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频网文大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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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辑：

晋江爱情故事（上）
正如我们前面所讲的，网文的江湖走到了2005年，“屠龙宝刀”的归属开始逐渐明了起来。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所有网络文学网站中，起点中文网用最快的速度走完了所有的“正确道路”。就像初出茅庐的张无忌，靠着VIP制度这本“九阳真经”和最快商业化道路的“乾坤大挪移”之法，连斩“龙的天空”和“幻剑书盟”两大敌手。然而，江湖并不总是少年们的刀光剑影和大侠们的酒肉穿肠，在网文江湖的另一侧，还有女侠明目皓齿，甚至宽衣解带（不能再往下写了）。今时今日，我们总是以“女频”和“男频”去定义男性向和女性向的网络文学阅读，但标签从来不是文学的界限。



镜头回到20世纪末，金庸、黄易的武侠风伴随着《银河英雄传说》构建起了一种审美，让战斗风格的网络文学在西陆和黄金书屋等地遍地开花，而琼瑶和日本少女漫画则让“爱情”这个元素在文学里生根发芽。事实上玄幻和战斗风格的类型小说，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男频爽文”，在2005年甚至更往后的一段时间，都很难被当作网文的主流。正如比起83版的《射雕英雄传》，言情风格的《还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在电视台的热度明显要更高一些。

《情深深雨濛濛》剧照
海峡对岸，虽然六艺藏经阁里的作品让台湾书商趋之若骛，但人们更愿意看的还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和九把刀笔下的爱情故事，一直到那本《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靡靡之音一直都比刀光剑影更有受众。审美都是传导性的，言情剧的风格很快在榕树下乃至大陆的各个BBS上开枝散叶。之后伴随着郭敬明拿下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并出版了《幻城》，这股谈情说爱的“歪风邪气”开始在中学生作文里泛滥成灾。一眼看过去蓝白色校服下面全是荷尔蒙的早恋气息，男生女生在做完广播体操以后都开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而这批中学生将在数年之后大批步入网络文学的行列，当然这又是后话了。1999年，伴随着黄金书屋、西祠胡同等一批网站的上线，一个叫做“荆棘鸟制作组”的团队在悄然组建，他们都来自商都信息港的管理员论坛，发起人叫孙鹏（ID：heavenboy）。

孙鹏（红袖添香创始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ID里面带着“boy”的清秀男孩，将会成为未来女频网文的扛旗人之一。7月份，一个听起来和网络文学毫不沾边的“世纪青年网”悄然上线。这个后来叫做“红袖添香”的网站，最初的思路其实是跟着老大哥榕树下亦步亦趋，并没有凸显网络文学的类型小说趋向。孙鹏也显然没有朱威廉豪掷千金的财力，在这个相对简陋的网站上，散文、随笔、小说、诗歌各种体裁如同野草般肆意蔓延。最初的女性向其实是跟一个名叫“芭蕉”的女性策划有着直接关系。她在世纪青年网的框架下，策划了一个名叫“红袖添香文学站”的主题站，并且旗帜鲜明地表示只允许女性参与网站建设，这是红袖添香最早的雏形。

世纪青年网（1999）芭蕉并没有很久地留在世纪青年网，她离职之后，21世纪青年网在榕树下的框架内摸爬滚打，但始终找不到正确的道路，只是网站几经变迁，红袖添香这个名字最终成了这个网站的名字。而在无意识的摸索中，网站的管理者们也开始逐渐意识到，似乎我们的网站，确实是女性读者多一点。原因是什么，现在也许已经不可考了，也许是孙鹏在设计网站页面的时候，把网站设计得非常清新，让一批女性读者“始于颜值”；也可能是诗词和情感论坛等栏目的设置，天然容易筛选用户；甚至有可能就是“红袖添香”这个名字，让许多女性愿意为此驻足……情，不知所以起，就像红袖添香的编辑团队一样。假如网络文学的历史是一部纯粹的发展史，那么这部冰冷的历史中，其实本不该有“红袖添香”的名字。

现在的红袖添香在网络文学网站的发展史上，孙鹏和红袖添香的团队，乃至整个网站，展现出了一种时代滞后性的浪漫。2001年，随着红袖添香投稿系统的设立，每天上千篇稿件涌入红袖添香的后台。没有榕树下的洋房和专属办公室，孙鹏以文学的梦想作为号召，制定了一套严谨的传统编辑审稿制度。在七十人以上的编辑部中，所有的人包括孙鹏自己都无偿为爱发电，严格执行着稿件审核制度，有些人甚至义务工作了十年以上。互联网的共享精神和文学的理想主义，在红袖添香的身上得到了惊人的融合。即使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长篇小说的魅力并不断转型，他们也一直有一种很强的文学属性。

