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作家黄易的一生：他是网络文学的“爹”

作者：笑风生


在刚刚落幕的中国长春电影节上，《镖人》的主演吴京、谢霆锋、李连杰、于适集体亮相。
电影容强大，口气也不小，大胆宣称将“开启中国武侠新篇章”。这样的自信宣言唤起万众期待，毕竟大众苦烂武侠久矣。近年来相关的影视精品剧不多；若论文学作品，更是毫无水花。


电影《镖人》海报这并非是武侠题材的首度没落，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界就曾给它判过死刑。而那时，曾有一位不信邪的作家通过频出佳作，以一己之力复兴武侠。这个人，就是黄易。斯人已逝，但你还能在各大热门网文的叙事行文里，找到他的影子。甚至站在九十年代的维度上，他不是网络文学的教父，而是“亲爹”。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萧炎”们，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黄易，原名为黄祖强，中年转型作家后，受玄学与易经启发，取“日月为易”之意，改以“黄易”为名。1952年，他出生在香港新界一个底层家庭，父亲是海员，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住在娘家。黄易从小成绩不好，小学不收他，就在祠堂读书，上学期间先后转过四次学，成绩总是最后一名。“我对读书没兴趣，放学后常和同学到茶餐厅叫一杯饮料坐很久，不然就去逛街。”


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街头
学生时代的黄易，与他笔下《大唐双龙传》里的主角寇仲颇为相似。这位生活在隋朝末年的市井小混混，一开始同样混迹市井，不学无术，与各方势力周旋，个性开朗豪迈，不拘小节。受外公的影响，童年时黄易就对武侠小说展现出浓厚兴趣。二人常常流连于香港街头的书摊，把书租回家阅读。小学二年级，黄易就读完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卧龙生的《仙鹤神针》。他跟外公一起读金庸，体会他笔下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领略“有恩怨的江湖”，跟着司马翎书中的落难王孙冒险，品味“至大至刚，集义所生，沛然莫之能御”的意涵。在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系列里，黄易最喜欢的人物是韦小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金庸小说集
在黄易眼中，韦小宝与郭靖、杨过等理想化的英雄相比，他接近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展现了更为丰富的情感维度和更为真实的人性挣扎。武侠小说揭示了一个波澜壮阔且充满复杂人性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它为黄易提供了一扇窗口，让他能够窥见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和独特魅力。受到杂学作家司马翎的影响，黄易广泛涉猎风水、道术、手相学、佛学、道家哲学、阴阳五行、堪舆命理和中医医理等领域，兴趣广泛，兼容并包。但这些并没有马上让黄易妙笔生花，他的成绩依旧不好，甚至在中学四年级的中文课上，黄易的作文曾被老师评为不及格。


黄易中四至中五期间就读佛教大雄中学（1971年毕业）
黄易在初中和高中阶段都曾因成绩不佳遭遇退学。在香港，考学是一条充满挑战的征途，学生必须先在中学五年级的高级程度会考中取得成功，随后上两年大学预科学习，最终在大学入学考试中一决高下。一连串的考试，即便是成绩卓越的学生也难以轻松应对。然而在面对这些考试的时候，黄易人生中的小说色彩初步得到展现。《长生诀》对寇仲而言，是命运的转折点，通过修炼这本秘籍，他提升了武学造诣，并迅速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对于黄易的人生而言，他的《长生诀》则是与生俱来的应试天赋。


《大唐双龙传》剧照（2004年版）
在会考的准备阶段，黄易展现出了他的策略性思维，提前两个月便开始预测可能出现的考题，并有针对性地进行复习。最终他不仅顺利通过了考试，还在中文和中国历史两科中获得了A级成绩。当时，全香港仅有两百人在这门中文科目中获得该成绩。最终，黄易一举考上了鼎鼎有名的香港中文大学，在艺术系学习中国山水画。大学期间，黄易在补习机构专门教授中学生如何有效复习，他辅导的学生都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


香港中文大学校园入口（1974）
下课后，他总是匆忙赶去兼职，这让同学误们以为他有频繁的约会，戏称他为“花花公子”。身在艺术系的黄易，也曾一度怀揣着成为画家的梦想，但当他亲眼看到老师的画作后，他意识到自己与老师的艺术造诣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纪念老师丁衍庸的文章《午觉册》里，黄易写道“最终我走上不同的路向，恐怕丁公也没想过会以这种奇异的方式改变他不成材的小徒的未来。”



大学毕业后，黄易在九龙的一所中学教英语和美术。1979年，他进入香港艺术馆担任助理馆长，作为一个躺平的职位，他在这个位子上一路干到副馆长。“这可以说是优差，不大忙，有时间，待遇不错。”优渥的工作成为了文学创作的土壤。学生时代语文的低分让黄易对自己的文笔缺乏信心，因此，他总是将文章交给馆内中文造诣最深的同事进行润色。直到有一次对方说：“不用改了”，黄易才终于开始相信自己的写作能力。


