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粉丝到流量:被“收割”的网络文学

第二届中国“网络文学+”大会以创作生产优秀网络文艺作品为中心，旨在推出网络文学精品佳作和实力作家，规范引导网络出版，促进网络文学及其上下游相关行业组织化、精品化、高端化发展，为全国文化中心建设注入强大精神力量。

网络文学20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王蒙:我对网络文学了解有限，中国1949年以后很多的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侦探小说，故事特别吸引人，在各种报纸上连载，包括神怪小说数量也非常大，所以我并不陌生，我都看过。还比如1949年以前郑证因写的《鹰爪王》等都很好看。

邱华栋:我印象里网络文学2000年左右是第一波。当时很多朋友去博库网工作，1998年有一部小说叫《第一次亲密接触》，这是网络文学里写得非常清新、轻松的，是一个很好的爱情小说。但是那一波网络大潮因为各种原因后来又冷下来了。奥运会之后、最近这几年又发生了第二次巨大的变化，这一次中国的网络文学可以说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现象。网络文学本身的发展超出了我们很多人的想象，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通俗文学，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它是一种背后有资金支持的、同时释放了中国数百万写作者写作热情的一种文学。他们有大学教授、工程师，文学和很多专业的领域结合，同时也更容易产业化，和游戏、影视、声音、音频结合。

管平潮:我最开始接触的网络文学也是《第一次亲密接触》，我虽然是2004年才开始写，但是我是整个互联网文学的一个见证者。因为我当时是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读书，不同于现在的网络已经非常普及了，当时还只有大专院校和少数的公司才有这样的互联网，所以我当时第一次接触网络文学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我在实验室里面，大家在编程。突然听到我身后的一个同学说这边有一篇小说很好看，就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当时它对我的冲击是很大的，小说居然还能这么写。比如上面有“哦，卖糕的”。我一看还以为是卖年糕的，后来才反应过来是“My God(我的天啦)”。以前都是看传统文学的，怎么会有这么活泼的文学?所以说我从那时开始就看网络文学，从1998年到2004年期间，主要还是西方奇幻的题材，当时还是走模仿的道路，里面的角色都是骑士、魔法师类似这种的。我开始写的那一年是2004年，我写的是中国题材，当时叫《仙路烟尘》，可以说又把中国讲故事的传统重新拾起来了，大概是这么一个变化。

乱世狂刀: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书，那时候看的都是一些评书之类的。我父亲有一个特别大的箱子，平时也不让我们看，我从来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有一次他箱子忘了锁，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像《林海雪原》《杨家将》这类东西，趁他不注意，我拿出来几本偷着放在我们家鸡窝里面。我其实是从实体书开始转移到网络文学的，当时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叫《网络骑士》，突然就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没想到小说还能这么写。那部书只有上半册没有下半册，后来听说在网上有连载，就追看。像《第一次亲密接触》这种书我也看了十几本，后来玄幻各种体系也冒出来了，我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在这里面进行创作。

怎么看网络文学影视化改编?

王蒙:电影电视剧我还挺爱看的，比如《潜伏》《汉武大帝》……抗日神剧也看，日本派来一个特务来挖咱们四川的酒窖，我一边看一边打盹，然后就呼呼睡着了，睡醒了一看，还是这德行!早些年，我觉得自己老了不爱看电影，最近又开始看电影，很多电影真的完全超出我想象，比如《飞越疯人院》《布达佩斯大饭店》等等。对我来说，戏一定要好看，不能让人太闷。

我对网络文学还有一个看法，除了这几位大神级的网络作家，还有大量业余作品在网络上。我很多亲友的孙子辈都在写网络文学，最后也出了书，属于绝不畅销的类型。有的是写小资的，有的是写淑女的，还有的写暗含一点讽刺的，所以，网络文学不仅仅止于点击率高的。

以前有一个作家叫还珠楼主，他是怎么写作的?有一条产业链，他一个人养四家出版社，这四家出版社只出他一个人的书。他为什么能写这么多?他有好几个枪手，每天晚上他都在打麻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起床，找到他的团队，布置任务，十到十五分钟，布置完了，你就写吧，这天你就写这个。说完了人家又玩去了，这么伟大的作家你上哪儿找去?这种天才，没有，你找不着。

作家应该是各式各样的，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年，德国汉学家顾彬就批评莫言写得太快了，德国的大作家一天最多写一页，莫言一天写20页，这样的人怎么能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就跟他说，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写作的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酷爱赌博，而且是赌轮盘，他拿到一大笔钱就开始轮盘赌了，一次一个星期全赌输了，等到快交稿的时候他就急了，因为他如果交不了稿就得进监狱了。所以他就找一个速记员，一路走，他就开始像疯子一样说。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大的特点是不分段，因为他是一口气说下来的，他能有20页不分段。

所以作家是各式各样的，但是你要写得好，你不管用什么招，你要有能耐弄八个枪手在那儿写，只要不违反《劳动法》《版权法》，也没人找你麻烦。但是要写得好，在这一点上有各种方法，有人说人物得凸显，情节要丰富，也不一定，你完全是传统的那一套，尤其是现实主义那一套，上来三页心理描写，再来两页风景描写，也没多大意思。

有一次参加一个科学院的院士会议，所有人都说很喜欢看小说，我就问他们喜欢看什么小说，都是金庸的，没一个看我的。如果你能写成金庸那样，我也是热烈祝贺。不管用什么平台，中国写得好的还是不够多，太不够了。

