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模范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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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好汉这些日子总有点儿纳闷:这个主任除了检查什么“安全四防”,没人找他管正经事。他觉得应该找个机会露一手儿,让大伙知道知道他有多大的能耐。
人走运的时候,常常想什么就有什么。
这天他正在道上溜达,甄小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把他截住了,说了半天他才听明白:常发财家老母猪没看住,把甄小抠家园子里土豆拱了,甄小抠觉得和他挺有交情,就找他来评理,想让常发财家多包点儿。他听完不由得摇头说:“那人家穷得屁眼子挂铃铛,吃上顿没下顿的,房子破得胆儿小的不敢住;男人还喉瘘气喘的,不能干硬活。就是你有理,他家搁啥包你呀?”
甄小抠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家猪祸害得可不是少数啊,好几垅土豆拱得没有好地方,少说也得糟贱两麻袋!我们全家一冬就指着这点儿玩艺当菜呢,哪能这么轻易拉倒!”说着死皮赖脸的非让庄好汉到他家看看不可。庄好汉正想显显自个管事的本领,也借机看看那个俊姑娘,就随他来了。
常发财蹲在墙根儿,两手捧着脑袋,象是等着挨枪毙。想当年这人是一棒子打不倒的壮体格,在生产队是数一数二的好劳力,干啥都挺顶壳。那年传说老毛子要打过来,连毛主席都发话了:“要准备打仗”。庄稼人不等过年,就把家里那点儿好浇裹吃溜光,小牲口都宰巴了存在肚子里,很怕死了撇下。常发财就是这时候出工到边防抠山洞子。他这人心眼实,给他三句好话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结果压伤力了,浑身上下没一个好零件儿,再也干不了重活。原来搬一麻袋粮食象玩似的,这回二斗谷糠都扛不动,走道儿急了,就上不来气儿,得喘一阵子才能缓过那个劲来。他媳妇是有名的瞎咋呼,看他不顶硬了,就开始耍挠,左三番右二次要打八刀。虽然经多少人说合跟他对付着过,可是总给他气受,动不动连骂带吵的闹扯他一顿,整得他一个菜叶的事也不敢做主。
瞎咋呼正跟几个看热闹的议论这事,看庄好汉来了,就迎上去说:“庄主任来得正好,老母猪那是哑巴牲口,不懂人语呀!谁能整天跟在屁股后看着?一眼照不到就跑出去惹祸了,这能怨人吗?我已经和他家说了,拱多少包多少,他就是不依不饶,非得包十袋子土豆不可,再不就得给二百块钱。老母猪有多大的肚子,一回能吃那老些呀?他们家那是金豆子啊?这不明情是放讹吗?庄主任呐,你现在是一手托两家,可得替我们说句公道话呀!”
甄小抠抢过话头:“你养活牲口不好好经管,放出去祸害人,凭啥不给包啊!你家平时穷急迫赖惯了,在我这儿可不好使!我怕谁也不能怕你们,豁出命来也得把这事整明白!”
瞎咋呼说:“谁不知道你是软的欺负硬 的怕,见着硬 的叫爸爸!大黄狗让人偷去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连个扁屁都不敢放,还得请客赔礼的认可当三孙子!你知道我家掌柜的是熊蛋包,骑脖梗拉屎都不敢吱声,就跟我们这样人家有章程!”
庄好汉吆喝一声:“都别吵吵了,大伙看你们耍狗砣子呐?等我看看现场再说!”看那俩人都憋回去了,就迈着四方步走进甄小抠的园子,看猪拱的也就有一铺炕那么大的地方,土豆星崩儿有啃坏的,多数没伤损,就说:“我看这事好解决,猪祸害人得包赔,可是也不能包得太过额,我得一碗水往平端。这样吧,三米长两根垅,能起多少土豆就包多少!”
