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难：好的女性群像描写是命运的互文

网络文学名家谈写作

网络文学蓬勃、鲜活地在这个时代生长着，以它的无限想象，以它的烂漫可爱，以它的现实沉思，给予这个国家数以亿计的读者以各种形式的能量与元气，创造新的奇迹与可能。

网络文学旺盛生发，始于写作初心，成于时代机遇，更离不开所有写作者一点一滴的耕耘。无论是知天命的阅历还是Z时代的新浪潮，他们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光芒，他们对于写作的每一点思考，都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中国作家网通过推出“网络文学名家谈写作”专题，与众多读者一起重温网络文学名家们的写作初心，分享他们的文学理念与创作细节。我们相信，多元与精彩，都将会在这里呈现。

（栏目主持：虞婧）

易难，1989年生，豆瓣阅读签约作家，编剧，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斯坦福大学。作品多书写女性复杂多样的生活状态与细微的精神世界，意在表达独属于女性的勇气与力量。多部作品已售出影视版权，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贤媛》《我们这样长大》《她和她的群岛》《隐身的名字》《30岁万岁》等。

易难：好的女性群像描写是命运的互文

几年前我写了自己的第一本女性群像故事《贤媛》。三个女孩成为大学同窗后的十年间，从校园走入社会，曾经最无忧无虑的如今独自挑起了照顾亲人的重担；曾经最个性最毫无顾忌的早早走入家庭，独自狼狈应对糟糕婚姻关系带来的一地鸡毛；曾经最自卑的贫困生如今事业稳定，看起来衣食无忧，但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和情感困扰也一直存在。她们经历了各自的困境，终于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去应对未知生活的、坚定又有力量的成年人。

后来又陆续写了不同的女性小说，也试着聚焦不同的女性。她们是承受着亲缘关系带来的伤害、彼此别扭却又互相依赖的母女，是熟悉又陌生的家人，是彼此嫉妒又关心的童年玩伴，是亦师亦友的忘年知己。从写作的角度来看，从构思到细节，从整体框架到情节安排，一开始的人物关系设置都起了很重要的定调作用。直到今年我出版的新书《30岁万岁》（原作名《珍贵的幸运》），重又选择了这种相对常见的并联人物结构，几个女孩从小认识，十年之后她们再次回到家乡，解开心结，重新去面对生活中的困境和未知。

女性群像故事很多，也有好作品珠玉在前，虽然是从常见的人物和结构出发，但我还是一直试着找到差异性和新的切入点。



最鲜明又有戏的人物关系是“人生对照组”

首先从人物设置上来看，最鲜明又有戏的人物关系就是“人生对照组”。很多小说和剧作中都有成功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一个出身贫穷，就有一个家境优渥；一个长相平平，就有一个容貌出众；一个寡言无趣，就有一个八面玲珑。网上也能看到很多比较的帖子，优越的人晒优越，平庸的人表嫉妒，好像没有人生对照组，就没法直观地感受自己有多成功或是失败。当然放在现实生活中，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观点大家见仁见智。在创作上这样的对照组自然也有天生的戏剧张力在里面，即使不是双主角戏，也总要安置和主角处处不同的对照组，不管是对手、情敌、仇人还是朋友，都是主角的反衬，有着和主角截然不同的出身和人生，投射着主角没有的欲望甚至贪念，抑或是最终走向天差地别的结局。

在我个人看来，设置“人生对照组”的初衷和目的，都不是为了“捧一踩一”，即使是所谓的主角和反派设定也一样。脱胎于现实生活的故事没有给主角强行开的“金手指”，也没有在架空世界里存档重开的机会，所以当我们用主角的眼睛去看生活，看世界时，难免会替她想，如果平行时空里她做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有另一种结果。在群像故事里尤甚，群像之所以为群像，正因为她们虽然出身不同，但她们的人生轨迹因为某些原因相交过，后来即使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却也让人难免唏嘘命运的因缘际会和上天的捉弄。在《30岁万岁》里，几个女孩都成长在小县城，也都有着天真又好高骛远的梦想，希望走得很远去看更大的世界，但造化弄人，每个人都没能成为小时候期待的那个样子，而她们小时候曾羡慕的对方，背地里也承受着不曾为外人道的辛酸和苦难。对照组不是一个完美一个缺陷，也不是一个真善美一个假丑恶，更不是一个团圆美满一个悲剧收场，而是虽然我们生来不同，却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是非对错，甚至可以彼此共情。

