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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收容 所 周一清晨。 牛黄周三在父母的叮嘱中,拎着简单的包裹,跨出了老房。 下楼时。 牛黄听见身后匆忙的锁门声响。 然后是他熟悉的脚步声,一直尾随。 下完楼梯,在背光的天井里,牛黄忍不住转过身来。 果然是蓉容。 蓉容对他嫣然一笑,指指斜挎的书包:“上学”牛黄道:“这么早?才七点过。”“朝读哟,不早啦,人家工宣队黄队长宣布了的,谁迟到,谁就是不革命。” 周三笑起来。 “这么说,准时到就是革命的了?” 牛黄抓紧时间,朝蓉容举举手中的包裹。 “我们到市收容所支援去啦。” “支援多久?” 蓉容边走边简短的问。 “不知道” “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一年。”周三故弄悬乎。 天井几步就走完了,外面阳光明媚。一条炭渣填平的路伸向花海,绕过花海,踏上弯曲而宽阔的石板路,就直通大街。 “再见,祝你们顺利!” 蓉容扬扬头。 乌黑整齐的留海在额头上一抖一抖的。 “再见!” 牛黄周三扬起手。 牛黄看见老妈的身子探出厨房窗口,注视着他们。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掠过牛黄心间:“老妈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只要我和蓉容说话,她就会出现?” 来不及多想。 牛黄扭头朝老妈挥动着手。 大声说。 “妈,你回去吧,我们走啦!”。 第一次离家外出工作。 第一次自由支配自己的一切。 二人像挣脱了樊篱的鸟儿,自由飞翔在辽阔的天地,天,那么蓝!风,那么清!就别提二人心里有多高兴! 下了车。 二人拎着小包裹,晃晃悠悠有说有笑的。 朝离公路不远的山恋上的收容所赶去。 叮…… 一阵清脆急促的铃声,刚才那辆电车飞快地赶上来,擦着他们身子停下。 二人愕然抬起头。 窗口露出那个胖呼呼售票员充满怒容的脸。 “想揩油?占公家便宜嗦?买票!” 他们这才想起在车上全忙着高兴和看风景,忘了买票。牛黄忙递上一角钱,歉意道:“对不起,刚才忘了。” “忘了?哼,自己认真斗私批修。” 胖售票员扔下二张票,呼地拉上了玻璃窗,电车沙沙沙地开走了。 这是一幢占地宽泛的青灰色平房。 高高的墙头上插满尖利的铁屑。 一条平坦的柏油路,直通围墙正中的大铁门。 墙外,视野宽阔,一览无遗。放眼望,一大片起伏跌宕的丘陵,长着稀疏浅短的草棵,一直连到遥远而朦胧的山边。 二人走近了大铁门。 一块硕大的白底黑字牌匾挂在铁门一侧。 “××市收容所”六个大字,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森冷的光泽。 牛黄拍拍铁门,一条高大的狼狗猛冲过来,对着他们一阵狂叫。 “有人没有?” 周三大声喊叫。 又使劲的摇动铁门。 斜对铁门的一间房屋门开了,随着几声嘶哑的咳嗽,一个拄着双拐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跳一跳的走来,喝住了狗,问:“什么事?” “我们是×××派出所来支援的” “进来吧” “哗哗、哗。” 大铁门开了。 中年男子引二人回到屋里,双拐一扔,跳跃着在藤椅坐下,指指旁边的几个破藤椅。 “坐吧” 牛黄递过介绍信,便四下打量。 屋内是三套间。最外面这间很大,安放了五张标准办公桌,还可以站下十几人。但除中年男子面前这张外,其余桌面上都蒙着灰尘,蹲放在进门处的几排长木凳上,也蒙着灰尘。 看来。 这就是收容所的办公室了。 中年男子看后。 小心的折起介绍信。 锁进抽屉。 然后隔桌伸出了右手。 “欢迎,欢迎呀,我姓王,在所里负责,正缺人手哟。” 二人忙站起来握住王所长的手。 简短寒暄后,王所长介绍了收容所的情况,并对二人的工作进行了分配。 