瞎咋呼点头答应,说庄主任判得有理。甄小抠不是心思了,说他的土豆是新种,一斤最低值一块钱,不能按平常土豆算帐。庄好汉把他叫到一边说:“这家人男人病儿子傻,听说县长都照顾这样的贫困户呢,你跟他能整出什么名堂?东西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往前赶就让人笑话了。再说瞎咋呼那人你也知道,撕破脸皮啥嗑儿都敢唠,谁能天天给你评理来,你不是干憋气吗?”看甄小抠还不甘心,又说:“我记着这码事儿了,以后肯定给你找补回来,信我话没亏吃。”
甄小抠怕庄好汉翻脸不认人,又觉得折腾这么一把,让大伙知道自个厉害了,就说:“我听庄主任的,你咋定我咋服从。”
俩人又回到人堆儿,庄好汉说:“我刚才说的你们俩家都同意,就那么办吧。房连脊地连边的,难免烧火棍碰灶坑门子,可是远亲不如近邻,这关系比啥都值钱,差一不三都让一步得了。”他本想趁机看看常偏得,可是这丫头连面都没露。好在过了一把官瘾,也该知足,就晃晃荡荡回家睡觉去了。
瞎咋呼跟着看热闹的这帮人说:“你们看庄主任,处理啥事真砍块,嘁哩咔嚓的,三下五除二就断明白了,说得就是在理。仨人抬不过理字去,我认可吃亏也服理。他甄小抠以为我家好欺负呐?别看我家穷,可有几门好亲戚,不然那么大的县长能坐着小轿车来给我家送东西拜年吗?你们没听说我家人都跟县长上电视了吗?他再敢跟我穷嘚瑟,我就到上边找人去,保证把他治得面面乎乎,再见着我吓得躲着走!”
正说着,甄小抠搁手推车推着满满两个麻袋过来了。瞎咋呼觉得不对劲儿,就跑到自家土豆地去看,回来去找甄小抠,没好气的说:“庄主任已经断完了,定的是两根垄三米长,你看看你给整了多大一片?说话不算话,脑袋没有卵子大,活不起死了得啦!这回我非找人跟你折腾个大头小尾不可!”
甄小抠说:“我是看庄主任的面子,给点儿土豆得了,不然少不了二百块钱!如今我让步了,你怎么还往前赶呢,把我惹急了这事没完!”
瞎咋呼说:“没完你还能把谁吃了呀?我还不知道你那德性吗?得了便宜哈哈笑,吃丁点儿亏蹦蹦跳!有能耐你再告去,我报赖是你做的!”
常发财过来劝道:“碗边的饭吃不饱人,他多得点儿也发不了财,咱少包点儿也解不了穷气。吃亏人常在,别为这点事儿整掰脸了。”
瞎咋呼更来气了:“真没见着过你这样的窝囊废,让人家讹了还帮人家说话!你要是吃得响嚼得脆的,他敢跟咱家这样吗?跟你过日子憋屈一辈子!你成天病病怏怏的,啥时候是个头儿哇,炕上有病人,地上有愁人呐!我这心整天像搁油锅里炸着似的,活的多余呀,不如替好人死了得啦!”一边说一边哭起来。
甄小抠趁这工夫脱身了,说了句:“我没空儿听你闲磨牙,得上地干活去了。”
瞎咋呼指着他的背影骂道:“养活孩子得往炕上抱,不能往井里扔!你他妈的成天撅着屁眼子找相优,说不定哪天相优咬了手!白吃我家土豆得咔哧一下子噎死,全家死在大年五更!”又转过脸来对看热闹的人说:“你们都知道这家伙,一个铜子儿看的比磨盘还大,认钱不认人,钱比他爹都亲。老天爷瞅他这样的都来气,让他遭报应!你们看他损的,姑娘长得烟荷包疙瘩那么大,前些日子又像鬼撵似的掉进土豆窖里,舍不得花钱治,落下了瘸腿的毛病,一辈子好不了,将来臭到家都没人要!哪像我们家闺女长得那么带劲,谁遇着都想多看几眼,十六岁就有提亲的,这几年保媒的把我家门槛子都踩平了,彩礼要多少给多少,都不带还篇儿的。你们知道她小名为啥叫偏得吗?当年我大儿子还活着,生了有钱以后,白吃饱来了,非让我绝育不可,我说啥也不干,就说有大流血的病。他一看我这塑料体格,也真不 敢动弹,最后没法儿就给我戴环,结果他们的环不好使,我又得个闺女。一般的戴环就生不出来了,我就有这个本事。这闺女可给我闯脸了,牛县长到我家来慰问,都上赶着拉她手照相,这不是我吹吧?有电视的人家都看着过。我当时说两句话:感谢共产党,感谢好县长。县长听了直竖大拇指!贾灵仙给我闺女算过命,说肯定能找个当大官的女婿。