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独家 |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我不曾见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采写过程中反复斟酌，担心冒犯或伤害。
直到写完，脑海中他的模样，逐渐勾勒清晰。心底仍是那句沉甸甸的：
“我们在生活里未必能接触到雄鹰，但在书里不止有雄鹰，还有高山上的猛虎，梧桐树上的凤凰。”
这是他用命运感知出来的语言，平实，高远，坚定。我想说给你们听。

——笔者

“出血严重，休息一天。”
打开起点中文网的体育小说频道，在《大国体育》的单章里，你可能会读到这样的“请假条”。在作者静物的介绍栏里写着“作者身体抱恙，仍坚持每天更新”。
1990年出生的静物是一位血友病患者。血友病是一种遗传性凝血功能异常的出血性疾病，终身有出血倾向，预防出血需要综合治疗，未规范治疗极易致残，甚至有生命危险。因为早年的医疗条件和疾病认知限制，静物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经年频发的内出血已经让他落下残疾，生活不能自理，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家中。
2012年，一直阅读网络小说的静物，想赚点稿费养活自己，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开始摸索着在起点中文网创作体育竞技小说。
玻璃人
        很长一段时间，静物都不知道自己患的是血友病。
        从记事起，每隔十天半个月，静物身体的某处关节就会开始无故肿胀，然后在接下来几天里承受蚀骨之痛。父母也曾带着他去医院看过很多次，但总没有一个明确的诊断。
“那时包括家人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太调皮了。因为这种病只要一有磕碰，就会留下明显淤青，所以家人、老师都认为我不光调皮捣蛋，还总和人打架，才每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无法确定病症，但脚踝和膝盖上的关节一直在损伤，时间久了，静物每走一步都如针扎般痛苦，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
        后来也去过大医院，但当时国内的血友病患者并不多，国内医生的临床经验也不足，听说过这种病的医生很少。因为血友病和白血病的临床表现有相似之处，静物曾被误诊为白血病，连骨髓穿刺都做过了，当时要不是家里人输血及时，他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后来有一次，家里人带着去一位老专家那里看病，还是无法确诊。边上的年轻实习医生提了一嘴有没有可能是“血友病”，这才去了专门的血友病中心并确诊。
“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我的好几处关节都已经永久性损伤了。”说起这些的时候，静物并没有责备和怨恨，他已经和他的命运相处很久了。
        小学初中年纪的孩子大多还不懂事，很多同学会在身后学他走路的样子，异样的眼神也常常刺痛他的内心。拖着这样的双腿，静物难以融入同学，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独处，甚至有意避开人群。再后来就辍学了。
“我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但也慢慢习惯了。而且静下来确实能减少磕碰出血的频次。”后来他在取网名和笔名时，都给自己取名为“静物”，是自嘲也是自我宽慰。
“我活得像一个玻璃人。”这是静物整个童年和成长的记忆。
落在生命里的光
        待在家里的日子，除了看看电视，静物就去离家不远的街边书店看书。
21世纪初，小县城小镇的书店并不像如今城市里的专业书店，种类丰富，亮堂堂的，甚至还有许多文创产品。静物记得，那时候街边突然多了不少小书店，狭小阴暗，大家可以去租书看。“小说的封面和内容有些还对不上，但基本上90%的封面都印着‘黄易’的大名，这让我一度以为他是个神仙。”
