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盗版图书产业链

特别报道组记者｜黄璜 杨帆 赵冰 白辑瑞
天下书业，苦盗版久矣。但长期以来，多数书业从业者往往只看到了各类平台无力治理泛滥的盗版，对盗版图书产业链的运作机制和流通路径知之甚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藏在暗处的盗版书商们如同附骨之疽，及时跟进正版图书市场动态、把握畅销书上市节奏，利用低成本的盗版图书趴在出版机构的背后吸血。盗版图书产业，就像一个潜藏在阴影中与传统出版平行的地下世界。在这个结构粗糙但又高效运转的庞大网络中，从隐蔽的印厂到狡猾的书商，再到遍布全国各地的批发商和电商运营团伙，上下游紧密衔接，每一个环节都有各自的分工和专业的运作机制，每一个角色都各司其职。在这个巨大而黑暗的网络里，有开在污水横流的断头路尽头的黑印厂，有父母兄弟全都参与经营的盗版书商，有一犯再犯却始终认为盗版“无害”的批发商，有亲兄弟齐上阵的电商运营团伙……在这条见不得光的产业链上，暴利驱使着每一个环节的参与者铤而走险。

2024年1月，嘉兴市公安机关通过对各大电商平台的监测，发现了多家店铺销售盗版新书的线索。此后，经过两个多月的缜密侦查，掌握了一个长期盘踞于各大电商平台的犯罪团伙，他们通过广告投流等专业运营手段，依托各地的不法书商、代理批发商等，以正版名义、正版价格大肆销售盗版图书，其背后还有多家印刷企业非法印制盗版图书，在全国范围内形成庞大的盗版图书产供销黑色产业链。在基本查清犯罪网络架构，掌握主要犯罪证据的基础上，4月11日，在嘉兴市公安局专案指挥部的统一指挥下，南湖、秀洲、经开、平湖四地公安机关，共抽调312名警力，对20个侵犯著作权犯罪团伙展开统一收网行动，截至目前共采取刑事强制措施45人，查获盗版图书180余万册，全案涉案金额近亿元，成功摧毁多条盗版图书黑色产业链。嘉兴公安的雷霆出击，又一次对盗版图书产业完成了“全网络、全链条、全产业”的穿透式打击，是嘉兴公安机关升华版权刑事保护特色品牌的重要一战，充分展现了知产警官在保护知识产权、优化营商环境中的重要作用，也让广大书业从业者得以慰藉。

此次行动中，《出版人》记者跟随嘉兴公安机关执法人员深入案件一线，亲历并记录了这场打击盗版行动的全过程，尽管只揭开了盗版产业链条的冰山一角，却也足以令人怵目惊心。
01生产：4台机器，6名员工，一年生产百万册盗版书4月11日，河北某县的一家包装制品有限公司内，老板高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盘算着近两个月来公司的“产能”。之前一直阴雨连绵的华北大地此刻刚刚放晴，堆了一仓库的货品也到了要发出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太过放松，“一时疏忽”的他没有注意到覆盖厂房内外的监控画面里，一队神情严肃的执法人员正在靠近。当高承见势不妙扔下计算器冲出办公室后不过三秒，就被警方牢牢控制住。而当执法人员进入这家黑工厂的车间后，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盗版图书，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折页机上赫然是《如果历史是一群喵》的内页。


