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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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面瓜吃完钣,就拎着粪筐出去捡粪。走到卫生所跟前,看老混子正在哪儿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十来个人围着听。他想返身回去,又觉得前边是粪最多的地方,不捡回去了可惜,想绕过去还得多走半里多地。正犯寻思,老混 子往这边看,他就只好捡直往前走。
屯里人都知道:老混子自从当上治保主任,真是官升脾气长——他说啥话屯里人都得听完,谁要是半道儿走了,他就拉下脸问:“我说话你不愿意听是咋的?还是嫌乎我官小啊?省长讲话你也敢溜号吗?”屯里人本来就怕他暗下毒肠,让他这么闹扯两回,谁都知道了这个规矩,看他在哪唠嗑儿一般都躲着。可是他专乐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要他张嘴说话,在场的就得硬挺到他说完。
老面瓜胆子小米粒儿似的,爬来个毛毛虫都把他吓一跳,更不敢犯老混子的忌讳,就假装么凑到跟前听。老混子说得正来劲儿:“屯里有那么几个愣头青,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别人一架弄,就不知自个能吃几碗干饭了,想要和庄站长过不去!告了好几个月还不是瞎折腾,庄站长没闪腰没岔气儿,给记个什么过,也就像弹个脑瓜崩儿似的,该当官照样当,还是咱屯子的人王地主!我早就说过:泥鳅掀不起大浪,蛆多拱不倒酱缸。结果真照我这话来了吧!还有的人,屎克螂跟着屁哄哄,看告状的蹦得挺欢,就不知道哪头儿炕热了,上边来调查的时候也跟着说庄站长的坏话,这样的人比告状的还可恶!别以为自个做得挺巧妙,背地奏本谁也不知道,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庄站长交得那么宽,啥事整不明白?你说的那些三七嘎杂话,早传到他耳朵里啦!我们哥儿们的厉害大伙也不是不知道,说不定哪天瞅冷子给你一家伙,让你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老面瓜听出老混子话里有话,知道是冲着自个来的,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工夫庄好汉走过来,穿着一身蓝西服,大背头溜光,大皮鞋锃亮,朝人群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又对老混子说:“郎主任,村上有要紧事研究,跟我回去吧。”人们看他俩走了,也都一哄而散。
老面瓜不知不觉的远远跟着这俩人,就听庄好汉说:“你快成二百五了,脑袋里少根弦儿!说你多少回了也没个记性,狗肚子里装不了四两香油,寻思啥就说啥,照这样能干得了大事么?谁对咱哥儿们啥样自个有个数儿就行了,这块地皮不是咱们说了算吗?恨谁就想法拾掇他,早早晚晚逃不出咱们的手心儿。跟这些人说那个有啥用,不等于是朝瞎子瞪眼睛吗?大吵大嚷的,没等下手先让人有防备了,到时候还抓你的话把儿!”说完这话回头瞅。老面瓜紧忙猫腰假装么捡粪,庄好汉好象也没在意,还是一边走一边说,究竟说的是啥就有点儿听不真亮了。
天头还不算冷,可是说不上是咋回事,老面瓜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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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面瓜躺在炕上,越想越闹心,翻过来掉过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心,象庄好汉老混子那样的,恨上谁肯定没好,自个是在劫难逃了。他总觉得嗓子眼儿象往出冒火似的,一会就得下地咕咚咕咚喝凉水。
甄能干睡得迷迷糊糊,连着让他搅醒两回,忍不住问:“你今天咋的啦,是不是冲着什么邪门歪道了?”他说:“没啥事,没啥事,就是老渴。”甄能干说:“你别跟我连藏带掖的了,我听你一劲儿打嗨声,就知道你遇上了什么犯愁事儿。”他嗯嗯两声想遮过去,甄能干又说:“是疖子早晚得出头儿,拔出脓塞子还能少遭点儿罪。赶紧跟我说痛快话,我还能帮你熬过这一关。要不然真出事的时候,你一个人更扛不了,我还得怨恨你。”他想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就把今天老混子和庄好汉的话学述了一遍。
甄能干说:“那俩小子就那德性:三天不吹牛,嘴唇子都干巴!信他们话就没法活了。咱家啥事得罪过他们?选村长你把票让他们随便划,这事我都觉得对不起辛长好,可也顺着你了。交费用咱上赶着把钱送去,告状那事咱也没沾边儿,他们从哪能恨着咱?咱有病的不吃,犯法的不为,他们就是权力再大,还能把咱撕巴撕巴蘸酱吃啊?”
