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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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忙乎起来了,个个都搞卫生,连那些平常横针不拿竖草不动的小姐少爷们,也装模做样的拎把笤梳拿块抹布,扫扫地擦擦桌子,好象这样就能当上全国劳模。
阮院长开大会的时候说:县政府来电话,说县领导要到医院来检查工作,多少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大伙都好好表现,县领导心一乐儿,兴许拨点儿钱给大伙开工资。大伙听了这个消息都挺高兴——医院连着四个月一分钱没给,随礼都得找亲友现借,有的想买煤买菜,把衣裳兜翻坏了也掏不出钱来,真能开工资可解穷气了。有几个官瘾大的,也想借这个机会露一手儿,县领导看着了,表扬几句,大概就能弄个一官半职的,下半辈子提起来都算得上是一件挺光彩的事儿。平常有啥活动都是文齐武不齐的,有几个光棍儿阮院长根本叫不动庄,这回也都显得挺积极。
这帮人刚像真事儿似的绰起家伙,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来找大夫打针。那大夫没好气的说:“你没长眼睛吗?看我都忙成啥样了?等有工夫再说吧!”那妇女说:“这孩子憋得上不来气儿,再不打针就把病耽误了。”那大夫说:“我听你的还是听院长的?院长要求今天搞卫生雷打不动,如果我给你孩子打针去,院长怪罪下来,你能承担得起吗?”说完就再也不抬头。
那妇女看孩子折腾得受不了,就紧忙去找阮院长,哀求道:“院长啊,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你就行行好,让他们先给打针吧!”阮院长连看也不看她,没好气的说:“是你孩子重要还是县领导重要?明天领导来了,一看卫生不好,全院职工都得吃锅烙儿!”那妇女说:“不就是扫地擦桌子什么的吗,这活我都会干,求你先让大夫给孩子打针,等会我和孩子他爸都来跟着干。”阮院长火了:“你咋这么磨叽呢!现在头等大事是搞卫生,顾不得搭理你!”
这时一个小姑娘连跑带颠的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院长,不好了,我妈又犯病了,疼得张跟头打把式的,眼看就没命了,你快打发人救救她吧!”阮院长说:“你们不去找管事的大夫,来跟我说什么?”小姑娘说:“我去找大夫了,他说搞卫生呢,没时间。”阮院长说:“你们这帮人也真怪,啥事非得往块堆儿赶,有点儿病就针扎火燎的,好象马上就要死人!得病容易去病难,那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么?都回病房等着吧,打扫完卫生就去给你们治病。要是都依着你们不就乱套了吗!”说着抬腿就要走。
小姑娘咕咚一声给他跪下,说:“院长,求你发句话,救我妈一命吧,她这辈子实在太苦了!”那妇女也哭道:“这孩子他爸是三辈单传,这孩子有个一差二错,我俩也没活路啦!”说着拽住阮院长的衣襟不撒手。
阮院长刚要急眼,一个秃头顶腆着啤酒肚儿走了过来,阮院长换上笑脸迎上去打招呼:“哎呀,巴局长,您那么忙,还亲临前线督阵,对我们这个落后单位真是关心呐!”
巴局长也笑道:“通知太急了,我知道你肯定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不到现场不放心呐。县领导难得到医院来一趟,我这个代理局长得鸣锣开道啊!”他说着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妇女,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没钱给停药了?”
那两个妇女紧忙说:“不是不是,我们一分钱也不差,现在我们认可花多少钱他们都不给治病。”
阮院长生气了:“你们这不是当着领导告我吗?”抢过话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巴局长皱皱眉头说:“活再忙也不差仨俩人,一百多人呢,一人担一点儿就行了。谁要扯别的冲我说,快打发大夫给人家治病去吧。”
阮院长没法再犟,就让身边的人找主管大夫给治病去了。
巴局长对阮院长说:“你这个人可也真是的,让我说你点儿啥好呢?搞卫生应当天天坚持,你可倒好,屎不堵腚门子不拉,非得等领导要来了,才着急忙慌的干这面子活儿!遇着嘎杂人儿,就掰不开镊子了。其实事在那儿明摆着呢:你们医院本来就不挣钱,再把病人耽误了,传出去影响更不好啊!要是真死了人,家属告上去,还得追究你的责任呐!干啥得先摸摸哪头儿大哪头儿小,能因为有人攀比就不让大夫给人治病了吗?”
