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子（短篇小说）

伊通河畔“回忆岛”碑石周边，是一个环形的大理石铺装的座椅，可容纳十几个人休息。

一个古稀老人打开录音机，正闭目欣赏京剧《贵妃醉酒》；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少妇，牵着一个毛白如雪的大公狗，凑到身边坐下来，对狗说道：“歇一会吧，儿子，听听戏，”。

那狗很懂事儿地趴在女人脚边，用舌头舔那女人从凉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那女人一跺脚，说道：“乖儿子，别闹！”

老人睁眼一看，身边并无小男孩儿，只有年轻女人和雪白公狗，随口问道：“这狗几岁了？”

女人用脚轻轻地碰狗一下，说道：“回答爷爷，你几岁了”，那狗“汪、汪、汪、汪！”连叫四声。

坐在圆圈椅另一侧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闻声过来，好奇地问：“这个狗四岁了吗？”

“是呀，四岁了！”女人颇为得意地说。

“啊呀，多聪明的狗呀，真可爱！”

“儿子，听见了吧？姐姐夸你哪！”

老人越听越觉得不像话，气愤地关掉录音机，《贵妃醉酒》一停，白狗“汪汪汪”地叫起来。

“别生气呀，儿子，一会儿，咱回家再听，让你听个够！”

“你叫它什么？”老爷子瞪了狗一眼，狗对他“哼”了一声。

“我叫他，儿子呀！”女人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能这样称呼呢？”老人家忍无可忍了：“荒唐！”

“怎么荒唐呢？”那女人不动声色地说，“看来，老人家您没养过狗吧？”

“我告诉你，怎么荒唐，”老人说，“我说荒唐，有两点理由：这第一，人与狗不同类，与狗排辈分，谓之‘乱类’，这第二，退一步说，不考虑‘类别’，人与狗混合排辈，它也不该是你的儿子呀，”

“那应该是什么呢？”女人仍不动声色地问。

“这么说吧，2岁的狗相当于人的22岁，3岁狗相当于人的28岁，4岁的狗相当于人的32岁，看你的年龄绝超不过30岁，你不应叫他狗儿子，而应该叫他狗哥哥……”老人愤愤地说：“什么世道哇，人际关系普遍紧张，人狗关系却很和谐！”

“老人家，您把我说得太年轻，实话告诉您吧，我今年55岁了！”女人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按您的说法，4岁狗相当于人的32岁，再按您所痛斥的‘乱类’来排辈，您说，他是不是属于我的晚辈呀？”

“你55岁？”老爷子的眼睛瞪得滴溜圆，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足足看了一分多钟。“开玩笑！本人阅人无数，从不眼拙，你，55岁？谁信哪！”

那女人并不搭话，只是打开精美的小皮包，取出小钱夹，从中拿出身份证，递给老人家。老爷子一看，傻眼了：身份证的号码是：220103196112254*，他仍小声嘀咕着：怎么会呢？

这时，老人和女人身边聚拢很多人，大家关注的中心，不再是人狗排辈的问题了，而转到那女人怎么会55岁的问题了。

那个小姑娘问：“大姐，您说说呗，您是怎么保养的？那么年轻！”

“小丫头，你叫我什么？叫大姐，我明明55岁了，你还叫我大姐，大姐是你叫的吗？”女人嗔怪地说：“你应该叫我姨，要想讨我高兴，就叫我小姨，这么称呼不行吗？”

“行、行，我错了，别见怪，小姨！”那小姑娘油腔滑调地恳求道：“小姨，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吧，求您啦！”

“我真那么年轻吗？”那女人反问道，“这个问题，总是让那些被饱饭撑得没事干的人，问个没完没了的，真烦人！不过，对你这个甜嘴巴舌的小姑娘例外，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太好啦！”小姑娘高兴地说：“谢谢您，小姨！”

“您看小姨的形象怎么样？还不算赖吧？”那女人旁若无人，就像与小姑娘谈私房话似的。

“岂止是不赖，您是个大美人，简直美丽绝伦！”小姑娘说，“要不，人们怎么都怀疑您的年龄呢？”

“你也说我美丽？见鬼去吧，美丽！”那女人愤愤地说。“我就毁在这个‘美丽’上了！”

“小姨，您咋这么说呢？女人谁不希望自己美丽呢？”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的，你小姨有点另类，与平常女人不太一样，或者说，有点儿怪怪的吧……”