老面瓜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就得跟你说实话了——那天我上前屯大表侄家帮工,回来你就出去打猪食,我收拾园子里的乱柴禾。这时候来了两个人,大眼珠子的叫什么科长,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伙。他们先说知道我老实厚道,劳而苦干,想找我问问屯里的事。我说:我就知道干活吃饭,别的啥也不知道。那科长说:你交多少费用还不知道吗?我说去年交了一千六百多,当时要得急,猪羔子没等长够个儿就卖了交费用,园田地打的那几麻袋黄豆也都送去顶帐,过后一算计比私买地都贵了,还格外搭了好几个义务工。那科长问校舍和渔池的事,我说:老房子新房子都在哪摆着呢,都是啥样你们自个一看就明白了;渔池我连边儿都没沾过,问我等于问菠罗盖儿了。那科长又问现在的村干部好还是以前的村干部好,我说都好。他问好在哪儿,我说:以前的村干部过日子细线儿,费用少;现在的村干部干得红,上边说好,那肯定就是好呗。那科长笑了,说:你这人确实挺实在。再没说啥,他们就走了。”
甄能干呼的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你还腆脸说呢!我告诉你多少回了:紧睁眼睛慢张口,遇上是非躲着走。这回可好倒好,酒壮熊人胆,喝过量了啥都不管不顾,不分好赖话,连寻思都不寻思拿过来就说!你说费用多,这话就最犯忌讳!庄好汉和老混子是啥人你还不知底吗?坏得直冒脓!屯里左一出右一场背地下手的缺德事都是谁干的呀,他们恨上谁还能有个好吗?你就等着受祸害吧!”
老面瓜急得鼻涕眼泪一齐淌:“我当时也不知道这话犯毛病啊,现在把舌头咬下来也不解事了。干脆明天我就喝点儿敌敌畏得了,他们看我死了也就消气了,省得拐带你们娘儿几个。”
甄能干说:“大老爷儿们怎么说这没囊气的话!这点儿事就犯得上死呀活呀的么?错了错安排呗。我是说闲唠嗑儿惹这麻烦不值得!收费用全屯子老百姓都一样,不是光对咱一家来的。咱吃亏挺着点儿,路凭别人踩,咱在后头跟着,慢慢就有说公道话的人了,哪显着你说什么多啦少啦!”
老面瓜不哭了,寻思一会说:“实在没别的办法,三两天我看庄好汉在家闲着呢,我进屋就给他跪下,把当时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他,求他千万别误会,他也许就不记恨咱了。”
甄能干说:“咱好歹也叫个人,凭啥跟他那么低贱呢!”
老面瓜说:“这事不递小话儿解不了哇,我认可当一回三孙子了。”
甄能干说:“算了吧,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嘴像棉裤腰似的,好话也得说走板儿了,反倒惹人家生气。有病去烧香,死得更快当。人家本来不一定说你,你反倒上赶着去认错,不正好让人家抓个冤大头吗?越怕越有鬼,干脆就当没有那么回事,他还能平白无故要谁的命啊!”
老面瓜说:“明情说的就是我,如果还装糊涂,庄好汉不是更来气吗?实在不行托个可靠人把话递过去,说明白咋回事,再垫几句好言,求他高高手,等几天我再拎点儿东西到他家串个门,这个仇疙瘩就能解开了。”
甄能干说:“就是我依着你,上哪儿找那接洽人去?”
