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奴隶们”：童书出版涉及种族问题，也大有风险

童书出版，也有风险。


2015年1月，兰登书屋旗下的童书出版社“施瓦茨和韦德”（Schwartz & Wade）出版了一本44页的图画书《一份精致的甜点：四个世纪，四个家庭，一份美味的甜点》 (A Fine Dessert: Four Centuries, Four Families, One Delicious Treat)。

“微笑的奴隶们”：童书出版涉及种族问题，也大有风险

图书的对象是4-8岁的儿童。书中讲了四个故事，以四个世纪里四个家庭做同一种餐后甜点“黑莓甜点”（blackberry fool）为线索，向儿童介绍四个世纪里的社会（黑莓、奶酪的采集与生产）、技术（甜点制作方式和工具）和人际关系（家庭的构成、谁来做甜点、谁来一起享受）的变化。


四个小故事分别发生在1710年的英国莱姆、1810年美国的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1910年美国的波士顿和2010年美国的加州圣地亚哥，四个儿童与母亲一起制作黑莓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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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多年前，在英国莱姆，小女孩随母亲去山上亲手采摘野黑莓，回家做黑莓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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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做甜点，事事都需要自己动手，要亲手挤奶，制作奶油，图书为儿童读者描述了制作奶油的过程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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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多年前，在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一个奴隶种植园，身为奴隶的黑人小女孩与同为奴隶的母亲到种植园的果园采摘黑莓，回家为主人做黑莓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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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不再需要自己挤奶，牛奶直接由附近的奶制品作坊送过来，制奶油的工具由隔壁铁匠铺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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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与母亲一起为主人制黑莓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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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多年前，在波士顿，小女孩与母亲去露天集市购买两盒黑莓，回家做黑莓点心。这时不再需要自己采摘黑莓了。图画反映了当时的建筑和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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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加州圣地亚哥，所有黑莓点心的原材料都来自超市，存放在冰箱。这时，家庭组合也多种多样。画中的主人是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和儿子，进来的客人是一个黑白混血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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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有四个家庭晚餐后吃黑莓甜点的场景。四个世纪里，社会、技术、家庭和人际关系变了，但是童心没有变：晚餐之后，孩子把做甜点的盆子添吃干净，心满意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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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顿，南卡罗来纳州，身为奴隶的黑人母女给主人家上甜点，旁边黑人男孩给主人家打扇，真实反映了当时的主人与奴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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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出版后，媒体的好评如潮。图书也获得了美国图书馆协会的凯迪克大奖（Caldecott Award）的提名，入选了《纽约时报》“2015年十佳儿童绘本”。


但是，读者的反映呈现两个极端：亚马逊书店上面，86个读者评论，5星占52%，1星占42%。问题出在描绘黑奴制作甜点的那个故事。在这些图画里，身为奴隶的小女孩与母亲一起为主人做甜点。有人指出，在美国内战时期，黑奴家庭都是分离的，大人被拍卖，只留孩子在主人家里干活，这个故事里面，小女孩却是与母亲住在一起，而且，许多画面里，女孩都面带笑容。这个故事美化了奴隶生活，误导今天的儿童。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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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黑莓的时候，女孩面带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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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奶油的时候，女孩面带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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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吃晚饭的时候，母女俩躲在衣柜里，女孩舔吃做甜点的碗，也是面带笑容。


此书的作者艾米莉·詹金斯（Emily Jenkins）和插画家苏菲·布莱克尔（Sophie Blackall）都是白人。詹金斯也曾考虑到这个故事的敏感性，她在图书末尾的作者后记里写道：“这个故事里有些人是奴隶，虽然此书没有足够的篇幅去充分讨论奴隶制的话题，但是我想为今天的读者描述1810年代的美国生活，不愿回避这一段历史。我的故事是关于即使在极度艰苦和不公的环境里，人们也可以在手艺和甜点中寻求快乐。在那种环境里找到快乐，更显出人性的强大。”


但是，负面的评论越来越多，称此书为“微笑的奴隶们”。宾州大学教育学院一位助理教授在书名上也发现了问题：《一份精致的甜点：四个世纪，四个家庭，一份美味的甜点》，似乎告诉读者，奴隶家庭与另外三个家庭具有同样的社会地位。她发问：“如果给费城一个黑人学生占90%的班级读这本书，孩子们会怎么感觉？”


众怒难犯，作者艾米莉·詹金斯不得不在网上发表道歉，自我批评对种族问题缺乏敏感，宣布把版税收入捐献给一个名为“我们需要种族包容的图书”（We Need Diverse Books）的民间组织。


但是插画家布莱克尔很觉委屈，认为自己并没有美化奴隶制度。她指出，许多儿童读者反映，对奴隶母女躲在衣柜里的那幅画面反应强烈，从中体会了奴隶的毫无自由和不公平遭遇。但是一位黑人图书馆员认为，这幅图画让4～8岁的孩子们觉得像是捉迷藏，“很好玩”；她指出，奴隶是不会为了吃剩下的甜点冒如此的生命危险。


但是布莱克尔坚持认为关于奴隶母女画面的批评是错误的。“我认为所谓‘微笑的奴隶们’的批评是断章取义。读解图画是一种主观的体验。在图画中，身为奴隶的母亲根本就不微笑，在伺候白人家庭的时候，她阴沉严肃，只有和女儿一起，她才显得温柔体贴。女孩一共微笑了两次，我对这些微笑认真思考了很久。第一次，母亲和女孩在种植园采摘黑莓，我想象这是一个难得的时刻，她们一起在户外，远离主人的房子和监督，母亲在对她的孩子说话，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个亲密的时刻，但妈妈没有笑，女孩仅仅微笑。


“我相信历史上受压迫的人们总有一些微小的时刻让他们发现了安慰，甚至快乐，这才是我的意图。第二个微笑来自女孩完成了打制奶油的时候。在图画中可以看到，这是一项很艰苦的工作，微笑的目的是表现女孩完成任务后感到自豪，她仰望着一个人，可能是她的母亲，仿佛说：‘我成功了！’从这本书更大的背景来看，这两个笑容并不是随随便便或可有可无的。批评者称她们为‘微笑的奴隶们’，这个指责暗示有多个看似快乐的奴隶，这并不是我的意图。”


有人问布莱克尔，为什么没有事先找非州裔读者试读，征求他们对书中描述奴隶生活的看法。布莱克尔说：“我给一些朋友看过，但是没有要求他们审查内容，我认为让他们成为黑人社区的代言人是不合理的。而且试读者的观点也是多种多样的，不会有任何共识。这是一个艺术过程，不是一个科学过程。说到底，人们对图画的读解是很复杂的。我不能保证人人都会根据我的意图来看我的图画。我只能保证我对每一幅图画尽量做全面而周到的研究，富于同情心和想象力。”


根据美国“合作儿童图书中心”（Cooperative Children＇s Book Center）的统计，2016年，美国出版了3400种儿童图书，其中只有215种童书的作者是黑人、拉丁裔或本土印第安人，比例仅为6％。尽管描写不同种族和多元文化的童书数量增加，但这些童书大部分仍然由白人撰写。


现在，出版社为了避免不小心得罪或冒犯某些读者群体，开始雇用专业的“敏感内容读者”（sensitivity reader），例如白人作者写黑人的故事，先雇专业的黑人“敏感内容读者”看一遍书稿，找出其中不真实或冒犯的内容和字眼，这些“敏感内容读者”看一部6万～10万字书稿，收费250美元。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练小川微言”，原题为《童书出版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