阮院长苦笑道:“看花容易绣花难,这事说着挺简单,实际不好办呐!现在医院的百十来号人,有一半是领导硬塞进来的,啥能耐没有,捣蛋一个顶好几个,天天光尥蹶子不拉套。我是戏台上的皇帝管不了真事,还没法往上反映,得罪了那些靠山,我的饭碗就端不住了。就拿今天打扫卫生来说,必须一个摽一个的干,谁不伸手的就有人咬他们,啥道理跟这些人也说不通。我蜡头儿剩不高了,可是儿子还在这上班呢,我把人得罪透了,说不定哪天让人打发回家,他在这儿不是得让人欺负死吗?就这么打一棒子躲一躲,糊涂庙糊涂神将就着玩儿吧!”
正说着,来了四五个穿白大褂的,走在最前边的那人问:“阮院长,那几个人怎么闪边了?他们见硬就躲,我们也不干啦!”阮院长急忙陪着笑脸说:“他们几个有急患,我让他们处理一下。”一个染黄头发的女人上前说:“搞卫生这活又埋汰又累得慌,谁愿意干呐?他们心眼儿多的使个托儿猫起来,我们也有业务,也得去处理!”说着起身就走。阮院长笑着拦住她劝道:“你们看这医院跟厕所差不多,能下得去眼儿吗?别说县领导来了得批评,你们自个在这工作心里也不得劲儿啊!”
一个满脑袋羊毛卷儿的小伙子,大嘴撅得能挂住油瓶子,气乎乎的说:“那些卫生员都是白吃饱啊!平常为啥不打扫卫生?着急着忙让大伙替她们遭罪!你惯着那些姑奶子,干脆砍块板儿把她们供起来得了!”阮院长一个劲儿挑好听的说,巴局长也在一旁商量他们,这几个人才说:“今天给局长个面子,往后你姓阮的再向着这个灭着那个,我们就跟你没完!”说着气昂昂的走了。
阮院长叹着气对巴局长说:“今天你亲眼看着了吧?就这么蛮不讲理混搅搅,不能干事专门整事。我是啥招儿没有,豆腐掉灰堆——吹不得打不得呀!”
巴局长说:“他们说得好象在理,卫生员为啥不搞好卫生呢?管弓弓得弯,管箭箭得直啊!你这个院长难道连几个卫生员都整不直溜吗?照这么下去,这院长当得也没啥意思,赶紧给好人倒地方吧!”
阮院长打个嗨声说:“那几个卫生员你也不是不知道,都和领导沾亲挂拐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拿着批条就来上班。大字不认识几个,连注射票都看不懂,俩肩膀头子扛个嘴就敢出来混饭吃!我看她们实在干不了别的,只好让她们当卫生员。可是她们穷人长个富身子,啥活也不乐意干,个个打扮得像妖精似的,整天坐在屋里打扑克扯淡玩儿,白养活这么一堆咸腊肉,就能糊弄共产党那俩钱儿。我支使过她们两回,刚一张嘴,她们就七嘴八牙把我堆搡回来,好象怎么屈了她们材料似的。有好几个领导给我打电话说:孩子在哪儿已经够委屈的了,你就别再难为她了,如果撕破脸皮对谁都不好。这话傻子也能听明白啥意思。这些人都比我官大,冷不防背地里扎一锥子,我这小身板儿能招架得住么?我向你汇报多少回了,你也没拿态度啊!”
巴局长拉下了脸,说:“你是院长,自个手下的人还管不了?屁大的事也往上交,动不动孩子哭了抱给他娘,我还用你这个院长干什么?好了,现在先不说这些,明天的场面很关键,县领导原来就对这儿印象不好,你得想办法往黑的里边掺点儿红,让它变变色儿。特别是牛县长,专门能找别人的毛病,肚脐眼儿都说成是疤瘌,连熊带吓唬,好给别人戴上笼头,让他牵着鼻子走。他看谁眼眶子发青,谁就得倒霉!如果这回再让他说出点儿什么不是来,你这院长就当到头儿了,那时候我也保不住你。”
阮院长连连点头说:“你放心吧,我豁死豁活也整得亮亮堂堂的,决不给咱们卫生战线丢脸。”
巴局长说:“埋怨你也没啥用了,明天千万加小心,准备齐全,见机行事,着急着忙我给你搭帮架。管咋的咱俩在一块儿混这些年了,宁肯受拐带也不能看你的笑话啊!”