老面瓜说:“我看就托你大哥吧,他跟庄好汉挺靠,几把事都是庄好汉圆全的,还经常到他家喝酒去。”
甄能干说:“灯草棍儿能当火把使么,根本就不是那玩艺啊!我那个大哥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干啥都得自个先捞点儿便宜,多昝给别人办过正经事?再说我俩不是一奶同胞,他是他妈走道儿带到我家的,就跟着姓甄了,前一窝后一块的,隔层肚皮差层山呐。平常咱俩家就没啥太大来往,自个过自个日子,人不求人一般大。这回托他说合事,成不成都象咱欠他一辈子人情似的,扯尾巴抡起来没头儿,咱受得了吗?你别忘了那是个赖搭儿啊!”
老面瓜说:“他好图小利我知道,咱就顺着他的脾气,先请他撮一顿,他能把事办好了,等大君过年回来,再到他家送点儿东西去,也就把他答对得挺乐呵了。”
甄能干说:“他这个人最差劲,卖石头都想掺点儿水,为了自个得利谁都糊弄,从来没有准秤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不底实。顶要紧的是他跟庄好汉真好假好?他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庄好汉能拿他当回事么?跟他挺近便似的八成是逗他玩儿,再不就是图稀他点儿什么。要真是这样,求他也是白扯,捡药渣子吃能治病么?”
老面瓜说:“和庄好汉最好的就是老混子和狗蹦子,还有那几个跑骚的娘儿们,这样人能帮咱们说好话么?咱也求不动啊!算来算去还是你家大哥,我听他说多少回了,庄好汉帮他办了不少事,给他挺多好处,他俩确实挺有交情。管咋的一笔写不出两个甄来,他肯定能帮着使把劲。偏方治大病,这法子也许能顶用。不管办到啥程度,也比这么干挺着强啊!”
甄能干叹了口气说:“我担心这是跟瞎子打听道儿,啥也整不明白还闹个白费事。看你眼泪巴叉的这副可怜样儿,怕你憋屈出个好歹来,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宁肯破费一把也由着你的性儿吧!不然你成天这么提心吊胆的,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得趴架,认可花点儿钱解解心疑了。我心明镜儿似的这是肚子疼抹眼药水,可就是啥事不顶也比你愁坏了强啊!”
老面瓜说:“这事能整明白我心里就去块病。往后我一天多捡两筐粪,几个月就能把这笔花销挣回来。反正力气攒不下,没有干活累死的,多吃点儿辛苦算啥,只要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就行啊。”
老两口没心思睡觉了,坐起来合计怎么办置那个场面,到时候怎么说,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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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桌上摆着一盘煎鸡蛋,一盘炖豆腐,一盘油炸花生米。中间是一个小盆儿,里边装着鸡肉炖蘑菇。桌角摆着一盒过滤嘴烟,两瓶商标都掉色了的成瓶酒。
甄小抠盘腿坐在炕头,巴叽着嘴说:“老妹夫你也太多心了,咱哥儿俩啥关系?亲戚还有比咱们再近的吗?要喝酒随便整个家常菜得了,哪犯得上为一个兔子摽盘夹子呢?就是凉水温成热水,大哥心里也领情了,这么破费让我不好意思啊!”
老面瓜蹲在他的对面,恭恭敬敬给他倒满一杯酒,说:“大哥别见外,这些年没少拉帮我,请你喝酒还不应该?菜都是自个家出的,烟酒是大君拿回来的,好孬是个心情吧。”
甄小抠喝了一大口酒,夸了声好酒,又啃了一块鸡肉。老面瓜知道他口壮,把鸡大腿夹到他碗里,他也不推辞,眨眼的工夫就存进肚子里。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说:“如今日子好过了,不象生产队那昝,粮都不够吃,天天早晨空肚子干活去,吃顿饱饭都赶上过年了。平常谁家能舍得吃鸡蛋呐?豆腐也得来客才买,养几个鸡自个舍不得杀,卖了换点儿零花钱儿。”
老面瓜也陪着喝了一口,说:“可不是咋的,那时候不但吃的不行,活也特别累,整天起早贪黑,一年四季没有闲时候,真是拿着身子当地种啊!要不然就得胀肚,胀多少扣多少口粮,本来那点儿玩艺就不夸堆儿,让生产队扣点儿就更没啥了。没办法,只好咬牙挺着,豁死豁活的干,忙铲忙割那些日子,一天到晚没有断汗的时候,小布衫儿都能拧出水来。唉,庄稼人就是这么回事,磨骨头养肠子啊!”