红袖添香十周年文学庆典（2009）打开2007年的红袖添香，你依然能在醒目的位置，看到“《红楼梦》书友会”的信息和“散文”“诗歌”等栏目。后来那个以女性文学小说闻名天下的红袖添香，其实是一种读者和作者的自发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的榕树下并非没有留下什么，至少它留下了红袖添香。当起点中文网和17K等网站激战正酣的时候，依然有一个网站，在试图让诗歌和散文与玛丽苏言情的长篇小说共存，并且一视同仁。这在时代潮流中，显得分外让人怀念。


红袖添香的女性属性是无意识且后发的，而真正奠定女频网文地位，且主动性极强的网站，要从福建一个名叫晋江市的地方说起。时至今日，起点中文网到底能不能统治男频，尚未可知，它的对手像是春天的野草，一茬接着一茬。但在许多年前，晋江文学的读者们，已经喊出了“天下女频出晋江”的口号，且很久以来一直没有太大的争议。而晋江文学的故事，也许要从2001年开始说起。我们在最早的几篇文章里提到过晋江，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来自当年的晋江市地方门户网站“晋江信息港”，而晋江文学城则是“晋江信息港”下属的一个名叫“文学”的小频道。

晋江信息港主页只不过，晋江信息港的文学频道明显和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因为它有一个能力超强且超级热心的管理员——sunrain（太阳雨）。早年的晋江其实和BBS时代的大多数的论坛一样，靠着搬运电子书支撑流量，说得专业一点叫“扫校与转载”，原创的内容其实很少，毕竟榕树下只有一个。当时晋江文学频道电子书的主要来源，就是台湾地区的言情小说。而作为文学发烧友的sunrain，在那个时代表现出了比“水木清华”或“西陆BBS”等论坛更爆表的战斗力，一个人包揽了从搬书扫描到网页排版再到数据维护的全部工作。这让晋江文学频道的更新量和书目内容在当时显得极为出众，一批“晋江粉丝”也正是从这时开始聚集起来。这是晋江文学城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女频读者”。

早期的晋江文学城在这批读者中，有一个叫“洁普莉儿”，让我们记住这个ID。时间来到2001年，sunrain突然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了音信，这个在互联网上看似特别正常的行为，在当年的晋江文学频道无异于灭顶之灾。事后我们通过资料才知道，sunrain作为晋江电信局的员工，是因为工作调动离开了文学频道，自然也无法继续管理，这也导致整个网站陷入了一片死寂，足足半年没有更新。假如没有一群热心的粉丝，也许“晋江”在中国就仅仅作为一个地名而存在了，而不会在网络文学史上翻起任何的浪花。但就像起点在创业之初被各路大神友情入驻一样，粉丝的热爱成为晋江文学频道得以重生的理由。2001年12月28日，洁普莉儿在晋江文学的论坛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拯救晋江计划》。

《拯救晋江计划》原帖在这篇堪称是晋江文学城“独立宣言”级别的帖子中，洁普莉儿提出了拯救晋江文学频道的方案，包括联系管理员和呼吁各大网站对晋江文学频道进行收购。在帖子的最后，洁普莉儿甚至直接呼吁，所有的粉丝依靠众筹把网站买下来，并明确提出这种善意的捐款很可能是一种“长期、持久”的行为。这种在今天看来异想天开的想法，却是那个时代独有的浪漫主义。洁普莉儿的“拯救计划”，很快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影响。在看到洁普莉儿帖子的人里面，有一个名叫黄艳明的女孩子是晋江文学频道的老粉，网名“iceheart”，现在她更为人熟知的昵称和头衔，是“冰心”和“晋江文学城站长”。