年轻时的黄易1986年，黄易给自己占了一卦，结果显示他在明年将经历重大转变，“成事在天，也得在人”。于是，怀着多年对武侠小说的热爱，那年年底黄易给《武侠世界》杂志投稿，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创作生涯。按照小说里的说法，那就是历史的年轮在这一刻转动了。那个年代，金庸写完《鹿鼎记》后封笔，文坛普遍都有“金庸之后无武侠”之叹。梁羽生在1984年也宣布“木盆洗手”，转而专注于历史学的深入研究。一代传奇古龙，更因肝硬化不幸逝世，从此《猎鹰·赌局》成为绝唱。“那时武侠小说好像真是被人判了死刑一样，但唯独有一个人不相信，那就是我。”《武侠世界》拒收他的小说，黄易又找到香港博益出版社，编辑李国威搁置了半年也没看过。


香港博益出版社于2008年停业

后来，黄易直接找上门，对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武侠小说已没有市场，“你要么不写，要么就写科幻小说吧。”那时，科幻小说在香港出版界掀起了一股热潮，尤其是倪匡创作的卫斯理系列，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文化标志，广受欢迎。黄易从善如流。他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写出了第一本科幻小说《月魔》。这围绕着“幻石”与月亮的神秘联系展开，揭示了远古邪恶生物月魔的阴谋及其与史前文明的关联，是一部集科幻、玄幻于一身的冒险小说。


黄易《月魔》| 天地图书有限公司
“我要用你这本书去挑战倪匡”，当他把小说交到出版社后，对方这样对他说。黄易在科幻小说初试啼声，随后的几部作品市场反响都很好，他于是辞去香港艺术馆的工作，选择在大屿山的宁静环境中专注于写作。在那个时代，仅靠写作维生对作家而言是不现实的，艺术馆的工作不仅薪酬优厚，还享有高度的自由度。面对黄易的辞职决定，“我爸哭着叫我不要辞，我同事也说很佩服我的勇气。只有一个人支持我，就是我太太”。在科幻小说取得成功后，黄易以此作为谈判筹码，向出版社提出了武侠小说的出版计划。老板同意了他的提议，随后《破碎虚空》得以问世。


黄易《破碎虚空》| 盖亚
《破碎虚空》是黄易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也是他的开山之作。背景设定在南宋末期。小说中，黄易描绘了传鹰这位大侠的非凡旅程。在十七岁那年的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传鹰立于家附近的山峰之巅，立志要揭开宇宙的神秘面纱。在舅父厉灵的指导下，传鹰加入了韩公度领导的“惊雁宫”突袭行动。历经一系列激烈的战斗，他不仅成为唯一成功潜入地道并窃取两部秘籍的人，还在地道中领悟了《战神图录》的深奥，从而使自己的武艺达到了新的高度。故事的高潮在于传鹰与蒙古第一高手蒙赤行在杭州长街进行的一场非比寻常的决战。这场对决的特殊之处在于，两位战士并未施展任何具体的武技，而是通过精神力量的较量来决定胜负。最终，传鹰为义军争取到了胜利，击退了蒙军的侵袭。


黄易
《破碎虚空》的出版让黄易在武侠小说界崭露头角，奠定了他在这一领域的文学地位。在随后的十余年中，黄易成为了港台武侠文坛仅存的硕果。黄易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一个创新方程式：1+X。其中，“1”代表传统武侠文学的精髓，由金庸、古龙等大师传承而来，深深影响了黄易。而“X”则象征着无限的可能性，包括科幻、玄学、推理、言情等元素，为传统武侠注入新的活力。



在武侠小说渐趋沉寂的90年代，黄易的笔下世界却在香港和台湾绽放异彩，屡创数百万册的销量。他干脆开了家出版社“黄易出版社”，由太太打理。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问世时，黄易仍是孩童；到了古龙的《绝代双骄》风靡之时，他也不过少年。与金庸、古龙在乱世创作不同，黄易的武侠小说诞生于一个以都市化、全球化和互联网发展为特征的新时代，这些时代背景塑造了他的创作环境。金庸的作品不仅是刀光剑影，赋予了江湖更多的人情味。古龙则如同一位命运多舛的天才浪子，他的作品中对人性的刻画深邃而含蓄，总是隐藏在不羁的想象力之下。


古龙（左一）生前与金庸（右二）的珍贵合影相较之下，黄易的武侠小说则展现出鲜明的个人主义风格和现代感，甚至将玄幻元素融入武侠，为其注入新的活力。《破碎虚空》塑造了一个非典型的武侠英雄形象——传鹰。而在此之后的《寻秦记》则是强化了个人在历史洪流中的中心地位。这部作品讲述了特种战士项少龙穿越至战国末期，寻找并影响秦始皇的故事，“万岁千岁都会依你意愿来营造”，个人成为宇宙的中心，历史的走向似乎也随着他的意愿而转动。《寻秦记》作为穿越小说的先驱，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情境。穿越小说的魅力在于对历史的重新演绎，主角的内心世界和对古代社会的融入方式成为了故事的核心，展现了一场场精妙绝伦的历史对决。