因此我一直认为简单地给群像人物“贴标签”是创作者偷懒的行为。我希望把笔下的角色想成身边的人，而不是扁平的、陌生的、“标签化”的人。因为我们对身边的人是多面化全方位的熟悉，我们知道她喜欢吃的食物，知道她和哪个家人关系不好，知道她失业很久积蓄所剩无几，这样的一个人，比如她突然跟某个前任牵扯不清，或者被诬陷讹钱，或者遭遇什么骗局，我们就不会像陌生人那样，简单地用“恋爱脑”、“捞女”、“仙人跳”等等标签去贴她。因为人的行为就是多变的、矛盾的、无法概括的，一个真实而落地的人物一定有你认为TA做得对的一面，也一定有你不认可甚至不理解的一面，而这样的变数才会让这个角色生动起来，进而牵动人物关系里其他的角色，戏就自然而然出来了。



用日常叙事把大家的好奇心一“钩”到底

除了人物之外，另一个我会在构思上花时间比较多的就是叙事方式的处理。我写的不是强情节的悬疑，也不是节拍非常精确的类型小说，更没有非常戏剧化的所谓“爽”或者“燃”的“爆点”，很容易落入流水账或是平淡无奇的窠臼，但我也想尽量在构思上埋下有力道的“钩子”，大到呼应立意，小到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再小到细节上的前后呼应，都是希望能够给作品增色的设计。比如当年大家看《请回答1988》，网上cp党吵得很热闹，德善最后到底选了阿泽还是正焕，每集都有反转，到最后才揭晓。所以即使是非常小而温馨的家庭故事，也是可以把大家的好奇心一“钩”到底的。

在《30岁万岁》里，我也留了一些主角们年少时期的遗憾与悬念。十八岁的那场变故，让很多人的人生改变了走向，心心念念想要离开家去找妈妈的余多，最好的十年时光只能在铁窗内度过；一个人去北京艺考，梦想当舞蹈家的祝安安，终生再也无法离开轮椅；被母亲逼得不敢反抗的贺尧，即使走上绝路也怯懦着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而自诩幸运的许珍贵，朋友离散，亲人逝去，孤身走进成年人的世界，童年给她带来勇气与梦想的那扇窗见证了她和小伙伴们的分别，如今时过境迁，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努力，重新造一扇窗，把她自己的幸运，变成每一个她们的幸运，当年的真相揭晓，每个人也都能把过去的心结打开，开启新的生活。

所以在这个群像故事里，许珍贵不是唯一的主角，她甚至总是在旁观别人、在帮助别人、在成就别人的那一个，别人的人生看起来比她跌宕起伏，也比她大喜大悲。一方面，我觉得我作品中的女主角，她们已经够难了，我很想写一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幸运的女孩，她有足够稳定且强大的性格来应对生活中所有的麻烦和困难，另一方面，我想要通过许珍贵的眼睛，去看到，去心疼，去共情她身边的女孩们，她们的人生困境各不相同，但借助这样的幸运的一束光，可以走出黑暗，走向各自的希望。



就像今年初大家讨论热度很高的一部剧《重启人生》，我刷了两遍，看到豆瓣有高赞评论写道，一开始的几集，大家看着主线麻美重生几次的琐碎日常，觉得有趣是有趣，但看多了就无聊了，直到后来真理和麻美相认的那一集，真理为了拯救朋友的生命甘愿承受孤独的世世轮回，之前积攒下的所有琐碎又温馨的情感一下子就有了支点。但编剧很聪明地把真理视角略写了，并没有把所谓“救世主就要波澜壮阔当大英雄”写成主线，但却又让这条支线升华了主线麻美珍惜的友情，非常妙的处理方式。在群像故事里，最怕的就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恰到好处的叙事节奏和举重若轻的留白，会是作品的点睛之处。

那条影评写道，这是女性角色命运的互文，我非常喜欢这句话，甚至也想借来作为自己写作女性题材的座右铭，提醒自己要时刻记得自己的初衷。这是女性群像故事的特别之处，即使身份、年龄、经历各不相同，但同理心和共情力总能让我们为同类的命运落泪，又能在他人的身上找到勇气和力量。只要这样的情感还在，勇气和力量还在，我相信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