牛黄暂代副所长,当王所长不在时,负责所里的全面工作。牛黄这才知道,收容所配制的人员,除了王所长本人,其余的三个管理员,早已各种借口离开了。 也就是说:光杆司令的王所长,加上牛黄周三,现在一共才三个人。 牛黄周三相顾无言。 哭笑不得。 如果王所长不在,全所就只有他们二个人。 二个人要管近200人? 这、这怕有些麻烦哩! 王所长看看二个年轻人,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莫慌,好管得很,试试你们就知道了。”他拿起桌上的铃铛,随手摇动几下。 随着铃声,一位郊县农村装束系着条油腻腻围腰的妇女,应声走来。 她站在门口先敲敲门。 待王所长同意后。 才走进来恭恭敬敬的问。 “所长,有事?” 王所长指指牛黄周三。 “这是新来的牛副所长和周管理员,以后我不在时,要听他们的安排。”“好”,“这是厨房做饭的周芬,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牛黄点点头。 会来事的周芬。 面向牛黄一个劲的讨好。 “牛副所长呀,这么年轻呀,将来不得了啦。有事您尽管吩咐。” 受了冷落的周三。 禁不住咳嗽一声。 放低声音道:“得啦,有事时,自然会叫你,你跑快点就行了。”“是!周管理员。”周芬又朝向周三,讨好道:“我们都姓周,三百年前是一家,以后请管理员多照顾哟。” 牛黄摇摇头,面色有些尴尬。 他还不习惯被人如此奉承讨好。 按照王所长的吩咐,牛黄周三巡察了一遍整个收容所。 与想象中不同。 收容所没有肃立的卫兵。 没有冰冷的铁丝网。 也没有高耸的岗亭和闪着寒光的枪刺。 可以一次性收容近200人的所里,只有一个所长,三个管理员。成山字型的平房中间,是供放风或吃饭用的坝子。 山字的出口处,蹲着男女厕所和洗漱水槽。 水槽上横着一条粗锈的大铁管。 大铁管上的十数个塑料水龙头,一大半没关紧,正滴滴答答的滴着水滴…… 整个收容所里,总有一股浓浓的生石灰味。 十七间收容室里,一大半空着。 被收容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对不时透过铁门上的小门观看的管理员,无动于衷。 人们在铺着稻草的土坑上或坐或蹲 一个头发长而脏的老人屈腿坐在坑上,正兴致勃勃的捉着跳蚤臭虫;另一间房里,一个衣衫褴褛看不出年龄的男人,站着对着墙上的长方型窗口,喃喃自语…… 倒是在平房尽头的三间女收容室中,生活气息浓厚。 煮饭的周芬和另一个煮饭的女人,住在正中一间女室。 牛黄看见室里收拾得很整洁。 居然还有一束菊黄色的花,插在小玻璃瓶里…… “采的!” 陪同的周芬说,指指墙角。 牛黄这才看见墙角一片春花烂漫。 刚才冲着他们狂吠的那只大狼狗,正惬意的摇着尾巴在花丛里窜来窜去。 棕色的毛背上,沾着鹅黄色的点点花瓣。 “黑子,过来。”周芬轻轻唤它,黑子抬起头望望轻快的对着她跑来,将头偎在她腿上亲昵地磨蹭。“你养的?” 牛黄有点不高兴。 “王所长喂的。” 见牛副所长神情不对。 周芬小心回答。 “我哪敢擅自养啊?狗如人,久了,就熟啦”。 几天后,牛黄基本上摸清了整个收容所的情况。 王所长是当年抗美援朝的连长,右腿在第三次战役中失去,就此回国担任了这个收容所所长。收容所的日常开销,管理或遣返流民等事务,全由他说了算。 特别是遣返流民。 王所长今天心情的好坏。 或看你顺眼不顺眼。 说一声送市看守所或遣散回原籍。 你的生活就会冰火二重天。 入天堂或坠地狱,只是瞬间的事儿。 这天一早,牛黄周三起来刚梳洗完毕,门外就传来周芬的敲门声。 “进来”周芬端着早点进来了,一盘油炸胡豆瓣,一碟青椒拌皮蛋,几个大白馒头,一盆稀饭。刚吃完,周芬就敲门进来收拾端出,餐餐如此。 从没享受过如此服务的二人,开始尚不习惯。 可久了,也就默认啦。 吃完早餐。 好发奇想的牛黄邀请约周三去看流民们如何吃饭? 但周芬告诉他们,流民每天只吃早上10点半和下午4点半二顿。 “二顿?”够吗?”,周芬瞧瞧牛黄:“副所长心肠好,唉,流民啦,谁管你够不够的?”“流民就不是人?”