甄小抠说:“那昝你确实真出力,可是细寻思也没吃着亏。掏大粪那活没人愿意干,让你干你就干,结果一天多挣两分,阴天下雨别人呆着,你照样出工挣分,全队社员年年数你工分多。有一回上边来检查,那个领头的官不小,看你挑着两桶大粪,问你臭不臭,你说不臭,只要能多打粮就行。他高兴了,当时就赏你一张党票,还让你当劳模,奖给你一套线衣线裤外带个背心儿,上边还印着县政府的大红字呢。你记得不?当时提你当粪肥组长,我坐在炕头旯旮,先举手同意你的,从那儿往后你一天又多一分。”
老面瓜说:“跟大哥你实不相瞒,没干掏大粪那活之前,我一般不在外边拉屎,宁肯憋得肚子生疼,连跑带颠往家走,也要拉到自个家屎缸里。这么积少成多,一年也能换个十分二十分的。等到我挑起大粪桶以后,就不能再那样式的了,赶到哪儿拉到哪儿。要不然我家大粪工分多了,别人不知底细,以为我做弊,让人说闲话呀。其实生产队那昝你最光棍儿,会捅咕个机器啥的,细作活都让你干,一年少挨多少累啊?特别是开油坊那几年你更神气,家里吃油像喝水似的,大酱都搁油炸熟了再吃。”
甄小抠乐了,又抿了一口酒,夹了一块鸡肉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那时候在油坊干活的都是高草,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拉屎都油汪汪的。拿豆饼换烧酒换白面,半夜歇着就整油炸饼吃,酒管够喝,没啥下酒菜也能整进斤八两的。有一回让辛长好知道了风声,我猜傍八成要查我们的岗了,就让大伙把屋烧滚热,脱光膀子干。辛长好来了,看我们个个满身是汗,没抹得开动真格的,临走时说了一句:往后那事少干点儿!就这么躲过了一难。要不然面口袋和酒瓶子就在黄豆袋子夹空藏着,不费劲就能翻出来,追究下去一人扣几百分都不屈。”
老面瓜说:“生产队的便宜事我是一点儿也没捞着。不怕大哥笑话:我家平常一天熬一顿菜,就搁那么几滴油,净搁咸菜大酱糊弄肚子了。来客了讲不起多搁点儿油,客一走刷锅水都当汤喝,挣不来就得认可自个节省点儿呗。”
甄小抠说:“这事我想开了:反正是大家驴大家骑,必须得藏个心眼儿,找机会能多对付点儿就多对付点儿,这么干大伙都得承认有能耐。象你就不行,论起庄稼院这些活儿,你干啥都是把好手,扶犁点种赶车扬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从来不藏奸,没有讨人嫌的时候。可惜总是那么实打实凿,结果最后啥实惠也没捞着,落个费力不讨好。”
甄小抠越说越高兴,看老面瓜直发愣,就说:“老妹夫,你怎么不伸筷儿呢?这鸡肉炖得可香啦,光我自个吃不好意思啊!”
老面瓜急忙又给他夹了一块,看鸡肉挺下货,自个就挑了一块骨头多的放进碗里,却舍不得往嘴里搁。笑道:“大哥你觉得顺口就多吃点儿,在这儿就和自个家一样,千万别装假。”
甄能干放好桌子摆上酒菜就到外边去喂猪,添完猪食在外屋剁白菜叶子准备喂鸡,听俩人净唠闲嗑儿,酒喝了一瓶多还没扯上正题,就进屋插嘴说:“大哥你还不知道呐,这几天他连着急带上火,吃饭象咽药似的。别说炖鸡肉,就是摆御宴他也吃不下去呀!”
甄小抠说:“是因为房子破还是大君急着娶媳妇?啥事也不能耽误吃饭睡觉啊!车到山前必有路嘛,着急上火能当事办呐?”
