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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能人亮相 1 大坑村出名,是借了老庄家的光,是这家祖孙三辈人闹腾一六十三遭,最后搁命换来的。当地的那些屯迷糊,一般连县官的面儿都没见过,贵姓大名都不知道。可是这爷儿几个,都和县官有交情,都干过挺露脸的大事。可惜都因为卡巴裆那玩意不守本分,总要出去“逛新城”,结果惹来了麻烦,最后摔了跟头,搭了小命。 在那撇子,他们的名气相当大,就是那些一辈子没出过几回屯子,连自个名都不会写的老头儿老太太,提起这爷儿几个,都能讲得象本书似的。 话还得从老庄家爷爷辈的庄能人说起。 “大跃进”的时候,报纸广播天天都是好消息,说这儿那儿一亩地打了几千几万斤粮食。可是种地的庄稼人自个难受自个知道,牲口都不吃的东西也得拿来填肚子。关里人先饿得受不了,听说关东那边有大片荒地,撒上籽就打粮,过年的肥猪都喂苞米,就拖儿带女往关东跑。庄能人就是那个时候来到了这块黑土地上。 古书上写的那些大人物,总是先介绍他是什么地方人。可惜庄稼人不懂这个规矩,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庄能人这位英雄豪杰来自何方。那昝不象现在,都有个户口本身份证什么的,往出一亮就明白是咋回事,只能听口音知道是关里人,原来住在哪儿也只能听他自个介绍。其实来自何方在当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落户必须得当地人同意收留。因为从互助组到高级社,当地人都是带着土地和牲口入伙的,哪能轻易让外来人坐享其成?收不收留主要看两样:一是能干活的劳力多不多,二是带没带着大姑娘。乐意收留劳力多的是因为地多人少缺干活的,乐意收留带大姑娘的就有很大说道。 那时候这地方男人多女人少,虽说新中国实行一夫一妻制,男人有钱有势也不许多占用,可是还分不过来。不少男的三十来岁还打跑腿子,有的熬不住,急着跟女人睡觉,就去给人“拉帮套”。现在年轻人大概不明白这个事儿,老辈人给你讲起来可有意思啦——两口子生了一大帮孩子养不过来,跟前找不着媳妇的小伙就托人和他们说:愿意帮着养活孩子,干活挣钱归他们花,只要那女的和自己睡觉就行。他们答应了,就成了一家人,一个女的陪两个男的,再生小孩有一个跟“拉帮套”的姓一个姓,等到这小孩长大成人了,“拉帮套”的再自立门户。按当时的流行话叫做“借个模子脱块坯”,那意思和现在的投资入股差不多,只不过是投得多分得少。跟女的睡觉时也得假装么背着人,总没有正经两口子那么仗义。就是女的真心喜欢“拉帮套”的,在表面上也得把原来的男人摆在头前儿,好吃好穿得先让那个男人,有啥重活让“拉帮套”的多干。虽说有时女的特意哄“拉帮套”的,可是这人总象受气的,在屯里大事小情上也直不起腰。原来的男人虽说当了王八,面子上总比“拉帮套”的好看,外面都管他叫“掌柜的”。凡是“拉帮套”的,不是缺心眼儿,就是没能耐 ,精明强干的小伙子觉得这样太窝囊,一辈子活得不光彩,宁肯挺几年,也不愿意走那条道儿。可是家前庙后就那么几个黄花女,一家女百家求,很难排上号,还不能生拉硬拽整到自个家;小丫头要等着一天天长大,着急也没用。在这种情况下,外来的大姑娘真的成了稀罕物,简直就象“四大件”一样,是有钱都很难买得着的抢手货。当时一个屯也就是几十户人家,论起来不是家族就是亲戚,谁家有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还没说上媳妇,大伙都替他犯愁。