你们看着吧,等到那时候,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她说得嘴丫子直冒白沫子,这套话大伙听得耳朵都磨起茧子了,就三三两两的走了。她觉得出够了气,也回家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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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又开治保主任会。这回会场设在了乡政府会议室,开会的人这一下子级别就高了不少。庄好汉照常大咧咧的坐在最前排,意思是他比别的治保主任特殊。
等这帮人都坐好,劳有水陪着一个人进来了。这人梳着大背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西服领带,裤线溜直,皮鞋锃亮,迈着四方步,一看那架式就知道是个大官。他在主席台中间那把椅子上稳稳当当坐下了,打量了一下会场,大概觉得这二十多人没啥意思, 就仰起脖子瞅着棚顶的吊灯出神。
劳有水先来个开场白:“ 这位领导是咱们乡新来的柳书记,很有能力,很有水平,是县委为加强咱们乡领导力量特意派下来的.,从现在起就主管全乡的政法工作,让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说完带头鼓掌,大伙也跟着一顿呱叽.。
庄好汉觉得这柳书记在哪儿见过,可惜这些日子喝酒喝迷糊了,脑瓜儿不太好使,一时懵住想不起来。又听劳有水说:“现在请柳书记为我们做重要指示!”大伙又拍巴掌。
柳书记清清嗓子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很高兴到这里和大家一道工作,治安工作很重要,你们都是党组织选拔出来的精兵强将,身上担负着国家和人民的希望!过去,你们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以后要加倍努力,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为搞好我乡社会治安而奋斗!”
话音刚落,大伙都拍巴掌,拍得两手麻酥酥,也没有一个偷懒的,都想给新领导留个好印象。虽然不象广播说的什么“掌声雷动”,可是拍得都挺卖力气,指定比讲话工夫长。大伙都觉得这个书记确实不简单,比那些离了稿子不会说话的领导强多了。
柳书记也挺高兴,觉得自个半宿没睡觉琢磨的这套嗑儿还挺受欢迎,刚接手就放了个响炮,忍不住笑了笑。庄好汉看他一呲牙的模样,忽悠一下想起来了——去年在小窝棚屯见过这个人呐!那是庄大姑娘病重了,想起娘家还有这么一条根,惦心看看出息啥样了。他听信儿后觉得长辈就这么一个亲人了,特别是这个姑奶的儿子勾大铲当村长,据说在乡上挺打腰,往后兴许有啥事求到人家头上,就骑个自行车赶去了。结果正赶上这姑奶出殡,送葬的有一台白色吉普车,车里坐着的就是这个人,听说是姑奶的老姑爷,大名叫柳絮,在县里当什么站长,说话挺当令。这人到场后,老亲少友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似的,他根本靠不上前。虽然大伙也给他介绍了,可是柳絮根本没在意他这个小青年。没想到在这碰上了,还成了管全乡的官。
散会了,劳有水陪柳絮往出走,庄好汉凑到跟前,甜丝丝的叫了一声“老姑父!”柳絮愣了一下,看看他觉得挺眼生。他紧忙提醒着说:“老姑父你忘了?在小窝棚屯咱见过面,你岳母就是我亲姑奶呀!当时你坐个白色小车……”柳絮又打量他一眼,没吱声。
劳有水接过话头说:“即然和柳书记是亲戚,又是治保主任,就和我俩一起走,给柳书记接风吧。”
庄好汉乐颠颠跟上来,没想到柳絮硬梆梆的来了一句:“他这样儿的还不够级!”