高承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自己早已成为警方严密监控的目标。此前，嘉兴公安机关通过销售盗版图书的直播间，顺藤摸瓜，经过长期的侦查，挖出了一个横跨多地的盗版图书印刷、装订、仓储“产业集群”。此次行动，在短短半小时内，便一举端掉了多个盗版图书的“黑工厂”，在这些黑工厂的仓库中，办案民警累计查处的盗版图书数量有近百万册之巨，此外，还有大量未完成印刷、装订的“半成品”散落在地。作为这条黑色产业链的上游，印刷厂和装订厂可以说是盗版书生产的“源头”。盗版书商会将印刷需求提供给合作的工厂，由这些黑工厂“按需”印刷、装订，如“印钞”一般，一批又一批、数以万计的盗版图书从这里出发，流向全国“市场”。

在另一处地点，当警方破门而入时，工人们正在加班印制盗版图书以保证按时交货。此前一位盗版书商已经将一整年的印刷款共计300余万元，打到了这家黑印厂老板谢民的银行账户。警方在谢民的厂房内查获了大量已经印刷装订成册的盗版图书，《如果历史是一群喵》《底层逻辑》《明朝那些事儿》《法治的细节》等畅销书赫然在列，共计10余万册。据估算，类似这样一个有4台四色印刷机的厂子虽然看似规模不大，但产能惊人，开足马力一天就可生产超过1万册盗版图书，只要订单足够多，一年制造百万册盗版图书不过是常态。单从谢民的账本上看，从去年8月到今年4月，仅《崔玉涛育儿百科》《法律的悖论》《丰乳肥臀》《一地鸡毛》《一日三秋》《一句顶1万句》《白鹿原》9本书，累计盗印册数就达十余万册。这种惊人的生产能力使得盗版书在短时间内就能充斥市场，给正版图书的销售带来巨大冲击。此案中，另有一家黑印厂的老板汪丽的厂房规模和谢民相差无几，生产盗版书的各类机器如四色印刷机均为租赁使用。据嘉兴公安机关调查，光是厂房和设备就花费了汪丽一百余万元，结果还没回本，厂子就被警方端掉了。那究竟是何原因让她甘愿花费重金、铤而走险？这恐怕与盗版书低到令人咋舌的生产成本以及高利润密切相关。据查，一本《一地鸡毛》的内文印制成本为4毛钱，两个封面的成本为1毛5分钱，总印制成本在6毛钱左右。由于用纸低劣，这些盗版图书几乎本本都有透色的情况，“吹弹可破”。劣质的油墨味道极大，不需靠近细闻，一股刺激性的辛辣味道便直冲鼻腔。同时，正版书封面工艺大多为“过亮油”，而盗版书为了节约成本，使用“过哑膜”，导致封面缺乏光泽度，手感极差，颜色偏深，毫无层次感。此外，这些黑印厂对印刷质量毫无把控，成品书的色彩表现与正版相比有较大偏差，内文重影、文字模糊等状况常见。据办案民警介绍，在过往侦破的案件中，曾有一批次的盗版图书因为印刷质量过差，连盗版书商都看不下去，与黑工厂闹出“纠纷”的情况。但也不是所有的盗版图书都走“降本增效”的路线。《如果历史是一群喵》在盗版市场上就出现了低配胶装和高配锁线装两种版本。一套定价700多块的《如果历史是一群喵》低配版的生产成本大致在40～50元；高配版的生产成本大致在110元左右。高配版做工精良，且终端售卖价格与正版书已无二致。就该版本图书而言，如果以价格和质量判断盗版与否，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无疑难度极大。

在盗版书产业链上，“术业有专攻”，印刷完毕的盗版图书会交付到装订厂进行装订。在距离谢民的印刷厂不到100米的地方，就有一家装订厂与其配合默契。装订厂较印刷厂的分工更加明确——厂内工人10余人，大多为分组轮班制度，共分为4个班组：切纸、折页、配页、锁线，每组3～4人不等，还配备1名生产组长直接向老板汇报。工人一天总工作时长平均为10小时。这些工人大多知道自己生产的是盗版书，但面对办案民警的问询却表示：“盗版书又不是黄赌毒，能有什么危害？”“一本书我们只有两三块的成本，能出啥大事呢？只要不犯罪，我觉得都行。”