一个人要开阔，我不针对具体哪个作家。有一个情况就是咱们跟外国不一样，外国幻想科幻特别多，所以它确实是吸引了大批人从小就琢磨科幻这些东西。我们国家最近还有一个科幻小说《三体》得了全世界奖。那些“涉黄”的网文，就算了吧。当年张恨水的言情小说、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比现在这些好太多了。我认识的美国人就有好几个研究以张恨水为课题的。

管平潮: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这个话题还是很敏感的，我尽量用委婉的方式说出来。我觉得从文字原著改到影视剧，是一个辩证的过程。一方面不能完全照搬原著，原来的文字方式以及发布的方式，阅读的方式和影视剧是完全不一样的。为什么说是辩证呢?有时候，往往又走到另一个极端。有的影视剧不能怪原著，他们把原著最精华的地方改掉了，不是把它变得更好，而是把优点全部丢掉，把长处丢掉，留下不太好的。

我要代表网络文学作家呼吁一下，要相信能被影视公司买来的网络小说，你要相信原著一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么能在千军万马当中杀出来呢?网络文学甚至已经不是千军万马了，在一千万人中杀出来，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所有的娱乐产品都是共通的，一开始第一集第一章就要吸引人。本来我觉得这不是网络小说需要单独强调的，影视剧也是需要强调的。最近有一个网络文学改编的剧，结果第一集、第二集还在讲婆婆妈妈的事，我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那些人能拿到经费，把这件事儿做下来，而犯下如此低级白痴的错误?所以有时候也很愤恨。

邱华栋:我觉得网络文学影视化是一件挺好的事，莫言讲文学是电影的爷爷，这个话听上去好像不太好听似的，但是文学作为电影艺术的基础，我觉得这是肯定的。现在中国生产大量的电影和电视，还有网剧作品，通过网络文学改编的也有，通过传统文学改编的作品也有。《芳华》是严歌苓写的小说，影视改编影响特别大。通过各种文学，包括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改编的也都很多。所以我觉得网络文学肯定是增加了文学改编影视的渠道，这挺好。

大头马:我自己的职业是编剧，首先我觉得网络文学其实本质上是类型文学的一种，但是还在萌芽的状态。你看它的文学形态跟它的具体的写法、风格其实都是属于文学类型的部分。在国外，比如说在美国，从类型文学到影视改编，是一个成熟的产业链。在我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其实还很短暂，影视工业的发展也在一个作坊的阶段，所以这就导致了有大量的作品是很差的，然后又因为影视圈这样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导向，会导致大部分的影视公司对于网络文学就是“收割”的状态，他们其实只是看到了网络文学的注意力经济，就是它有大量的粉丝，可以直接把这些粉丝转化成影视作品的流量。大部分的影视改编都是属于这样一个状态，在今年和去年这一两年得到一个验证，直接拿了所谓的IP，有大量粉丝的作品改编的话，最终可能会导致你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疯丢子:我有两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一开始他们找上我，确实是跟我有共同语言，因为他们说到了我书里面的一些点，他们是一个商业化运作，我基本上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两部作品都是这样的情况。其中有一部改得亲妈都认不出来反而火了，还有一部作品亲妈认得出来反而挨骂了。但是又产生一个另外的作用，很多没有看过原著的人，他们看过以后觉得很好看，就来看我的书，觉得我的书没有剧拍得好，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有改变人生观的感觉。

你甩手不管真的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现在影视行业确实是处于野蛮生长的过程，我自己也曾经调侃过，影视公司不是我老公，人家不是为我而拍的，它是为了市场，为了收视率或者为了观众，或者说为了一些只是单纯的个人，个人看到我书中我认为不重要他认为重要的点他来拍。所以什么时候作者可以和影视公司达成一致，并且能够融合成1+1大于2的效果，如果哪一天做到了，对于我们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网络文学未来面临哪些挑战?

乱世狂刀:网络小说本身有一些规律、套路，还有一些读者的喜好，感觉一开始就像做菜一样，就是你想办法把这菜做得特别好吃，就会有顾客。但是发展到现在呢，这菜，你不仅要做得好吃、好看，你还要有营养，没有地沟油什么的，对吧?那就需要我们从业者提升自己的素质，自己也得慢慢学习。尤其是国家现在对网络小说越来越重视，网络小说也开始在海外传播，从这个方面来讲，网络小说也可能是我们中国文化输出的一种，所以也希望它能具有思想性，然后读者又认可，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大的挑战吧。

疯丢子:我个人其实阅读网络文学比较少，更多的还是看经典文学。但是我也不确定，我看的到底算不算是经典文学，我只是去找我喜欢的类型，然后我就看了，我喜欢的类型其实基本不是网络文学。比如像《我头脑里的怪东西》，我是看完了书才发现作者居然是诺贝尔奖得主帕慕克，他讲的是土耳其整整40年的变迁，从一个很小的人物角度，其实跟我平常写文的习惯很像，就是从一个小人物的角度看大时代的变迁。我觉得特别带感。我特别羡慕他们那种张弛有度的手法，在道德格局里面，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和他们相互之间那种感情，都能够体现得很细腻。这个是我现在一直想学、但可能还没有完全掌握的，我非常向往这一点。但是我觉得现在大部分网络文学，或者其中有一部分经典的网络文学，也有这样的趋势，已经有人具备了这样的实力，这是让我觉得很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