那些逃荒过来的,本来不招人德意,可若是这家带个大姑娘,愿意在这个屯子找婆家,那就有把握了,保证有人争着帮这家落户。 庄能人一家从关里过来的时候,一共有五口人:庄能人两口子领个十来岁的小子,再加上他妈和他妹子。出关以后越走越冷,他妈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抛家舍业走远道儿,又累又饿又上火,就病倒了。偏赶上那地方都是荒草野甸,十里八里看不着人家儿,三个体格好的连背带抬,好不容易把他妈整到一个屯子,天就眼擦黑了。他妈躺在一家柴禾垛边哼哼,一家人干着急,别说找大夫,连片止痛药都没地方淘澄去。眼看上气不接下气了,闺女看着心里难受,就扯着嗓子嚎起来。 屯里人听有人报庙似的那么哭,都跑出来看热闹。有个老勾头,走到跟前打听咋回事,这一家人说话叽哩哇啦的,费了挺大劲也听不明白,倒是瞅准了那个梳着辫子的准是个大姑娘,不由得心里一亮。再打量这家人的行李——两个柳条筐,一根扁担,挑了几套破被褥,还有几个盆碗,都黑乎乎的挂着大钱儿厚的尘土,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使唤了。 老勾头心眼儿挺好使,看他们这样怪可怜的,就接到他家过夜。苞米馇粥大咸菜,吃得这家人象过年似的。还特意给老太太做了两碗面疙瘩汤,老太太吃完也缓醒过来了。老勾头两口子一边盘问这家人来历,一边看那大姑娘,觉得虽然面黄肌瘦,可细端量眼睛鼻子长得都挺是地方,往人堆儿一站跟谁都比得过去。自个儿子快三十了,连个保媒的都没有,如今有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机会。老两口背地合计后,又问儿子,儿子一听就乐得闭不上嘴了。从那以后,对这家外来人特别亲热。 庄能人觉得不认不识的,在人家呆好几天,麻麻烦烦的,也没啥补报,看老妈见好了,就张罗要走。老勾头早套出话儿来,知道他们没处投奔,就架弄他们在这儿安家。庄能人早有这个心思,巴不得有人挑明,可是又有点儿不底实,怕人生地不熟的受欺负。老勾头跟他打保票,说这小窝棚屯姓勾的占一半,剩下那些外姓人,不是姑舅两姨,就是儿女亲家,他说句话铁定好使。庄能人这几天也看出来老勾头人缘好,客气几句就应承下来。全家老少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不象逃荒那些天腿肚子贴灶王爷了,都夸老勾头心肠好。其实这老家伙也是无利不起早,过几天隔壁的老吉婆子就来提亲,老庄太太和庄大姑娘都没啥说儿,这事就算定下来了。庄能人觉得这地方挺好,管咋的高梁米苞米馇子还能供上嘴,往后可以凭力气吃饭。不象关里家,整天饿得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多少日子见不着一个米粒儿。 老勾头专门杀猪请客,屯里有头有脸沾亲挂拐的都到场了。他们觉得老勾头的儿子能白捡这么个媳妇,是件大好事,吃饱喝足,都同意庄家落户。秋收以后,庄家也和当地人一样,分得份口粮,庄大姑娘也和老勾头的儿子成了亲。从老勾头那块儿论,庄家和全屯人都能盘上亲戚,再加上老勾头在屯里面子大,当地人对他们还真不欺生。谁家大事小情庄能人两口子都去帮忙,他家缺东少西别人也给个方便,一来二去都处得挺浑和,不再拿他们当外拨秧儿。 2 都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庄能人虽然来到一个生地方,可是几个月的光景,他就让屯里人知道他确实有两下子――他会打车轱辘把式,两手往地上一支,大头朝下脚朝上,能连转十多下,当地人没练过的一个也整不了;他从关里家带来副七节鞭,时常不短亮亮货,别人都不会使这玩艺,他能抡得呜呜直响,大伙都夸他是武把子。