由于工人并未经过系统培训，在装订厂现场查封的盗版书切口参差不齐，有的甚至还出现毛边连页。而在装订的时候，动辄两三百页的图书还会出现铁钉装订的情况，十分容易散页，甚至划伤手指。在高承的装订厂里，情况也颇为类似。悬挂在车间里的《员工守则》规定“公司对员工实行聘用制，不拘年龄、性别、学历、政治面貌，按德才兼备的原则录用”。实际上车间的“组长”是离乡务工的“熟手”，而上机的工人很多都是附近上年纪的乡亲。高承为他们“贴心”地准备了宿舍、食堂，在厂房后面还有一片直供食堂的新鲜菜地。面对办案民警的出现，管食堂的员工“风轻云淡”：“能犯多大的事儿啊，都是打工的，也不能不让乡亲吃饭啊。”

最令警方头疼的是，一本盗版书的诞生，背后是明确的分工。从印刷到装订，再到销售渠道，各个环节紧密相连，形成了完整的盗版书产业链。很多黑工厂虽然不大，但设备齐全，相互配合，就能够完成从印刷到装订的整个生产过程。嘉兴市公安局南湖分局经济犯罪与食品药品环境犯罪侦查大队（知识产权犯罪侦查大队）教导员朱利鹏表示：“或许是因为聚集地盗版产业环境成熟、氛围浓厚，抑或是因为盗版的犯罪成本不足以形成威慑，这个行当里，再犯和累犯的情况时有发生，这些黑工厂呈现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态势。”一个长期活跃在河北省某地级市的盗版团伙，老板多年前就曾因涉嫌盗版图书被警方抓获，但他在被判缓刑后又选择重回“老本行”，以为只要他自己退居幕后，并将营业执照和法人身份都转移至亲属名下，就可以置身事外，逃脱法律的制裁。在此期间，他曾因业务停顿等原因欠下了200万元的债务。在此次他再度被警方抓获前，比他小10岁的女友都浑然不知他所从事的是违法犯罪活动，还倾尽全力帮他还上了所有外债。当警车带着高承远去，热闹的厂房重归静寂，门口一辆柜门大开的货车无人问津。据高承供述，那天他原本计划开着这辆货车，把上万册新鲜出炉的盗版书送到“客户”手上。他不知道的是，在警方的雷霆执法下，这群“客户”也都纷纷落网，而他们将为我们揭开盗版书流通的下一个环节——经销的秘密。
02经销：一年300种新书，销售金额上亿元“老板，‘明朝’什么时候到？”
“明天。”“OK。”“明朝留多少？”“304套，正合适38件。”“好。”“帮忙早点送。”“问问明朝送过去了吗，一趟拉回来了，着急。”……这是上游印刷厂与下游盗版书商之间的一段聊天记录。制版印刷，看似是盗版书生产的第一道工序，但在这个完全遵循市场法则的生态里，很难说盗版书商这个角色是出现在印制环节之后的。在这个错综复杂的产业链条上，产品的选择几乎完全有赖于盗版书商对市场动态和畅销热点的精准捕捉。他们对图书市场的敏锐判断力，着实令人惊叹。可以说，盗版书商才是盗版产业链条上的“主导者”，引导着产业链上的每一个环节“按需生产”。在河北中部的某县城，一个以李江（绰号“老虎”）为核心的盗版书商团伙，尤其擅长第一时间获取上市新书的内容。为了维护在盗版市场上的江湖地位，老虎团伙几乎每天都忙于制作盗版新书，一年365天，出300个品种的新书不成问题。盗版书也要“抢首发”“抢时效”，例如《食南之徒》甫一上市，老虎就第一时间购买了一本，第二天下午新书到他手中，当晚盗版书的制版文件就出炉了。除了买书的钱，老虎仅仅花了2000元的制版费。数日之后，来自黑印厂的盗版《食南之徒》就流入市场。