项少龙（古天乐饰）
继《破碎虚空》之后，黄易的名字如日中天。一位报社主编致电给他，希望以一千五百港币的高价刊登《寻秦记》，这一高价让他倍感惊讶。结果对方以为他嫌价格太低：“太少还可以加到二千元！”穿越的魅力，在读者和市场的反馈体现的淋漓尽致。“穿越本来就存在，这只是我们对时间的一种反思方式——时间是直线的，我们永远只能在其中一点上，穿越就是打破这条规律。”随后连载的《大唐双龙传》是黄易最长的一部作品。叙述了隋朝末年寇仲和徐子陵两位出身低微的青年，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依靠他们天生的勇气和智慧，在混乱的世局中不断奋斗，力图改变自己命运的传奇经历。


徐子陵（吴卓羲饰）和寇仲（林峰饰）
在《大唐双龙传》的连载期间，报社经历了领导层的更迭。旧社长对新社长说：这份报纸有两个专栏不能动，一个是马经，一个是黄易的小说。但报社新社长为了降低成本，决定停载《大唐双龙传》，却未料到这一决定立刻让报纸销量减少了三万份，占总发行量的四分之一。在销量的重压下，报社老板不得不重新考虑，恢复了连载。在那个金庸已老古龙远逝的时代里，黄易成为了新的传说。



一种观点认为，黄易是中文网络文学的鼻祖。这种观点并非空穴来风，在黄易如日中天的九十年代后期，一种新兴的技术正在中国大陆的精英之间传播，这就是互联网。彼时的互联网，传播范围极小，但已经开始有BBS等论坛零星出现。其中，尤以“水木清华”等高校论坛最有代表性。


“水木清华”BBS（1995年8月8日成立）
当时黄易的小说如《寻秦记》及《大唐双龙传》等只在港台等地区，要想传到大陆，必须要等几期连载之后，由盗版书商三合一或者五合一合订成本，形成书后送到大陆。这个周期很可能要按月来计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这可憋坏了对徐子陵和项少龙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年轻人们。有路子的清华学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联系了自己在港台的朋友。每当黄易的小说出版或者刊载的时候，对方会用当时最高昂的航空邮寄发到北京，让清华园里的学生们先睹为快。而后者看完书之后，会连夜把这些最新的内容手打出来，连载在“水木清华”的BBS论坛上。


“水木清华”BBS的界面
最快的时候，下午到的书，第二天上午就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共享、效率，这些网络文学最早的精神，在黄易小说的推动下，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那些读着黄易长起来的“75后”“80后”年轻人们，后来走出了今何在、走出了唐家三少、走出了骷髅精灵和南派三叔......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都可以被追溯到黄易的时代。从当年到今日，黄易的“1+X”公式，正成为网文界的共识，进而演变出无数的流派。那个时代随着千禧年的到来，已经渐行渐远，黄易也从二三十岁的意气风发，走向了脱发秃头的形象。


黄易《腾讯游戏频道的独家专访》但黄易自己才不在意，成名是意外之喜，功成身退何尝。在现实生活中，黄易也是这样一个真实而接地气的人。据报道，57岁时他沉迷于网络游戏，每天投入十小时，甚至因长时间游戏导致手部酸痛。晚年的黄易住在大屿山上，住所面朝大海，且被一片茂密的树林所环绕。黄易的书房位于三楼，他在窗边的小巧书桌旁创作。黄易偏好传统的书写方式，不依赖电脑，而是亲手用笔在书桌上一笔一划地撰写。当媒体询问黄易如果不撰写武侠小说，他可能会选择哪种职业时，黄易的回答是：大屿山土人。


最后一条微博止于2013年
这种设想，与他笔下主人公的命运很相似。寇仲在历经江湖的种种磨难后归隐山林；项少龙选择远离尘嚣的塞外生活，与妻子共度逍遥时光。当然，隐居之余，不写作只是一种玩笑话，胸中剑气千端，岂能不一吐为快。黄易在2013年选择签约起点中文网，开启新书《日月当空》，他要再一次尝试一段新的成功，书未必能复制《寻秦记》或是《大唐双龙传》，但一定有不一样的风景。只可惜，天不假年。2017年4月5日，黄易因中风在公立医院逝世，享年6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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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天乐等曾出演黄易作品的演员对他的去世表示了哀悼，并对他的作品表示了敬意。无数的网文作家也纷纷发文，追忆那些曾经挑灯夜战读黄易的青葱岁月。在《破碎虚空》里，传鹰在战胜思汉飞后，立于悬崖之巅，面对虚空，内心涌现出对武学真谛和天道奥秘的强烈渴望。认识到唯有超越生死，方能领悟至高境界，他毅然决然地跃入虚空之中，开始了他的破碎虚空之旅。也许在那时，死亡对于黄易而言，已是一种超脱。愿他在另一重武侠宇宙里，自在遨游。
审核丨编辑：翟晨旭
排版丨编辑：立忞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投稿指南（ID：tougao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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