黄易是香港武侠小说作家，原名黄祖强，代表作有《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等。他曾出任香港艺术馆助理馆长十年，期间研习星相、古琴、洞箫、玄学等。因喜欢玄学，以《易经》中的“日月为易”改名为黄易。后又辞职隐居，专心创作。他以不断创新的手法，为传统武侠注入新的元素，更以中国哲学和传统文化赋予了小说灵魂，一度拯救了当时低迷已久的武侠小说市场。起点中文网的创始人吴文辉曾称黄易为“网络小说的鼻祖”。
        年少且成长于县城的静物，离这些网络文学的风云变幻和历史变迁还很远。但中国网络小说的隐秘流行，却给这个一不小心就会受伤，并不能出太多门的孩子一种别样的寄托。新颖的故事，涌动的热血，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痛苦煎熬的夜晚，为他打开了一扇窗，窗里泄进光亮。读书让他不用出门，也可以在很多个新奇的世界里畅游。
        另外一样支撑他的便是篮球。那段时间，中国职业篮球运动员姚明以状元秀身份被NBA的休斯敦火箭队选中，在2003-2009年连续6个赛季入选NBA全明星赛阵容。身边很多同龄男孩都因为姚明喜欢上了篮球，尽管身体原因，静物不能打篮球。但篮球的竞技感、趣味性和突破性，还是深深地吸引着他。身体的限制，反而让他对篮球的渴望更强烈，对篮球的幻想也更丰富。
        原本枯燥、痛苦、孤独的生命里，似乎也可以拥有快乐，还可以有力量。
“如果可以有很多个我”
2012年，静物的身体状况变得严重，药物开销越来越大。
        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和家庭电脑的普及，静物萌生了在网上写作的念头。他选择了自己最有兴趣且熟知的体育类型网络小说。至今为止，他的写作天数达3700多天，累计字数708万字，写了《篮球皇帝》《锋行天下》《大国体育》等6部作品，书粉达31万人。

        写作十年有余，静物不曾向外界诉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状况，更没有请求平台给予特殊的照顾。他只是写书，顶多发单章抒发一下病痛的情绪，从未开口要钱。他像每一个普通作者一样，在网站上靠自己的努力和水平去获得相应的劳动回报。写作的第一年，像很多作者一样，他几乎没赚到什么稿费。接下来几年，大概每年有3到4万的年收入。2017年以后本来成绩好一些了，可他的身体难以支撑足够的更新量。
        尽管有了一定的收入，可当时的医保尚不完善，静物需要购买的药品几乎都不在报销范围之内，这些钱用来买药都不够。静物一面尝试着把自己的体育梦写出来，一面努力靠自己尚有的力量补贴上买药的费用。写作，悬挂在梦与现实之间，步履维艰。
        网络文学“无门槛”的特点，给了无数普通人靠近文学的机会，像静物这样的情况，甚至还提供了一种与世界联结的通道。但真要写出点名堂来，天赋和积累，努力和意志力，一个也少不了。对于更多勤勉的尚处于摸索道路的作者来说，网文写作更像是一种普通职业。每一种普通职业，都需要勤勤恳恳，积累经验，慢慢进步。
        静物不曾有过“暴富”的奢望，但十余年的经验足够让他觉察到自己的不足，也让他对自己作品的要求越来越高，渴望突破。他惋惜自己辍学太早，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导致写作时很多时候都用不上劲。他羡慕别人发现不足时，可以有精力去读书提高自己的水平。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心有余力不足，“我的一半时间从出生起就输给了病魔，另一半时间又要以现有的知识储备写网络小说赚钱来对抗病魔”。

        尽管如此，他作品里的主角仍然是充满能量的，拼搏不服输的劲儿在体育竞技中频频展现。他最近的作品《大国体育》，展现主人公从1980年开始的运动员生涯，用体育奥运竞技为主体，探讨体育对大国国际形象的影响。在《大国体育》中，静物给主角开的“外挂”是有很多分身去帮他做事情。起初大家不能理解，因为多主角群像文，是费力不讨好的做法。把主角写得生动鲜活有个性已经不容易，增加那么多人，还都是主角，个性不一，涉及到围绕主角的各种场景、对话相关的配比，和不同人物的衔接，难度非常大。
        也许，正是因为静物大多时候只能待在家里，才渴望能有很多分身去帮他实现梦想。也正是因为他深刻明白身体素质的重要性，才想通过体育梦传递更多精神和能量。
褴褛披风，堵命运的枪
        静物的故事被大家知道，是近期在单章里的求助。他真的有点扛不住了。
