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探微
我患过几次中耳炎。听一位老中医说,中耳炎的病源,主要还不在中耳本身,而在于肝火上升,也就是“肝经热盛”。为什么会“‘肝经热盛”呢?这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牵连到衣、食、住、行,牵连到体质,牵连到脾气,甚至牵连到思想素养。小小的中耳炎,为什么病源的根须扎得那么深,那么广,而又那么微妙了因为人是个有机体,而中耳正是这个有机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同样,在小说这个有机体中,结构坍散裂这种病源的根须,也或虚或实,或轻或重地伸延到小说的每个组成部分,牵连得又深,又广,又微妙。
按说,小说中所反映的时间长短,跟结构有什么关系?似乎八竿子也够不着。其实不然。有位作者写了一部反映日寇大“扫荡”的长篇,是按照他家乡的生活原型写的。从第一次“扫荡”到最后敌人投降,前后经历了六七年,作者就不折不扣地拖拉了六七年,哩哩罗罗,尽是一些车轴辘话。在这六七年里,敌人“扫荡”了十几次,他就象报流水账似的,一笔不漏,写了它十几次,其实大同小异。我们同作者商量:如果跳出生活原型的局限,把那六七年时间压缩成几个月,把那大同小异的十几次“扫荡”,集中在一次大“扫荡”中表现出来,从艺术效果上看,会不会更引人一些呢?作者不仅赞同这种设想,而且决定压缩到两个月之内。当然,这是个牵动全局的突破口。经过这次重写,稿件在各方面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最突出的还是表现在结构上:原来的结构处在坍塌状态,现在却完全改观,一下子紧凑起来了。这说明:在特定的条件下,仅仅把时间集中,就牵动了全局,促使结构严密起来。
在一部小说中,人物之间相互关系的安排,看来跟结构相距十万八千里,哪能发生影响?其实,在特定条件下,它完全可以影响结构的紧凑或松散。有一部反映农村生活的小说稿,写了五六十个人:支书、队长、会计和一大群社员。他们之间,谁跟一淮也没有家庭关系、亲戚关系、朋友关系,彼此也没有私人纠葛,更没有历史恩怨。一切关系都很单纯,公事公办,读起来很干巴,很松散,也很吃力。后来,作者接受了我们的建议,根据内容的需要,把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关系,重新作了安排:有些人属于一家;有些人是亲戚;另一些人或有历史恩怨,或有深厚交情,或有其它纠葛。经过这种安排,人物之间的关系紧密了,结构也随着这纵横交错的关系,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比原来紧凑了很多。
小说的语言,似乎与结构扯不上什么瓜葛。其实,语言啰嗦、拖沓、重复,使整个作品臃肿不堪,也就必然促使结构虚胖起来。这在散文中比较容易察觉,在小说中却显得隐约,往往被忽视掉。对症下药,这就得让语言减肥。
从上面看来,小说的每个环节、每个组成部分的集中、紧凑、凝练,对整个结构都能产生向心力,使它相应地谨严起来。反过来呢,同样也能产生离心力,把结构推向坍散裂。
但是影响艺术结构的因素,并不仅止这一些。一个善于精心结构的作家,还会注意到一些更细微的结构根须。
例如,主人公长时期不出现,也会给结构带来损害,,甚至造成裂痕。有一部反映旧社会华南侨乡生活的小说,其中有四分之一的篇幅,主人公逃往南洋,无影无踪,完全从作品中消失,他母亲却突然成了中心人物。后来主人公返回家乡,才与前面接上气。这就在结构上给人断裂的感觉。
在来稿中,我们常常遇到这样一种奇怪的症状:前半部分着重写人,细致入微;后半部分手法一变,注重写事,忙于交代过程。这两部分就象径水、渭水刚刚汇合以后,尽管是在同一条河道中,却不是统一的,而是一边清,一边浊,径渭分明。这就影响了结构的谐调和匀称,出现了不该有的分界线。但是反过来,前半部注重写事,后半部注重写人的书稿,还不曾遇到过。这种令人诧异的现象,并不难理解。从作品本身看,一般来说,矛盾总是在逐渐激化,这为后半部注重写事提供了条件;从创作过程看,有不少作者感到写长篇太磨人,越写越腻歪,这就促使他赶快交代情节,只盼及早结束。
还有一种症状,与上面那种情况有某些近似:前半部情节发展慢,从容不迫;后半部情节发展快,急于草率收兵。相反的现象,即前快后慢,在来稿中也不曾遇到过。这中间的奥妙,跟前面类似,不必重复。其实,在情节发展上疏密相间,有节奏感,这原是创作上的一条法则。现在却是前后两部分,疏密失去平衡,这就使结构呈现出不谐调的裂纹。
既然中耳炎的病源能牵连到一个人的思想素养,作为有机体一部分的艺术结构,也必然牵连得很远,很细微。例如,一个小情节的前后呼应,一个小动作的遥相映衬,甚至一句话在首尾的重复出现,都能给结构的完整增添光彩。再比如说,喜剧性的小说,就象民间故事中的笑话,在结构上并不一定都要有头有尾,往往是一引起读者发笑,就嘎然而止。如果自作聪明,硬要让它“有尾”,那就毁掉了喜剧效果,自讨没趣。……这类琐碎的问题还很多,都属于结构上的细枝末节,就无须罗嗦不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