阮院长听了这话,才觉得心落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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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院长一大早就来到县医院。他又托人又啃面子的借了三十多盆花,放在刚进门的大厅里。还特意做了一个大横幅,上边写着“热烈欢迎县领导光临我院检查指导”,挂在楼房门口最显眼的地方。
他知道自个支使不动医院里的人,就临时雇了两个站大岗的,他在一边左看看右看看,一会说条幅偏了二三指,一会说这个花盆摆近了,那个花盆离远了。气得那俩人说他真难伺候,要摔耙子走人。他急忙说:“好好干,好好干,一人再给你们加五块钱。其实你们就知道干活挣钱,不知道今天的场合多重要——县太爷八抬大轿也请不到啊,好不容易来一回,如果他们心一乐,我们这儿一天云彩都散了;要是他们撅嘴了,我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平常累得发昏带小死也是白扯。”
忙乎了好大一阵,阮院长总算觉得顺眼了。这时职工也都来上班。阮院长告诉他们赶紧穿好白大褂,在门口一个挨一个站好。这帮人还算听话,不少平常就是在电视上见过县领导,今天总算能看着真人了,如果这些大官能瞅自个几眼,凑巧再拉拉手说几句话,往后跟别人唠嗑儿提起来都够光荣的了。他们个个都精心打扮了一番,许多妇女还起大早整了头型化了妆,有的咧嘴一笑脸上直掉渣儿。
阮院长让他们按个头大小排成队,又教他们说,看县领导一下车,就一齐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看县领导走过来就喊“首长您好!”就这么练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差不多喊齐了,可是县领导还没露影儿。
有人憋不住尿要上厕所,阮院长说谁耽误事扣谁二十元工资。那个羊毛卷儿头发瞪着眼睛说:“扣二百我也不在乎,憋坏了你能包得起是咋的!”说完转身就走,后边一帮人跟着。阮院长看挡不住了,就说:“上厕所都快一点儿,别误了欢迎领导!”
巴局长、阴乡长、柳絮也来了,互相打个招呼,就和这帮人一样,在门口站溜直的等着。约摸到十点钟左右,两辆锃亮的小轿车停在医院大门前。这帮人急忙迎上去,争着和车上下来的白胖子握手,这个说:“牛县长,您好!”那个说:“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阮院长身小力薄,费了挺大劲才挤到跟前,抢着说了一句:“我们县医院全体职工热烈欢迎您!”
这时后边轿车上下来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肩膀上扛个黑色机器,像半截炮筒子似的,对着这群人晃悠。牛县长刚进屋,站在那儿的白大褂就喊起了练好的那两句话,牛县长不由得笑了笑,朝人群摆摆手。阮院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觉得这两天没白忙乎,工资的事八成有门儿了。
牛县长走进二楼的一间病房。阴乡长急忙搬过一把沙发椅,柳絮掏出手绢把这椅子挨排擦了一遍,请牛县长坐下,扭头对躺在床上的庄好汉说:“牛县长看你来了!”
庄好汉正在打点滴,支巴着要坐起来。牛县长打个手势说:“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他身后那个长得挺俏皮的大姑娘递过一把鲜花,他接过来面向庄好汉,一字一顿的说:“庄好汉同志,你为了革命工作光荣负伤,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对你表示亲切的慰问!”
庄好汉看这么大的官跟自个唠这嗑儿,一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昨天柳絮来光教他要多挂几瓶子药,显得伤特别重,和县领导见面的时候还得说几句客气话。可如今听牛县长这么说,那台黑机器还总对着自个,整得他把原来想好的话全忘了,急得差点儿就要得火连症。突然想起领导慰问贫困户时,有个什么“热泪盈眶”,他也使出了这一招儿,没费劲就挤出了眼泪,浪词儿也跟着从嘴里冒出来了:“多谢牛县长,多谢县领导的关心!”说着就使劲抹眼睛,不一会就哭出了声。
牛县长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问他当几年村长了。他怕说少了让人小看,吭哧了足有两分钟,才说干好几年了。阴乡长紧忙打圆场:“庄好汉同志以前是全县模范治保主任,老百姓看他干得好,都选他当村长。上任以后,建起了规范化校舍,引进了好几个企业,还办起了渔场和木器厂,是个搞改革的大能人。”这几句话挺赶劲,给庄好汉添美了,撒的谎又不漏兜。
牛县长又问庄好汉入党几年了,庄好汉闷口了。阴乡长怕庄好汉吹大了,以后让牛县长知道了是个大麻烦,因为牛县长让人糊弄怕了,最恨当着自个面不说实话的人,发现了非往死收拾不可,就接过话茬儿说正在培养。牛县长有些不高兴了,说:“这么好的干部为什么不早发展入党?”柳絮说:“他们村支部书记嫉妒他,卡着不立会。”牛县长说:“我经常教育你们:干工作就要踢开绊脚石,打倒拦路虎!这样的支部书记就得狠治他,不能让他胡作非为。”柳絮接口说:“这老家伙在收费用的时候态度挺顽固,我按您的要求,已经把他拿下了。庄好汉同志的入党问题,近几天就召开党员大会研究通过。”
牛县长说:“你们也太教条了,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那道手续!改革嘛,就要特事特办,何必再让那些老框框套住手脚?这回来个一杆子捅到底,我现在就代表县委县政府决定:特批庄好汉同志入党,让他书记村长一肩挑!”阴乡长和柳絮听了连连点头。
牛县长又说:“最近全县要招聘一批干部,我多给你们乡一个指标,你们明天就到人事局给庄好汉同志办理手续,在乡政府按股站长安排,兼任书记村长,三项待遇都享受。”
阴乡长笑道:“庄好汉同志,今天你可是双喜临门呐,还不快谢谢牛县长!”