        他的父亲因为着急支撑起这样一个家庭，轻信传销，被骗了不少积蓄。随后有两次脑梗，为了把钱留着给他治病，错过了溶栓的最佳时机，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几乎是母亲一人在扛着这个家。静物原本也没有提过父亲的事。
        直到最近母亲确诊了癌症晚期，不得已把父亲送去养老院，还瞒着他自己一个人去化疗。治疗费用已经远远超出家庭负担能力。家里的存款只有不到五万元，而静物的妈妈怎么都不肯用，因为这是准备给他买药的钱。除了眼前的实际困难，作为家里的儿子，在母亲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静物一点忙也帮不上。个人的命运，静物还能咬牙隐忍面对，但此时的他，内心的煎熬与无力，已经快要把他推入绝望的深渊。他能与谁诉说。
        依然是当年帮助他自立的网络文学再一次拉住了他。单章发出以后，网站启动了帮扶作家的爱心救助专项基金，相关程序正在推进当中。有热心的作者、读者教他怎么在网上发起募捐；有运营官把他拉进作者群，大家在群里给他发红包；还有济南的作者听说静物的妈妈一个人到济南看病，专门给阿姨订了宾馆……而我知道静物的故事决定做采访，也是同网站一位写体育竞技小说的白金作家找到我告知了情况。“网文作者总体单纯热血，有时冲动，但总能温暖人心。我是希望他这样顽强励志，自力更生求生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知道。”
他的一位读者这样评论道：“一个身患顽疾的作者会去写体育竞技，无论是文字，还是他的精神，都反映了网文作者身上那种拼搏不服输的劲儿，这可能是我个人最佩服的地方。有种‘网文圈史铁生’的感觉，把自己渺茫却顽强的希望、寄托，通过文字呈现出来了。”
而静物自己并不敢接受这样的评价。“我们遭受的磨难可能相似，但我没有他的才华，我佩服他取得的成就。”静物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真正的作家，但疾病夺走了他越来越多的时间。他想劝有健康体魄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读书。“我们在生活里未必能接触到雄鹰，但在书里不止有雄鹰，还有高山上的猛虎，梧桐树上的凤凰。”尽管静物可能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生活，他仍然坚信这一点。
        静物左脚踝骨的骨膜已磨损近20年，右腿膝盖十余年无法弯曲，每一次落地都会像随时从中间断开一样，左臂血肿压迫关节无法发力，右肩血肿压迫神经无法抬高。这些问题，单凭意志无法克服。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进行求助，其实也是因为他早已做好了万不得已时解脱的心理准备
        静物说自己被痛苦磨得孤僻内向，自卑敏感，对社会联系有着很深的恐惧心态。但大家的帮助，好像让他心里微弱、渺茫的希望大了起来。在为母亲求助之外，他似乎也有点想为自己求助了。“我还想用我的残破之躯照顾父母。”他正在想办法治疗自己的伤病。“趁着中场休息恢复一些元气，下半场也许能杀回来，那时我的上半场就有了意义。”
提出需求，对于常年都不想给他人添麻烦的静物来说，也是需要勇敢迈出的一步。这种需求，便是生的意志，是光。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愿意变好，就有可能变好。“我心中对一双双援助之手充满了感激和祝福，他们都对我这个好像受了诅咒的家庭给予了弥足珍贵的帮助。”
对于网络文学，静物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提什么看法，但他期望能在自己的小说中创造出一个世界观宏大，波澜壮阔的世界，期望自己未来的墓碑上能有这样一本书，书里的世界将是他灵魂的归宿。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生活，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没有健全的体格，就减少它的考验。如果说静物真的是一个玻璃人。那么，是钢铁般的意志，才撑起了一个玻璃人至今为止的人生。
        谁说污泥满身的不是英雄，我们钦佩且祝福他。
（中国作家网 虞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