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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后,那位女学员走过来,很有礼貌地深深鞠一躬,说中国话:“先生,我想请您,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她发音很纯正,更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会说“借一步说话”! 就是在中国人中,会说这句话的,也是并不多见的。 我说:“可以,有话请讲!” “我叫石井芳子,家住千叶,”她说:“告诉你,我的姓氏和居处,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我心头又是一颤,立即想到“七三一”部队的罪魁祸首石井四郎,他的老家也在日本千叶,难道…… 我立即想到,她这么说话,肯定与万恶不赦的石井有关系;但是,凭直感,她那目光似乎告诉我,那种罪恶行径,又似乎与她无关…… 我不想切入这个话题,于是,就玩弄起外交辞令来,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我当然讲自己国家的母语:“那场战争的确很不幸,中日两国人民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这代人的责任,应该是以史为鉴,走和平友好道路!让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她像听课似的,边听边记,我的外交发言一结束,她抬起头来,我的心又是一颤,还是那双让人心灵震撼的泪眼。 “先生,你的话,我听懂了,完完全全听懂了!太美好啦!我什么时候,能讲这么美好的中国话呢?” “会的,您的中国话很纯正,有些字词的发音,比我这个东北地区的中国人还标准!”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吗?wusou!(你撒谎!)”说这话时,她的头微微一歪,眼里闪顽皮的表情,忽然觉得失态,连忙鞠躬道歉:“对不起,先生,我说出那样没礼貌的话!” “daijiaobu!(没关系),不过,我刚才没有说谎,您的中国话说得的确很好!” “是嘛!wuleixi!(真高兴!)”她又是头微微一歪,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高兴的样子活像个受表扬的姑娘。 我装模作样地看看墙上挂钟,巧妙提醒她这样轻松的谈话,应该适可而止了;她连忙说:“先生,今天,真对不起,占用您那么多时间!我想见见尊夫人,不知是否可以?” “啊,这个……当然可以!”我不由一怔,她的请求来得太突然,使我猝不及防。“可以呀,当然可以,有机会的话,欢迎你去中国旅游,我一定请你到我家去做客,让您见见我爱人,我想她一定会喜欢您的!” “您说什么?让我见见您的爱人?”她一脸不解和狐疑。“您的爱人?” 我忽然意识到,“爱人”一词,在中日两国的含义截然不同:中国人说“爱人”,指的是夫人、老婆、妻子;而日本人说“爱人”,指的是情人、姘头、小三儿。 难怪芳子惊异不解,一个堂堂的大学教师,竟然满口应承,让外国客人见自己的情人,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我向芳子作了解释后,她依然不解地问:“怎么?您单独一个人来日本的吗?” 我点头称是,她感到很惊异,好像有意兜圈子,说道:“您夫人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女人,是吧?” 我说,是的,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她是全年级的优秀生,她看中我的文才,我们是通过自由恋爱,走进婚姻殿堂的,如今已经有一双可爱子女,儿子读大学,女儿读中学。 我所以刻意宣扬家庭的美满,无非是想建筑一条心理防线,借以平安度过一年多的寂寞“插洋队”时间。 在我描述家庭的现状时,芳子只是默默地听着,表情是平静中略带点茫然。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美满家庭的内容和细节,又浓墨重彩地渲染一番。 我说,目前,中国文化生活还很单调,孩子小的时候,每周领孩子看一场电影,星期天夫妻二人去一趟商场,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每天晚饭后,夫妻二人领着孩子在校园里,散步一个小时,然后回家,两个孩子写作业,两个大人备课…… 忽然,轻微的抽泣声,打断我滔滔不绝的讲述。后来,芳子索性趴在课桌上,呜呜滔滔地哭起来。吓得我立即缄默,停止讲诉,她在哭泣中催促我:“继续说呀,我听着哪,我爱听……” 哭了一会儿,芳子说了一声“好了”,抬起那双泪眼,又是那双勾魂摄魄的可怕泪眼! 这一瞬间,我似乎能进一步诠释那双眼睛的功能,它是为哭泣准备的,而那哭泣正是她深度怨艾和忧伤的泄露。 “对不起,先生,我性情软弱,很爱冲动,让您见笑了!”她低下眉头,用日本话说:“wadaxiwaoukusangniylayamaxitamalanaiyi!(我对尊夫人羡慕得要命!) 离开教室时,天色已晚,出于礼貌和安全的考虑,我一直送她到国铁站口。由于日本道路太窄,又曲曲弯弯,人行道只有六、七十厘米宽度,两个人并行,还得重叠二分之一身体,醉酒的人或者第一次走窄路之人,走在这样狭窄弯曲的人行道上,身体稍微摇晃,就有被擦肩而过的车流撞击的危险。 那天芳子坚持与我并肩行进,并且她的身体朝外,一路上是她保护我,而不是我最初打算的那样,是我保护她! 一路上,芳子一言不语,临别时对我说:“请注意那三个老头,他们对您是伪满洲国首都新京人(如今吉林省会长春)很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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