另外他认识不少字,还会写几个,谁家来信都找他念,写信也求他。虽说念过白字更没少写白字,意思总是没差太多,别人还没这个本事呢。每逢有人求他干这活儿,他都端个架儿,让求他的人在前边领道,他倒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在后面跟着,看样子很象个老学究。 他还有一手更绝的:会说书。不但孙猴子猪八戒能讲个一二百圆,还会讲瓦岗寨,会讲水浒传。特别是西门庆和潘金莲搞破鞋那段,更是讲得根根见肉,逗引得不少娘儿们都蹲在门口听。 那昝不但没电视,连广播匣子都没有。一到农闲季节,屯里人就聚堆扯闲白儿,扯来扯去觉得没意思了,就找他说书。男女老少挤了一屋子,众星捧月似的,他盘腿坐在炕头上,跟前摆一缸子热水,有人卷好了旱烟给他点着,他不紧不慢的抽上几口,随后满屋子扫一眼,清清嗓子开了腔:“话说山东好汉秦琼秦叔宝……”。人们抻长脖子听得入迷,有时该睡觉了,还央求他再讲一段。这时候他就会装腔做势的拿把,不是说累了,就是说怕耽误房东歇着。直到人们一劲递小话儿,他才被逼无奈似的打个嗨声,挑着乐儿的地方再扯一会儿。 南北二屯的年轻人也常来听书,总听他讲“山东好汉秦琼秦叔宝”,就以为他是山东人。这说法一传出去,跟前几个屯子逃荒过来的山东人都找他来认老乡,不是拜把子,就是成了盟叔盟侄,处得比实在亲戚还近便。逢年过节一家一家轮流大聚会,谁家婚丧嫁娶修工垒垛儿,听着信儿都去帮忙,那个合气劲儿让当地人看着眼气,觉得这帮山东哥真讲义气,不象当地人,小心眼儿象针鼻儿似的,跟谁打交道都想占点儿便宜,吃一丁点儿亏心里就恼个大疙瘩,瞅着就跟仇人一样。庄能人和别人处事总把大量意思摆在头前,谁家为难着窄求着他,也是尽力帮忙,再加上那些山东大老乡经常过来捧场,一来二去他在屯里身价和夏天的庄稼一样越来越高,谁家请客都算他一个,红白喜事交给他张罗,上边来人也让他答对。 不少庄稼人都有个毛病:见着当官的就眼晕,吓得躲挺远,在官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了,问啥也不敢吱声,着急着忙更是有话说不出。庄能人在这方面比一般人强多了,对着官也不怯场,说话一套一套的。有一回县里头头来检查公粮的事,问了好几句也没人敢搭茬,多亏他上前一顿穷白话,才圆了这个场。那头头夸他说得好,还特意问他叫啥名,临走时专门和他拉拉手。从那往后大伙更拿他当回事了,有啥好事都先想着他。 庄稼院的活计他都拿得起放得下,扶犁点种,铲铲割割,哪样都造一气。还会编炕席、土篮子、套包子什么的。大伙都说他文武全才,管他叫大能人,工夫长了这个外号顶了他的真名。 成立生产队,有仓库了,得搁个保管员。大伙都说他识文断字的,见着当官的还能把话说明白,就让他担这个角色。从此他锄镰不入手,整天裤腰带上挂串钥匙在生产队院里晃。闲着没事,他就摆弄仓库里的那些东西,农具粮食什么的一样一样搁得板板正正有条有理,还专门在进屋的窗台上放个笔记本,库里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进啥出啥都有个小帐。全公社联合检查,仓库顶数他整得好,公社头头特意开个现场会,把他好顿表扬,还让他当劳模,发给他一件印着大红字的白背心。他时常穿着满街逛,简直比大清朝那昝穿黄马褂还神气。 3 本来庄能人快出息了,可惜的是他交了桃花运。那些没经历过这事的小伙子盼着桃花运,其不知交这运注定要倒霉。 