有时，与老虎相熟的制版团队甚至会提醒他：“xxx那本书你印了没，徐总可是已经找我制版了。”相比新书的制版成本，老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上市几个月的畅销书制版文件可能只需要用几块钱的红包就可以换取，甚至在一些盗版书资源流通群里都能免费获得。“长安荔枝一件 食南一件 徐州小森。”“人间信一件 徐州小森。”……这是老虎和下游代发商之间的对话，“需求+需求方”，直截了当，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眼，高效且隐蔽。以盗版书商的仓库为起点，在这个无比庞杂的盗版网络里，这些新鲜出炉的盗版书即将进入一条高效且隐秘的流通链条，逐步逼近市场。老虎团伙在河北省的两个县市分别设有仓库，一个通过快递物流面向全国各地发货，另一个通过汽车运输直供某一线城市。除老虎本人外，还另有3人负责管理这两个仓库。一辆4.2米的货车再加一辆金杯车，就是他们高效流转盗版图书的重要载具。两辆车满载约能装下100多件货品，按照一件60本估算，一年发货300天，每天输出6000本图书，按照每本书码洋40～60元保守估计，一年下来码洋规模就达上亿元。但在盗版书商这一环节，每本书获利约1～2元，全年获利金额可达300万元以上。根据警方掌握的情况，该团伙中有一人每月工资可达10000元，且享受“油补”；其余几人月薪基本在5000元左右，年底均可享受分红。

因各种前科，老虎团伙几乎全部都是失信被执行人，但他们能巧妙地借用周边社会关系身份开设账户，流水极其零散混乱，这在一定程度上为执法部门的追查制造了障碍，同时也降低了他们自身被查处和定罪的风险。在同一起案件的关系网上，还有一位昵称为“娟姐”的80后盗版书商，常年在河南某县城活动，多年前曾因吸毒被抓，三五年后释放。或许是在被抓后深刻反思了犯罪的成本与后果，并对犯罪的风险与回报进行了重新权衡。这次，娟姐转而跨行做起了盗版书生意，用五六年时间在盗版书市场上打响了自己的知名度。据嘉兴公安机关调查，娟姐涉案的单张银行卡一年的流水进项就在200万元左右，而在她的父亲、母亲、前夫、男友、闺蜜等种种周边角色的手中，也都开设有与她相关的资金账户。盗版书商通常都拥有非常丰富的“行业资源”，是这个黑色产业链条里“触手”最长、最多的角色，向上对接数家印厂，向下则通过快进快出的方式保持盗版书的高效流转。他们不仅要知道哪些书好卖、需求高，还要尽可能缩短中间环节，以确保上市后的价格具有足够的竞争优势。就在盗版书商老虎所在的县城里，嘉兴公安还查获了一个小型仓库，该仓库曾是大批盗版书的关键流转节点，也是连接印厂与下游代发商、网店之间的桥梁。最初，仓库老板李志只是以二级批发商的身份，通过绰号为“欧阳中”的书商购买了3000册盗版图书，其中以机工华章的《底层逻辑》居多。这些书很快就销售一空。当李志提出二次补货时，欧阳中作为中间人将上游老解印刷厂的收款二维码直接发给了李志，由此，李志才开始与印刷厂直接接触。与“神通广大”的老虎团伙不同的是，李志团伙并未主动向印厂提出过图书印制需求，也就没有直接参与盗版图书的制作过程。对此，嘉兴市公安局知识产权犯罪侦查支队侦查三大队大队长徐政解释道：“有些二级批发商会谨慎地保护自己的业务边界，尽可能避免也不愿意直接接触印刷厂，因为他们清楚知道法律上对不同罪名有不同的判罚力度。与印厂对接极容易参与到制作盗版书内容的环节，罪名就会由销售侵权复制品罪转变为侵犯著作权罪，相应的量刑也更重。”在这间仅三四十平方米的仓库被查获时，办案民警现场发现的库存盗版书仅有6000多本，价值约4万元。类似这样的批发商库房通常流转率极高，快进快出是其典型特征，通常盗版书到手后隔天就能售出，他们甚至还会根据下游市场需求进行征订，尽可能避免产生“库存书”。因此，办案民警表示，单纯看库存书数量，很难达到够罪条件，在取证过程中，往往需要另行调查其资金往来，以获取确切的犯罪数额相关证据。嘉兴公安机关根据李志团伙内部三人分赃的情况研判，保守估计李志团伙经营盗版书批发业务流水进项约在300万元，从中获利60万元以上。