劳有水冲庄好汉挤挤眼睛,庄好汉只好讪不搭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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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混子又来找庄好汉喝酒。
庄好汉提起柳絮这事,老混子劝他赶紧捋杆儿往上爬,劳有水太黑,不能指着那一棵树吊死人。只要巴结上柳絮,厨房有人好吃饭,朝中有人好做官,以后办啥事都托底了。庄好汉说现在还没正式接头呢。老混子说哪天找机会请柳书记喝顿认识酒,然后再登门认亲,看他稀罕啥就势送点儿啥。
庄好汉没抹得开说柳絮不喜理他,觉得当官的都必然端个架儿,只要厚着脸皮往上贴乎,总有一天能靠上。他专门到乡政府大院转悠,见着柳絮就说想请老姑父喝酒,柳絮回答没时间,再没别的话,看样子不想理这个茬儿。
连着闹了两回没趣,庄好汉有点儿灰心了,来到满口香饭店喝闷酒。吸铁石说你吃盘狗肉吧,新来的柳书记最喜欢这个菜,一劲儿夸我们做的好吃。庄好汉也要了一盘,吃着喝着心里有了主意。
这天天还没亮,庄好汉就来到县城,等在柳絮家门口。过了好一会,大门才打开,一个脑袋象狮子叭儿似的妇女出来倒垃圾,庄好汉上前亲亲热热叫了声老姑,看那妇女愣住了,他紧忙来个自我介绍,又说和老姑多少年没见面了,特意送来两条狗表表孝心。他老姑挺热情的把他领进屋,柳絮正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本书看,见有人进来了,把书放在茶几上,拿张报纸盖在上面。回过头看是庄好汉,连屁股都没抬一抬,拉长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庄好汉满面带笑的说:“知道老姑父今天休息,特意来认认亲,看看我老姑。”边说边打开胶丝袋子:“听说老姑父乐意吃狗肉,专门给你整了两条,都收拾干净了,省得我老姑再费事。”
柳絮还是绷着脸:“我这人最讲清正廉洁,从来不收别人的礼物,你也不例外,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庄好汉紧忙回头求援:“老姑啊,你快帮我求个情,这是我当小的一片心意,和别人送礼不是一码事啊!”
柳絮媳妇说:“这孩子来我就觉得面熟,后来才想起来送我妈的时候见着过。咱们可是上宗谱的实在亲戚,孩子大老远起早来认亲,你可不能不给面子。”说着给庄好汉拿烟沏茶。
柳絮脸色缓过来点儿,对他媳妇说:“他现在是大坑村治保主任,工作干得挺好,派出所正准备树他当典型。”
柳絮媳妇说:“你正好管这摊儿,往后可得多照顾点儿。”一边说一边到厨房张罗做饭。
柳絮站起身说:“县领导找我有重要事商量,我先走了。”
庄好汉在外头混了好几年,也能看出眉眼高低,知道柳絮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就说村里还有工作,跟着往出走。
柳絮说:“往后别再管我叫老姑父,别人知道咱们是亲戚,我就不好替你说话了。”
庄好汉说:“你放心好了,官场上我还管你叫柳书记,大面儿还得公事公办,啥关系我心里知道咋回事就行了。”
柳絮媳妇在后边说:“你看这孩子多懂事,别说当治保主任,当村长都够料儿。”
柳絮说:“那就看他怎么表现了。”又跟庄好汉握握手,嘱咐一句:“好自为之。”庄好汉听得半懂不懂,一个劲儿的点头。
庄好汉回到家里,老混子正等着呢,见面笑着问:“怎么样?忙乎一宿费劲巴力的,是不是拿热脸贴人家凉屁股啦?”
庄好汉眼珠子一瞪就吹上了:“我一进屋,我老姑抱住我就哭,那个亲性劲儿就别提了。她说她妈娘家就剩下我这么一个近人了,叫柳书记无论如何得好好照顾我。别看柳书记平时架子大,到他家还真客气,抽的烟都是铁盒的,喝的酒叫毛台还是草台啊,反正是咱们全中国最好的。我老姑做的菜你都没见过,全是大虾呀海参呐什么的,样样都值老钱啦。我也得端着点儿身份,不能象在家喝酒似的旋风筷子可劲儿抡,那场合吃一口得品半天滋味。就这么越喝越近乎,到后来就像父子爷儿们似的了。柳书记跟我说:‘你工作干得好,当村长都够料儿。’人家当官的说话有分寸,你就琢磨这话啥意思吧!不是跟你吹着唠,再过一年二载,大坑屯就是咱哥儿们的天下!”
老混子听了,也帮着高兴,觉得自个干的这回真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