庄能人来到小窝棚屯这几年,混得挺明白,活得挺自在,呆得难受就开始琢磨别人娘儿们。屯里马大虎媳妇国能浪,脸蛋儿长得挺新鲜,马大虎一个大字不识,还有点儿缺心眼儿,国能浪瞧不起他。她看庄能人浑身都是能耐,上上下下都挺吃得开,就有那个意思了。庄能人早就惦心上了国能浪,恨不得马上搂到怀里睡一觉,尝尝到底啥滋味。可是老马家家大户大,哥几个都虎啦叭登的,几句话不对心思就伸手,打仗就像吃馅饼似的。他对这哥几个挺打怵,有贼心没贼胆,馋得鼾砬子淌多长,只能背过脸往自个肚子里咽。俩人眉来眼去半年多,谁也没敢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一回到底来了机会――上边让修河堤,男劳力都得出工,生产队院里就剩下庄能人自个。国能浪假装么来借筛子,庄能人看满院就他俩了,觉得这不纯粹是送货上门吗?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马家三虎再厉害,轻易也堵不到一块儿,只要女的乐意,啥都不用寻思。他搁话一逗试,国能浪抿嘴笑了,没费多大劲,就梦想成真了。庄能人觉得国能浪会撒娇,自个媳妇根本没法比;国能浪觉得庄能人真是江湖家巴什,比马大虎那玩艺地道多了。俩人得着了这口食,都好吃不撂筷儿,几天见不着就心不在肝上了,隔三差五就往块堆儿凑合,比抽烟喝酒瘾还大。那时候房子少,一个屋里住好几家人,很难象两口子似的在一铺炕上大脱大睡,他俩就偷偷摸摸“打游击”,猫洞子来狗洞子去的,庄稼地、柴禾垛、井坑子,哪块儿得便就在哪儿扯一把。虽说和小牲口配对儿差不多,可是他俩觉得比铺金盖银还强。 什么事都是惯了长想着。这天庄能人又犯瘾了,老远瞟着国能浪进自家小园子干活,他就没事似的溜跶过去,隔着秫杆障子咳嗽一声。国能浪抬头冲他一笑,他心里直疵挠,朝跟前的柴禾垛一拱嘴,伸出俩个手指头做了个“八”字,那架式和伪满时候地下党一样。国能浪明白庄能人的意思是今晚八点在这个柴禾垛相会,一呲牙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个暗号比电影里演的还神秘,就是过路人看着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国能浪担惊受怕不顾冷热愿意和他扯,就是喜欢他这股神道劲儿。 俩人都挺讲信用,天黑透了就背着家里人钻进了柴禾垛。也许该他俩犯事,正玩得高兴,赶巧马二虎媳妇出来抱柴禾。这媳妇是二层眼儿,白天看什么都模模糊糊,黑天更瞅不准啥是啥了。平常知道柴禾垛垛得挺紧成,用手拽不动,就搁二齿钩刨。这俩人没防备会有这回事,二齿钩一下子刨在庄能人屁股上,当时就是两个血窟窿。庄能人忍不住“嗷”的一声,撒开国能浪,蹿起来就跑。他这一叫唤,倒把马二虎媳妇吓一跳,扔下二齿钩就往屋里跑,嘴里直劲儿喊:“不好了,有鬼呀!”屋里人听声都出来了。 国能浪做梦也没想到能出这码事儿,吓得浑身哆嗦成一个蛋似的,想躲起来,可惜两条腿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开步。马二虎先到跟前,看国能浪一身柴禾沫子,马上知道是咋回事了,当时气不打一处来了――这小子早就对国能浪没安好心,多少回围着屁股后转,可惜母狗不掉腚,牙狗不敢硬上,顶多是偷着趴茅楼往那地方瞅几眼,除了闻闻骚味啥也没捞着,憋急眼了只好娶这么个瞎眼摸糊的塌鼻梁对付着过瘾。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恨这娘儿们平常总装一本正,如今反倒和外人扯上了。他不容分说上去就是一顿胖揍,打得国能浪认口服说。 