甄能干说:“要是自个家的事何至于这样?这回是天上掉下来的事——他喝了两盅小酒儿,忘了自个啥身份,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八成冲犯着庄村长了。”接着把老面瓜跟那个科长说的话掐头去尾学述一遍。
甄小抠一拍大腿说:“老妹夫啊,你平常啥事都加小心,放屁都怕砸着脚后跟,这回是咋的啦?上边查庄村长,你还说费用多,连校舍的事你也敢搭话儿,这不是给庄村长加罪吗?背后讲究人,恨过掘祖坟呐!你怎么敢惹他呢?往后日子还有个过吗?他跟上边的关系咣咣的,我摊事的时候可亲眼见了。如果哪天他找老道会气,你可就倒灶啦,能不能给你留活口儿都不好说呀!”
听他这么一说,老面瓜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本来想好的话也忘个溜溜光儿,吭哧半天才说:“话一就说出去了,不能象放八卦那样再拽回来呀,我可该咋办呢?”
甄能干接着说:“妹子这人你也知道,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抹不开张嘴求人,今天把大哥请来就为这事。你和庄村长挺铁,想求你过个话儿,你先探探他口风,看他知不知道你妹夫说啥,如果他不知底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就搁话岔过去,象没有啥事似的。如果他听说了,你就跟他解释解释:你妹夫当时说那话就当闲唠嗑儿呢,要是知道对他不利,吓死我们也不敢冒那个炮啊!捎话捎多了,捎东西捎少了,肯定有人为了向庄村长买好,里一嘴外一舌头的,添油加醋的传瞎话,求他千万别往心里去。只要他不怪罪我们,逢年过节我们都想着答谢他。你面子大,这事就靠你说合了。”
甄小抠这时已经喝到量了,听甄能干这么说,心里挺高兴——活这么大岁数了,还真没人这么求他;托他找村长办事,这证明自个混出名堂来了,在这块地皮上能吃得开了。他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又点着一棵烟,抽了两口,使劲把腿盘了盘,说:“换个别人,杀一刀我也不能说,可是咱哥儿们我啥也不能背着你。我和庄村长确实是纯老铁,好几回事全靠他了:和瞎咋呼打官司,还有狗蹦子那码事,他都向着我,处处让我占便宜。特别是我进去那回,他托完局长托院长,最后求到省长头上,硬把我要出来了,走人情钱都是他花的,我想还他,他说啥也不要。好几千块呀!你说我俩得好啥样吧?话说回来,大哥我心里也不叉车,对他也得有个意思,钱是钱物是物的,就连咱们分的那箱啤酒我都没舍得喝,全给他送去啦!我当时就想:君子留道后来走,就是我没啥事求他,老亲少友一旦托我找他办事呢?我得给这帮人铺条道儿哇!眼下就证明我看事远吧?多亏当时送个人情留条后路,不然现在能好意思和他说话吗?你们两口子放心,包在大哥身上,保证你们百病不犯,还得对你们格外高看。这点儿事办不好我就不姓甄了,你们以后别认这个大哥!”
听他这么一说,老面瓜心里开两扇门似的,紧忙举起酒杯说:“大哥呀,有你出头安排,我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妹夫先谢谢你啦。只要庄村长不记我的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哥你呀!”
甄小抠喝了一口酒,抿抿嘴说:“咱老哥儿俩谁跟谁呀,你这么说不是太外道了吗?我什么好处也不要,就是庄村长哪儿,也用不着这个那个的。大哥的面子比什么都值钱,我跟他说话铁定好使!”
有经验的人常说,喝醉酒的人少不了三大样:一是硬说自个没喝多,二是朝人要酒喝,三是净唠没影的嗑儿。甄小抠也不例外,喝着喝着问:“老妹夫,你分的那箱好啤酒呢?我那箱等于给你走人情了,你的干脆拿出来咱哥儿俩喝它得了。”
老面瓜原本留着这酒等大君回来过年的时候再喝,如今大舅哥提出来了,自个又求人办事,不能舍不得。没等甄能干发话,他就从身后被垛里把那箱啤酒拽出来,打开箱子掏出几罐摆在桌子上。甄小抠摸起一罐啪的一下子打开,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巴叽巴叽嘴说:“真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啤酒的滋味比玻璃瓶装的好多了。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公安局长请我和庄村长吃饭,喝的酒就和这个差不多。老妹夫,你也喝一罐尝尝。”
老面瓜说:“我喝不惯那玩艺,总觉得酸叽溜的没啥意思,就搁白酒陪着你吧。”
甄小抠又打开一罐,边喝边把嘴凑到老面瓜耳朵跟前,挺神道的说:“老妹夫,有个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今天第一个告诉你吧:我这回进去,真是因祸得福了,交下不少大官,公安局的,法院的,说了算的都成了好朋友。要是一般人,非得替路路通顶缸儿不可,说不上判几年呢!我就靠这帮哥儿们保着,啥事没有,白吃白住一个来月,一分钱没花。老混子姐夫就是那里的头头,不信你问问他去。往后咱亲戚圈儿里谁家有事,要和公安局法院打交道,我一句话就能把事摆平!”
