推,直到眼前出现白晃晃的大砍刀,后推力才消失,可到这地步已经不得不举起刀子了,因为已经没了选择,如果不打就只会挨砍,拼命了或许还能杀出条血路逃出去。 黑夜下人头涌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每个人都为不想挨刀子,玩儿命似的挥舞着手中大砍刀。小叶同周围的人一样,发了疯般拿着刀乱砍,边砍边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砍到人,没一会儿就觉得左胸口火辣辣的,刚低头去看,小肚子上就挨了一脚,把他整个人给踹入了一旁的低洼水沟中。 小叶掉下去后,便觉得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一抹胸口粘糊糊的,知道自己挂彩。他见掉到水沟中的人,都在悄悄地往有亮光的地方在爬,土堆上打得热闹,也没人留意。小叶便也学着那些人,强忍着疼痛,趴在水沟里慢慢往外爬。小叶说他直到爬出那片土堆,也没敢起身,继续爬着经过几栋破厂房,才回头看了看,见土堆在视野中已经模糊了,才起身快步逃离。 后来在民工村附近,小叶找了辆黑车,给了司机几千块,磨破了嘴皮子,司机才肯拉他到市郊。小叶就这样逃到了他老婆那儿,被老婆硬拽着去了医院,检查后庆幸,刀子砍的不深没伤到肉,但口子很长约有十公分,把过肩龙的龙头给砍断了。 小叶在医院缝了十几针,挂了一晚上青霉素消炎,天一亮,就让老婆出去打听昨晚的事情。小叶老婆托酒店老板找公安朋友问了,说是昨晚的斗殴死了七八个,伤了二三十人,抓了近百人,事件已经惊动公安部,而且当时正好是全国开展严打活动,上头要求严肃处理这起持械斗殴事件。小叶的两个小伙伴一个死了,一个在医院躺着,他在酒店老板帮助下,带着老婆躲回了家乡安徽县城。 说到这里,似乎触动了小叶内心的痛楚,他眉头紧缩着,吧哒吧哒猛抽了几口烟。我见他的烟已经烧到屁股,就又拿了根给他。小叶接过烟叼在嘴里,用原来那个红红的烟屁股凑上去,把嘴里的烟点燃,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小叶和老婆回到县城后,天天窝在家里,也不敢经常出门。街坊邻里认为他是在广州做生意赔本了,欠了一屁股债逃回来的,背地里都在议论他。更严重的事,两个小伙伴的家人隔三差五的跑小叶家,打听自己孩子的情况。小叶说每次看见几个老人家跑来,心里都不是滋味,可又不能告诉人家实情,只能胡诌乱编着把人打发走,回过头关上门,自己眼泪一把一把往下掉。 后来小伙伴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打听,小叶每次都是那几个理由,也搪塞不过去了。便趁着一天晚上,带着老婆告别家人,踏上了开往大西北的火车。他们在兰州下的车,随便找了家回民开的小餐馆打工。从那以后小叶就不再异想天开了,安心规规矩矩的工作,靠着在广州学的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把回民小餐馆搞的生意红火,他也跟着餐馆的回民厨子学会了做煎包、辣汤、豆腐脑等等点心。 小两口有了手艺,靠着小叶老婆在广州时存的一点积蓄,便自己开点心店。他们入过成都,跑过天津,上过沈阳,飘过青岛,每个地方开个一两年,就换个地方再重新干,却从来没有再南下过。小叶说,到了兰州后心里总有些事情放不下,晚上也经常失眠,老婆就带他出去旅游散心,可手上的资金有限,两人就商量边开店边旅游,结果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南京是小叶夫妻的最后一站,因为离家乡县城近,可以时常回家探望两鬓白发的父母。小叶说这几年的收入,除了开销以及邮回家里的,还会留一部分邮给死去小伙伴的父母。他说当初小伙伴是跟着自己去广州打天下的,结果却把人家永远的留在了那里,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为的只是让自己愧疚感减轻点。 周末的中午,点心店生意又热火起来,小区里很多年轻人都是刚起床,两顿并一顿,来点心店解决饥饿。小叶抽完烟就去招呼客人了,他麻利地帮每个客人端上心仪的点心,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夫妻俩时而还会说说笑话,互相扯皮。点心店里总有股那淡淡的温馨味儿,让人留恋忘返。 谁没有过一段朦胧无知的青春,为了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干了些刻骨铭心的事情,那些事有欢笑也有泪水,有令人自豪的,也有让人悔恨的;有跌宕起伏的,也有波澜不惊的。可当你走过青春,明白了生活的真正意义,再回头去看,便会淡然一笑,往昔皆是过眼云烟。可不经历这些,哪会懂得普通和简单的珍贵,才会去好好呵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望着小叶忙碌的背影,我不便在霸占着店内为数不多的桌椅,就起身告辞。出门时,我又回头抬眼望了望“小叶点心店”这块招牌,白底红字,清晰明亮,却包含着丝丝暖意。小叶熟悉声音耳畔回荡,“来了,里面坐,今天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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