马家三虎全炸庙了:逃荒来的盲流子敢动弹我家娘儿们,非得把他大卸八块才解恨。马大虎拿着大钐刀,马二虎拎着四股叉,马三虎提溜把大铁锹,吵吵扒火奔老庄家来了,屋里屋外翻遍了也没找着庄能人,就把门窗和锅碗瓢盆全砸稀烂。老庄太太根本不知道哪趟线儿的事,看马家这帮虎凶神下界似的一顿暴砸,坐窝儿就吓抽疯了,叫了半宿才苏醒过来。 庄能人屁股上让二齿钩刨了两个眼子,钻心的疼。可是他有革命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咬牙硬挺着,一翅子蹽到大坑屯,找着他磕头大哥辛长善家。辛长善看他血拉糊哧的样子,以为他和什么人拼命了呢。他不藏不掖把事情从根到稍说了一遍,辛长善听了一边吧叽嘴一边拍大腿,一宿也没憋出个好招儿。没办法只好先把庄能人藏到土豆窖里,他自个到小窝棚屯打听信儿。老勾头告诉他:“老马家这几个虎都是生死不怕的手儿,非要给庄能人放血洗王八帽子不可,这事不闹出人命不算完。”辛长善让他去说合说合,老勾头长叹一声说:“这帮虎犊子正在气头上,谁也说不进话去,我就是给他们磕头,他们也得踢我下巴呀。”辛长善说:“你和庄能人是何等样的亲戚呐,眼下他摊上这么大的事,你忍心在一边看热闹吗?”老勾头打个嗨声说:“这事确实挺挠头,我得尽量往好办,可是能办啥样我也拿不准。你先到庄能人家等着,我去探探口风再告诉你信儿。” 辛长善怕别人碰着他打听庄能人,就绕过庄稼地从后园子进了庄家,看屋里屋外砸得破狼破虎,老庄太太在炕上躺着,庄能人媳妇坐在炕稍抹眼泪,庄大小子蹲在屋旮旯发呆。辛长善连叫好几声大婶子,老庄太太才睁开眼睛,认出是辛长善,见着亲人似的咧嘴哭上了,说话气脉都不够使:“这个现世宝啊,咋干出这样的丢人事儿!老马家那帮虎天天拿刀弄枪的,来闹扯好几回了,要杀要砍的。他才吃几顿饱饭就撑糊涂了,忘了过去遭罪那时候,吃谷糠掺树叶子,拉不下屎来,就得搁手抠,抠得屁眼子直淌血。那时候光知道饿得难受,哪来的闲心扯淡呐!刚刚混出个人样儿来,就捅个天大的娄子,让人整死也是活该!可是把家人全拐带了,让人造巴这样,往后怎么活呀!”老太太哭着哭着就背气了,这帮人吓毛丫子了,连喷水带招唤,闹了半拉时辰才缓过气来。 这时老勾头来了,说老马家死活不给口儿,非要堵住庄能人剥皮不可。老庄太太一听这话又迷糊过去,好不容易叫过来,明白了就是哭,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辛长善看不下眼儿,就返回大坑屯,给庄能人报信儿。 别看庄能人平常吹吹乎乎的,动不动拍胸脯子说攮几刀都不带眨巴眼睛的,可是叫真章儿没屎没尿,舍不出这条小命儿了。听辛长善这么说,吓得那扁扁脸青一阵黄一阵的,巴搭巴搭一劲儿抽烟,闷着头不吱声,好象是这点儿小事犯不上他豁出命去,他的命应当为国为民担大事。就这么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屑和他们虎玩艺一般见识。” 辛长善惦心老庄太太是死是活,又来到小窝棚屯。看老庄太太快咽气了,老勾头正抓耳挠腮干着急,老庄家几口人都哭丧着脸不知道咋办好。辛长善又问起老马家现在啥意思,老勾头说:“今天早晨我又过去了,刚开始他们说些不在行的,我跟他们说:‘人犯家不犯,管咋的得给这娘几个留条活路吧,看他们孩子哭老婆叫的可怜样,高高手让他们过去得了,要不然逼出人命来对谁都不好’。他们听说老太太要死,总算有点儿活动气儿了,答应不杀庄能人,可是庄家得杀肥猪请全屯子人吃,庄能人当着大伙的面给马大虎下跪磕头叫爷爷,还得包两千斤粮。这些一样做不到,事儿就没个完。” 辛长善听完总算松了一口气。