黄艳明（晋江文学城站长、CEO）iceheart是河北某高校经管系的学生，因为兴趣自学了计算机课程，当时刚好大学毕业，工作非常清闲，正是大把时间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在得知了洁普莉儿的计划之后，自告奋勇加入了晋江的团队，并成为了晋江文学频道的技术支持。不久之后，iceheart幸运地联系到了之前离职的sunrain，并在后者的帮助下从晋江电信局拿到了服务器的管理密码和代码，至此，晋江文学频道开始独立于晋江电信局自主运营。与此同时，另外一批粉丝在洁普莉儿和iceheart的组织下，成立了一个扫书小组，负责扫描和转载书籍，保证更新。所有的人都是义务工作，我们至今还能在晋江论坛2002年左右的帖子里搜到许多人询问怎么帮助晋江文学或者怎样加入晋江团队的求问帖，而在很多帖子下面，洁普莉儿和iceheart都耐心给了回复和邀请。

iceheart在《拯救晋江计划》帖下的留言身为主要管理者的iceheart租住在北京一个不足9平米的地下室里，艰难地支撑着网站的运行。就这样，靠着一个连草台班子都算不上的粉丝团队，晋江文学开始了自己扬帆起航的道路，而这种“为爱发电”的模式甚至持续到了2005年左右，不能不说是网文史上的一个奇迹。2002年，在iceheart等人的努力下，许久未曾变动的晋江文学频道恢复更新。同时，界面的图片也为之更换，尽管在论坛上被无数的人吐槽“图片丑”，但所有关注晋江的人都知道，这次更新来得有多不容易。


2003年，晋江又走到了一个生死抉择的关头。随着晋江文学频道用户数量和书籍数量的不断增多，给当时的晋江信息港造成了很大的运行负担。同时，就当时的中国而言，第一波互联网的热潮也逐渐退去，许多地市的信息港开始不被重视或是日渐荒废。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有文学网站都要面临的一个问题最终还是来到了晋江文学的眼前，那就是服务器的问题与网站独立运行的问题开始变得刻不容缓起来。

晋江文学城假如是正常的发展路径，晋江文学本应该就此解散，抑或者不可避免地走上商业化融资的道路，就像起点或是龙空一样。但晋江文学却偏偏走上了另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上。2003年1月，在晋江论坛上，再次出现了《晋江救援书》的帖子，这次的发布者是iceheart，她呼吁大家用筹款的方式，自己去租服务器，维持晋江文学的运营。一年多前由洁普莉儿提出的“最后一条路”，成为了势在必行的现实。《晋江救援书》一经发表，粉丝顿时给予了积极的响应，无数的汇款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iceheart至今还记得，有一个粉丝人不在大陆，汇款程序很麻烦，一急之下直接寄了个铁盒子过来，盒子里是一卷现金。

《晋江救援书》下的网友跟帖
这次的捐款，一年之后被晋江的另一个管理者Nina以帖子的形式公布在了晋江社区里面，数字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三位数。最后的捐款数，停留在了39244.882元，其中19000元用于购买服务器。三万多块钱，放到当时的幻剑书盟也许不到一本书的版权价格，放到起点中文网，甚至只是创始团队出资的一个零头（五号蚂蚁在2003年直接给宝剑锋打了一百万用来注册起点公司），但就是三万块的这盆水，养活了晋江这条大鲤鱼。当然，救援计划远不止捐款这么简单，一个更核心的团队建立了起来，肩负起了网站的运营，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大多数是白领和学生。在管理层中，新老更迭也在悄然继续着。洁普莉儿由于现实中家庭和事业发展的原因，逐渐退出了晋江的事务（在2003年的帖子里，很多新人已经对这个ID感到陌生了）。而凭借网站运营和那份《晋江救援书》声名鹊起的iceheart，与后来的Nina和青枚一起组成了“三驾马车”，开启了晋江的新时代。

晋江文学总部2003年8月，晋江文学城之外，晋江团队又建立了晋江原创网，从这一刻起，晋江的原创之路才正式开始。晋江文学城原本的界面，是与论坛一样的粉红色，而新建的晋江原创网，则是代表着新生希望的嫩绿色。往事经年，“粉晋江”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不复存在，只有论坛的底色，依旧诉说着曾经的历史。现在的晋江文学，带着“小绿江”的名字被人们所熟知，而那些在女频网文史上闪耀的大神们，即将在“绿晋江”的平台上陆续登场。
往期回顾（点击蓝字👉）：

大潮起·网络文学30年
策划：翟晨旭 夏夜飞行排版/编辑： 洛溪 夏夜飞行来源：投稿指南

作者后记：
在写作网文史的过程中，我对女频始终有一种歉疚感。虽然我不止一位女性朋友都很惊讶于我对女频文学的阅读量，从BG到BL，从爱格到晋江，我的女频阅读史跨越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我还是感觉很愧疚，我的脑海中没有一个关于女频网络文学历史的恢弘脉络。我希望晋江文学的故事能尽量写得好一点，这样我心目中的遗憾和愧疚也许可以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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