老面瓜喝得也有点儿晕乎,听这话就当真了,说:“没想到大哥有这门路,往后谁欺负我,你可得帮着说话呀。”
甄小抠说:“老妹夫你就瞧好吧,咱哥儿们在大坑屯一马平川!不是大哥跟你拉宽绰:往后你遇上波波折折的事我全兜着,谁敢跟你扯别的,我跟管事的喊一嗓子,当天就把他抓进去蹲风眼儿,多昝把他整告饶拉倒!”
老面瓜说:“我可不想把别人怎么样,只要别人不找茬儿熊我,就挺知足了。”
甄小抠肚子楦得溜圆,打着饱嗝,抽着烟卷,又和老面瓜天南地北的唠起来,说他有多大能耐,办过多少漂亮事儿,听那意思都快赶上庄好汉了。除了这位大爷,全屯子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不在话下,根本没法和他比。
正说得来劲儿,油瓶子来喊他回家打猪食,他才穿鞋下地。临走先把剩下的那半盒烟揣进兜里,又顺手把喝剩下的那半箱啤酒夹在夹肢窝底下,边走边说:“反正你也不乐意喝这玩艺,我当大舅哥的就不客气了,留着哪天庄村长到我家好请他喝。”
甄能干有点儿舍不得,心疼也得咬牙挺着。
出屋时老面瓜嘱咐道:“大哥呀,那事全靠你费心了。”
甄小抠拍拍胸脯说:“老妹夫这点儿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油瓶子说:“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连吃带拿呢?脸让黑瞎子舔啦?我都替你臊得慌!”
甄小抠咧咧嘴说:“这也不是外人家,我越实在他们越高兴。”回头对老面瓜说:“老妹夫别送了,你安心等着吧,大哥我指定办把敞亮事儿!”
油瓶子看甄小抠走道就象扭秧歌似的,不由得来气了:“看你喝得那熊样儿,把人家酒壶都捏扁扁了!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个牙长齐了没有,就到人家混饭吃,得馋痨了还是咱家没米下锅了?听你玄天日蛋的,好象浑身都是能耐,不知道许死人想死人,到时候答应人家的事你办不明白,吃下去的还能吐出来吗?看你怎么腆脸和人家见面!”
甄小抠说:“这你不用担心,他们不求金不求银的,只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妥。”
油瓶子说:“夸口的大夫没好药,看你这样就知道啥也办不成。”
甄小抠说:“你真是隔门缝瞅人把我看扁了,天长日久就知道你男人有多大本事了。”
油瓶子说:“你真是脸大不嫌乎坷碜,吹得自个都不信!当代厂长那几天也是这个德性,好象你马上就能发财了,卖水的看大河都是钱!结果怎么样?没撵着山里的梅花鹿,反丢了自家的小毛驴,搭了一千四五百块,还背了一裤兜子人情!”
甄小抠说:“你净说那些没用的,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得了,别的先不提,我今天起码闹个肚子圆吧!”
油瓶子说:“香嘴臭屁股的攒下啥了是咋的?就图稀吃那口东西,什么都不顾了,许天许地的啥都敢答应,整不好还得让人家撸肠子!”
甄小抠说:“还落了这些啤酒呢,等珠子相亲的时候往出一拿多好看呐,谁都得承认够级别。”
说话的工夫到家了,甄小抠往炕上一躺就过二道岭了,油瓶子磨叽啥他也听不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