再看老庄太太,瞳人都散了,就让庄能人媳妇快拿装老衣裳。庄能人媳妇说:“口粮都不供嘴,那有闲钱预备那个呀!再说看老太太挺硬实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行了。” 老勾头着急了,紧忙跑出去,找老吉婆子借来一件大布衫给老太太穿上,又把自家那口大柜拿来当棺材。他和辛长善合计:庄能人再没脸回这个屯子了,不能把老太太尸首扔在这儿。就求了两台马车,一车拉死人,一车拉家里那些被褥什么的,从此死的活的都有了新家。 人们背地里说:老庄太太搁那条老命给庄能人搪灾了。过了几天,庄能人看老马家那头没啥动静,慢慢把悬空着的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4 辛长善在大坑屯人性挺好,经他上下串连,屯里人同意庄能人一家落户,反正都是干活吃饭,多个人多双筷儿呗。可是有人说这样丢人现眼的东西不能跟好人一样对待,往后和屯里人一样干活,只给大半拉子的工分和口粮。 原来庄能人以为只有辛长善知底,没想到话没腿跑得快,不几天的工夫,大坑屯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比敲锣打鼓宣传中央什么精神还快当。真是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裤裆,都传扬着他怎么搞破鞋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屯里人抓住了话把儿,三天两头就当面敲边鼓。听说他屁股上刨了两个眼子,流脓淌水的,疼得多少日子不敢走道,一些年轻人闹笑话的时候就拿这事念秧儿,这个说:“还不快跑,拿二齿钩刨来了。”那个说:“我这个屁股眼子疼啊!怎么办呢?”庄能人听了心里难受,可是人家没点名道姓,也没法搭茬儿。再加上心里有病舌头短,只好暗气暗憋。大伙聚堆儿逗乐子的时候,他躲在一边不出声,谁说啥都当没听着。 更让他难受的是家里这几口人对他也没好气。媳妇时常不短就墩葫芦摔瓢的给他脸子看,动不动就说:“我哪块儿不赶国能浪?就是没有那婊子会耍贱儿呗!家里斗大西瓜你不吃,偷着去啃烂瓜皮!老太太活活让你气死了,还拐带得我们娘儿俩抬不起头来,跟谁比都象矮半截似的。”儿子在外边听了小话儿,回家拿他撒气,不是搁嘴撇,就是翻楞眼睛。有一回他急眼了要打儿子,儿子什么嗑儿都摸出来了:“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还干那样现眼事儿,害得全家人都跟你背黑锅!还腆脸活着呢?趁早死了大伙都净心!”气得他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过去他乐意和妇女闹笑话,如今大姑娘小媳妇见着他躲挺远,好象靠近了就得招上什么病,有的还扭过脸去吐几口唾沫。他觉得这样活得窝囊,可是丑事出了,就不能怕别人瞧不起,就是骂祖宗也得抻脖听着。和国能浪扯的时候,光顾着痛快了,没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不拿他当人看,跟当保管员那昝比简直天堂地狱一般。他天天盼着能干一件惊天动地的漂亮事,让大伙都承认他的能耐,往后就能直起腰板来了。 5 庄能人苦苦耐求了二年多,到底等来了一把好机会。 那年冬天,壮劳力都去修排水壕,地冻三四尺深,用镐刨不出活儿,上边就号召搁土炸药崩。没人敢放炮,他就自报奋勇,装炸药点炮整得干净利落。