盗版书商的下游代发商，是盗版图书正式面向读者销售前的最后一个分发环节，他们把盗版书商仓库的图书化整为零，发给在盗版图书店铺下单的消费们。2023年，代发商黄鹂在某个城中村里租了几间房子，既是生活区也是工作区。每天下午，她雇用的四五个工人会准时来到小库房，在五六个小时内完成大量的盗版书打包工作。黄鹂则忙于对账目，以及与上游供货商“老虎”对接。黄鹂和老虎极有可能从未碰过面，双方账款主要通过微信和支付宝进行结算。嘉兴公安查获的笔记本上清楚地记录了黄鹂团伙采购的每一个品种的名称、数量、单价和总金额：“六便士 1件 小桃”“断舍离 1件 建国”“胜者 5件 小彬”……有时按件计数，有时则是以册为单位。从黄鹂手机的聊天记录里能看到大量进货需求和记账截图，依旧是简洁得没有一个多余的词。其实，代发商的库房普遍都不大，黄鹂的仓库也只有三四十平方米。甚至有些代发商没有固定库房，将大批量的盗版图书交由物流公司代管，而自己则以两辆车作为“阵地”，车上存放数千本书。黄鹂这个代发团伙称得上“勤奋”，她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几个人一天能够打包一千余单盗版书，快递费约在2.5～3元之间。同样遵循“快进快出”的策略，基本可以保证每个品种的库存只有两三件，从而维持高效的周转率。除了与上游“老虎”的密切合作，黄鹂的代发业务之所以做得“风生水起”，还离不开下游一个规模庞大的电商运营团伙。过去一年，双方之间的流水高达七八十万元，转账结算频率大约保持在每半个月1～2次，每次转账的金额从几万到十几万元不等。为了确保双方合作的顺畅进行，每当下游电商运营团伙新开一家店铺时，黄鹂都会为其建立一个专属微信群，每天在群里进行对账等工作。在认识这个庞大的电商运营团伙之前，黄鹂也只是做点零散的代发生意，真正成规模地运营并从中大量获利，都离不开下游这个神秘电商运营团伙的“提携”。
03销售：宗族产业集群，单店三个月订单量超10万“亲亲，我们店里都是正版书籍哦，内容都是一样的哦。”广东某个小镇上，一位电商店铺的客服正用主管教的话术回复顾客的疑问。她与另外几位同样是客服的女生受雇于一个由90后王姓四兄弟组成的盗版图书店铺运营团伙，每个月工资5000元。这个团伙何时开始运营盗版图书店铺已然很难追溯。在嘉兴公安机关的侦查当中，王氏四兄弟的老大王强利用他人的身份信息委托第三方公司注册了数十家空壳公司，再通过这些空壳公司注册了数十个该电商平台“b2c”类型的店铺。这些店铺并非同时运营。为了躲避平台监管抽查和警方执法，店铺往往运营1～3个月就会下架图书、关闭店铺，但是，当嘉兴公安机关收网时，仅仅“存活”的5个店铺，在运营的三个多月里就达到了400多万元的销售金额，订单量超过15万单。这个团伙并没有自己的实体库存，货源之一正是前述黄鹂代发团伙。王强在一个盗版书资源的流通群里添加了黄鹂，经过几次试探后双方便建立了稳定的业务联系。他们每开一个电商店铺，就会和代发商组建一个店铺的运营小群，有订单来了，就将订单信息发在群里，由代发商寄出，一天少则数十单，多则上千单。