“您怪吗？”小姑娘认真地打量着她，“我咋看不出来，您怪在哪儿呀！”

“那是你不了解我的底细，”那女人呼吸有些急促，这是她久违的激动。“来，坐在我身边，听小姨慢慢对你说。”

于是，小姑娘和围观的人，听到一个美丽不凡女人的司空见惯又耐人寻味的故事。

她叫常雅洁，中学就读于全国十大名校之一杭州建国中学，能歌善舞、文理兼备，并且是赫赫有名的新苗儿诗人。高考时仅以一分之差，逊于全省文科状元，屈居于省内龙虎榜的榜眼，考取北大文学院。大学就读期间，综合测评的成绩一直高居榜首，并且是众望所归的校花。

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她想在诗歌创作上发展，她的才貌（她后来知道，主要是貌）震惊了诗坛，她的诗歌在纸质诗刊，每投必发，百发百中，起初她自鸣得意，以为在诗坛上凭自己的才华，就可以闯出一片天地来，她开始阅读世界诗坛名人传记，正当她雄心勃勃地想向世界诗歌巅峰冲击时，一位对她欲求未遂的诗坛重量人物，揭露了她初期在诗坛出风得意的隐秘；原来那个大人物对她的花容月貌垂涎已久，以暗暗地对她的关照，作为对她的情感储蓄，在一次全国诗歌创作酒会上，那位老诗人借酒壮色胆，在常雅洁的独居房间里，道出其中的猫腻，并要索取多年情感投资的利息。小常如五雷轰顶，第一次感到人格和才华被亵渎的耻辱；第一次感到一向崇拜的诗界权威竟然如此下作，第一次感到一向圣洁的诗坛竟然如此龌龊……她触犯了那位大诗人的逆鳞，一连串的报复接踵而至，先是诗文无处发表，继而毁于性谣言四起，她一怒之下，离开诗坛，发誓不再写诗……

后来，她辗转来到北国边城，走进文艺圈儿，凭着她的超人的天分和非凡的努力，半路出家的她，竟然成为当地歌舞剧院的台柱子。不料，红颜又引来祸水，不久，在安排一个大型歌舞剧角色时，该剧院副院长兼总导演，早私下里提出色情交易，如果在演出前，她能与他先演一出床上戏，那么女一号非她莫属，如果不答应，连女三号也没戏。自古就有卖艺不卖身的高雅女优，心高气傲的她，什么阵势没见过，岂肯在一个“边塞小镇”，为一个区区的角色，去卖身求荣？这年头，得罪单位领导，就等于放弃本职工作，于是，她很知趣地离开那个歌舞剧院。

她很爱演出事业，怎奈连去几处求职，她这才明白，导演提出与女一号上床，是那个特殊领域的潜规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彻底绝望了，她恨妈妈给她个狐狸精似的鬼模样，这副德性只配剃个光头，躲在深山古洞里，在青灯古佛前了此一生，千万别进桃花庵遇见花和尚……

她曾有过四次不成功的婚姻，三次是她被人家给“蹬了”，一次是她把人家给“蹬了”。结论是：她不具备结婚才能，她不便具体地说明，简而言之，她不是形容秀美、举止端庄、床上癫狂的那种，她有着轻微性冷淡倾向。

“关于你问我为什么显得年轻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有精神病，属于快乐形的，自己总是无缘无故的乐，回到家里，更是疯得没边儿没沿儿，打开录音机，跟着京剧唱片，边唱边舞，我的狗儿子，也是个京剧迷，他高兴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他跳的狗舞十分优美，可以搬上舞台！”她转过头来，对被冷落多时的老爷子说：“对不起，我与狗儿子奔您来，是来听京剧的，不料，打搅您了，儿子给爷爷告别吧！”

那洁白如雪的狗，很知趣地站起身形，前腿悬空，后腿着地，伸出右前爪，逼得老爷子不得不与它“握手”，并且不无尴尬地说：“啊、好、好！真聪明！”

“爷爷夸你啦！，再谢谢爷爷！”那女人站起身来，说道：“我正研习哲学，希望有机会能向您老人家讨教！”

白狗友好地“汪”了两声，便随狗妈妈走了。

他望着那女人飘然而去的婀娜身影，他心头不胜唏嘘，遂信笔写出这个近乎于荒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