那一响的时候真是惊天动地,一般人在旁边看着都吓得心嘭嘭直跳,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就像小孩放炮杖玩似的。大伙都夸他,又开始管他叫“大能人”,县里头头在大会上表扬他,专门给他发个大奖状,让屯里管事的敲锣打鼓送到他家。他给家里写信,说县长夸他象炸雕堡的英雄,往后儿子就叫这个名。全家人都有了笑模样儿,觉得雨过天晴,又能过抬头日子了。 人就是这么怪气:总倒霉的时候,最后能摊上点儿意想不到的好事;太得意的时候,说不定哪天遇上天灾人祸。庄能人也不例外——快要饿死的时候,碰上了老勾头;在小窝棚屯混得象个人样了,又出了二齿钩刨屁股的事。如今放炮又出名又露脸,接着会是什么结果,不用细说,明白人也能猜个差不多。 眼看排水壕快完工了,冷丁出了岔头儿:最后一段放炮的时候出了哑炮。省里要来检查验收,日子都定好了,可是上千人站在哪儿干扎撒膀儿,愣是不敢靠前,害怕炮一响说不定得崩死多少人。眼看再有两天就到期了,留下这么一段怎么向省领导交待?县里头头急得眼睛直长眵目糊,手下人提出让庄能人试试。有病乱投医的时候,也顾不得多想,就把庄能人找来,对他说只要干好了这份活,就让他到县水利科当技术员,月月挣现钱,全家都安排吃国库粮。庄能人明知道这事出点儿闪失就送了小命儿,可是为了以后让别人不再搁小话儿磕打他,为了老婆孩子不给他气受,只好恨病吃苦药了。 他二话没说就去排哑炮,一大帮人离老远看热闹。他钻进炮眼约摸有两袋烟的工夫,就“轰”的一声响了。县里头头乐得直拍巴掌,撵民工赶紧上去干活,千万别耽误了省里检查。忙乎一大阵子才想起来:庄能人那里去了?紧忙打发人去找,找了半天才找回来半截身子和一只腿,剩下的不知是飞到天上还是掉进地里,怎么找也没找着。 6 大坑屯一回来了两台吉普车,找来南北二屯好几百人专门开个追悼会,一个副县长在会上讲话,说庄能人为革命事业壮烈牺牲,生的伟大,死得光荣。听那意思快赶上刘胡兰了。如果这个人象毛主席那么大的官,庄能人的大名也能传遍全中国。 庄能人的儿子也在大会上露脸了。县官问他叫啥名,他寻思寻思,觉得叫庄锁柱土气,看县官的意思挺抬举他,干脆就用他爸起的名,听着赫亮。想到这儿就说:“我叫庄英雄。”县官拍拍他的肩膀说:“庄英雄同志,你要化悲痛为力量,将革命进行到底,为人民做更大贡献。”这话他没听太明白,就觉得是夸他,那么多人都站在哪儿看,确实挺有面子的。 “庄英雄”的大名从此传开了,因为是县官定下的,叫英雄叫狗熊都不犯毛病。反正这回光荣一把,大伙不象以前那样拿他家人当垫嘴的了,念叨“屁股眼子”的也少了。好像从来没有那回事,也没有那个人。 只有庄能人媳妇念念不忘,时常出去和人唠嗑儿,提起出事前几天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庄能人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她想找人捎信让男人加点儿小心,可是还没找着恰当人,庄能人就真崩死了。她还让辛长善媳妇做证:出事之前她就说过这个梦,指定指实不是编瓜结枣。大伙听完也都信了,说做梦这玩艺还真有准儿,摊暴事是命里注定的,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不管怎么说,庄能人死得挺光彩——县官来给开追悼会,十里八村还是头一回,无论以前干过啥可耻事,都可以一俊遮百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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