代发商每天会在群里核对当日的发货清单，由王强确认后，黄鹂就会录入账单。王强与代发商每月结算1～2次货款，三个月内，王强给黄鹂转账了20余万元。在嘉兴市公安局秀洲区分局食药环侦大队副大队长肖鑫峰眼中，王强在运营电商方面非常有经验。据了解，王强会关注各大电商平台的畅销榜单以及头部作家的新书，一旦有“值得卖”的产品，王强会迅速联系上游货源，有时候到货慢，店铺就会开启预售。如知名畅销书作者马伯庸的新作《食南之徒》刚刚上市仅几天，王强就从正版图书店铺搬运图书信息和详情页在自己的盗版图书店铺上架，价格仅仅是正版售价的三分之一。不仅如此，在他的店铺里，《食南之徒》会与马伯庸的另外两本畅销书《太白金星有点烦》《长安的荔枝》组成套装，售价仅35元。当有顾客问起，客服就会说：“这是现货正版，从河北寄出。”由于价格低廉，同时王氏四兄弟或多或少都熟悉电商运营，善于运用平台的直通车等营销工具，因此当消费者搜索特定书名时，他的店铺都在搜索结果里排名靠前，加之王氏兄弟所开设的店铺类型主要面向品牌商家和正规企业，有更高的入驻条件和保证金门槛，店铺信誉度更高，更容易获得消费者的信任。而当消费者在王氏兄弟运营的这类店铺买到盗版书后，因为没有对比，并不见得能分辨盗版书和正版书的区别，往往会以为自己运气不好，买到了品相比较差的“特价书”，价格也不高，就会选择“算了”。只有部分消费者会向客服投诉反馈，客服就会提出“5元现金红包”的补偿方案，以此来息事宁人；即便遇到不接受这一方案的消费者，往往也会包邮退赔；有时也会有部分维权意识较强的消费者，要求假一赔三，客服在实在糊弄不过去的情况下也会选择接受。据查，王强运营的一家店铺退货率在20%左右。即便如此，该店铺也有暴利可图。

值得一提的是，运营这类店铺的团伙普遍具有极强的地域性和家族属性。据嘉兴市公安局经开分局知产警官顾宇灏介绍，在王氏兄弟所在的这一小镇上，电商运营算得上一个“产业集群”。往往都是以家庭和亲戚关系为纽带，共同创业，而盗版图书店铺由于门槛低——仅需要采购数台电脑、招聘几位客服；成本低——前期只需要投入注册资金和平台保证金，货源通常是先卖后结；利润高——利润率往往在100%以上；风险低——平台监管难，司法上的销售侵犯著作权侵权产品往往量刑在三年以下，因此成为“捞偏门”群体的首选。在小镇的楼房里，像王氏兄弟一样运营着盗版图书店铺的家庭数不胜数。而这类团伙中，在王氏四兄弟这样的老板之下，往往会有几个主管，月工资在10000元左右，根据店铺业绩还有提成，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老板管理客服团队、对接货源、运营店铺等事务，有部分主管在熟悉玩法、掌握货源之后，就会选择“单干”，就此完成了盗版产业链条销售终端的裂变。2001年出生的王杰正是如此。他在王强团队干了两三年后，今年年初选择出来“创业单干”，找了一位主管合伙人，招聘了4位客服，在短短三个月内运营了三家店铺，实际流水将近百万元。顾宇灏不无感慨地对《出版人》记者表示：“王杰在王强的团伙里成长非常快，因为他们的家庭、宗族几乎都在干这个，互相之间也会交流经验。”在创业之前，王杰主要负责平台运营和投流，在“单干”的短短三个月，王杰光花在电商投流上的成本就超过30万元，在低价和投流乃至运营优化的加持下，数以百万计的消费者点进了他的盗版书店铺，下单购买了藏在河北等地偏僻库房的盗版书。