庄好汉大嘴咧到了耳朵丫子,乐得不知道说啥好了。想爬起来给牛县长磕头,牛县长笑着拦住了他,接着说:“很多人说我擅长表态,我认为当领导就必须这样。象庄好汉同志,干工作有魄力,敢于同歪风邪气做斗争,共产党的干部就应该象他这样!我要鼓励,要给重奖,要树立他当榜样!”
庄好汉的眼睛又冒水了,嘴唇哆嗦一会,带着哭腔说:“牛县长对我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过去都说忠不忠看行动,明天我就出院,回村收费用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革命到底。”牛县长说:“好哇好哇,这真叫轻伤不下火线,拿你当样板更有说服力。”又唠了几句,牛县长要打道回府,庄好汉要起身相送,看牛县长打着手势让他躺着别动,只好一边笑一边点头。
阮院长一直在门外等着没敢进屋,看牛县长出来,就迎上去说:“难得县长光临,看我们医院的面貌还可以吧?”牛县长搁鼻子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的接着往前走。阮院长紧跟在后边说:“我想向县长汇报一下医院的情况。”牛县长瞪了他一眼说:“你懂不懂规矩?有啥话跟你们局长说去,向我汇报你还不够级!”
这时已经快到门口了,阮院长知道牛县长进了小轿车,就再也说不上话了。他顾不上看什么好赖脸,接着说:“我向巴局长汇报,他说解决不了,就是,就是我们医院干部职工已经四个月没开工资了……”
牛县长停住脚,狠狠的盯着阮院长,搁二拇指头指划着说:“你还腆脸跟我说这话!想让县财政给你拨钱是不是?真他妈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这医院都让你管出花儿来了:人家妇女来戴环,竟然把人家子宫给整漏了;阑尾炎那样的小手术,活活把人给割死了!光这两下子包人家多少钱?铁锅还有个耳朵呢,除了又聋又瞎的,听说这些事谁还敢到这样的医院看病?我没顾得上处理你,你就自个找个没人的地方偷着乐得了!如今给你留脸不要脸,向我伸手来了!我明告诉你:要钱一分没有,要当院长的成车拉!你不能干别硬撑着,赶紧撂下,换上谁都不能整你这个熊样儿!”说完又瞪了阮院长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阮院长又急又怕,满脸淌汗,对巴局长说:“昨天合计好了到时候给我搭帮架,刚才看我掉地下了你也不接着啊!”
巴局长说:“你这个人怎么越活越回陷呢?好话到你嘴里也说不好,钱没要来反倒把我卖出去了,如今过不去河还赖裤裆大兜水!其实我对你够意思了,那些医疗事故我一直替你瞒着,不然你早就摊事儿了!今天没事先沟通就提工资的事,不纯粹是伸嘴巴子让人打吗?”
阮院长说:“出事故能怨着我吗?都是领导安排进来的那些二五子大夫干的好事啊!他们个个都比我牛气,我不住嘴儿的嘱咐过多少回,他们都不当耳旁风,还能成天跟在屁股后看着他们吗?结果可倒好,他们捅娄子了还整我一身包!好事都是花大姐,坏事全怪麻丫头,我一肚子屈跟谁说去呀?”
巴局长冷笑一声说:“我替你遮风挡雨,你不蒙情不道谢,还整出这些苞米穰子嗑儿!有啥想法你找牛县长说去,我可没闲心听你发毛秧!”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阮院长看巴局长那个态度,知道再说啥也没用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忙乎好几天落这么个下场,一个人站在那儿苶呆呆的发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