如果说王氏团伙代表老牌盗版图书店铺运营的延续，江苏某县的刘晨则开启了盗版图书销售的转型之路。与王氏团伙的背景类似，刘晨来自一个盗版书集散地，社会关系中有不少是卖盗版书的。2023年6月，刘晨与北方一家提供盗版图书一件代发服务的代发商建立了业务联系，在一个短视频平台上开设了店铺。与前述王强的盗版店铺不同的是，刘晨主要的工作是在平台上寻找达人进行直播分销和短视频分销，不到一年，他第一个店铺流水就达150万元。刘晨与达人的合作与正规出版机构类似，都是“纯佣金”合作模式——刘晨提供商品链接，达人根据直播/短视频的销售额获取分成收入，这个比例往往在30%～50%。根据线索，刘晨对接的达人直播间通常都是几千粉丝的小主播，通常卖的也都是盗版书。在合作半年之后，刘晨开始琢磨如何提升业务的利润率——他盯上了达人的佣金，在他看来，与其到处找达人合作，不如把主播那份钱也赚了。刘晨的执行力很强。今年年初，刘晨招了6个主播，开了两个直播间，直播间名字时有变换，往往是“新華書店”这类用部分繁体字来蹭新华书店的“李鬼”，或者打着知名连锁书店清仓的旗号，背景则是循环播放的图书仓库拣货视频或书店的照片。刘晨将直播团队分成两组，三个人一组轮流直播，从早上9点开播，以从其他直播间学来的话术带货，通常播到晚上10点结束。尽管刚刚起步，但直播间的效率并不差，开始直播业务后不到半年，仅一个店铺就卖出3000多单，直播间的销售流水就超过50万元，但因为不用承担主播的佣金，刘晨所获利润反而有所提升。在刘晨旗下的直播间里，主播们偏爱高码洋的套装书，据平湖市公安局食药环知侦查大队民警朱啸峰介绍，刘晨的直播间里，正版定价700多块的《历史是一群喵》套装卖出了1000多套，正版定价405元的《明朝那些事儿》卖出了600余套……不仅如此，因为掌握了主播和直播间，刘晨也开始承接其他店铺的分销业务，基本上也是盗版。直播间里除了自己店铺的图书，主播也会让进入直播间的观众在评论区打出想要的其他图书书名，一旁的运营人员就会从供货店铺中找出佣金较高的链接上架，消费者的需求几乎都能满足。直播间里也会有人问“书是正版吗？”，主播们并不会正面回应，而是说这是“工厂直发”或者“瑕疵特价品”，消费者或心知肚明或无从分辨，店铺退货率并不高。令人好奇的是，他们知道销售盗版书是违法的吗？答案是肯定的。面对警方问询时，刘晨表示知道自己犯了销售侵权复制品罪。之所以能对专业的罪名脱口而出，是因为他的不少朋友们都从事盗版图书的供销业务，这些年来也有不少人因此“进了局子”。但是，超过50%乃至超过100%的暴利一直驱动着这群人抱着侥幸的心态前赴后继，直至被绳之以法。而这，仅仅是盗版图书产业链的冰山一角、沧海一粟，盗版图书对出版业的伤害无法量化计算，但仅仅管中窥豹，也令我们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当盗版从地摊走向线上，利用盗版产业网络所提供的成本低、售价低的特点与正版书同场竞技，书业将如何建立有序的产业秩序？这也不难理解，嘉兴公安此次行动极大地鼓舞了各出版商，让行业真正看到了有效打击盗版的曙光，也让出版方有信心与这个黑色产业链永久地、坚决地抗争下去。当一个个具体的盗版分子及其龌龊勾当“血淋淋”地曝光在我们眼前，“对盗版持‘零容忍’的态度”便早已不是一句口号。我们必须警醒，化愤怒为力量，打击盗版产业链，各方还需加大合力，刻不容缓！
（文中高承、谢民、汪丽、李江、娟姐、黄鹂、王强、王杰、刘晨均为化名，具体案情以警方通报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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