周三憋出一句,有点愤愤然。 早饭后,顺着平房巡察一遍。 处理流民间的纠葛或别的事务。 收容登记。 接电话值班,吃饭。 这就是收容所全天的工作内容。 所里最忙最重的工作,是遣返流民。 “这些流民狡猾的很”王所长斜坐在破藤椅里,一抹阳光照在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个人说真话,照他说的地址送去,结果却是在另一个地方。跑冤枉跑,风餐露宿,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常事。” “所长,如果他假报地址,我半路上就把他扔了,免得还要给他买车票什么的。” 周三笑嘻嘻的说。 “反正是假的。没准儿还能给所里节约呢。” “那怎行?” 王所长瞧瞧周三。 “再怎样,只要咱接了手,就一定要给国家一个交待。费用你们不用担心,正常报销就行啦。”桌上的电话响了,王所长眼明手快的抓起:“哪里?我是王大实。” 放下电话。 他想想。 又按住电话的摇柄一阵猛摇。 再抓起听筒。 “喂,找谷所长” 二人在电话里好一阵咕噜。 “你俩来得巧,今晚有行动。” 王所长告诉道:“我们都值班,深夜12点左右,大量的流民就会送到。”“可我们只有三个人,够么?” 牛黄脱口而出。 “所以,我请了就近辖区的派出所支援。” 王所长轻松地摊开双手。 “别担心,他们11点左右就到。” “不会不来吧?” 周三有些担心。 “不来?笑话,谁敢?叫到谁谁再忙也得来。这是命令!”王所长哈哈一笑,拿起铃铛摇摇,周芬敲门进来。“准备夜宵,我们今晚加班。” 王所长爱理不理地。 “牛副所长他们刚来,夜宵丰富一点。” “喝剑南春还是五粮液?” “五粮液吧,纯一些;剑南春那玩艺儿后劲大,喝多了难受,去吧!” “会不会喝酒?” 他问牛黄周三。 “不会” “不会学,学就像学工作一样,学着喝!” 收容所之夜,微黑安静,地阔天清。 跨出明亮的办公室,眼前是平房一溜暗淡的灯光,牛黄周三顺着铁门上的小门看去,流民们或坐或依昏昏欲睡,一股股呛人的臭味混合着霉味飘出。 “今天没消毒吗?” 周三捏着鼻孔。 踢踢放在每间门侧的石灰桶。 “真臭!难怪原来的管理员都跑啦。” “消了的,但王所长说,生石灰水中的消毒剂放少了。”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撞在牛黄腿上,是黑子。 瞧着黑子亲昵地在自己腿脚上磨蹭,摇动尾巴撒欢的样子,牛黄想:“畜生如人哩,一点不假。主人对自己亲热,狗便对自己亲热。” 周三低下身子。 抚摸黑子一身漂亮的黑毛。 黑子也对着他愉快的摇着尾巴。 周三拣起一粒石块用力扔出。 嘴里喊道:“黑子,追!” 话音未落,黑子早已跃出。 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叨住了还未落地的石块。“你该给它奖励,黑子还有不少绝活哩。”,王所长柱着双拐站在办公室门前,笑笑说。 “不过要注意别惹恼了它。 上次一个流民不信邪,非要逃跑。 结果被黑子扑倒死死咬住喉咙,我去慢了一点,他就完啦。” “哎哟,哎哟。” 一串痛苦的呻吟声从收容室里传出。 一张污秽的老脸颤栗着,出现在铁门上的小门后。 “王、王所长,行行好,给我吃颗药嘛,我肚子疼得厉害。”“还要不要病床嘛?再吃点病号饭?” 王所长讥笑地猛然喝道。 “梁旺财,你给我老实点,滚回去睡到。” “哎哟,哎哟,我实在……” 老脸慢慢离开了小门,消失在蒙蒙中。 十点正,收容室的电灯全部熄灭。 十一点左右,,围墙的大铁门大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民警走进,支援的人员来了。 王所长热情的让到办公室就坐,介绍了牛黄周三,递烟倒水,不亦乐乎。全副武装民警的到来,使气氛骤然变得紧张。 “都准备好了?” 领头的民警低声问。 王所长点点头。 扭头问牛黄。 “有多少间空室?” “十一间。我把现在的流民都集中到了其余的六间里。” “好,收容记录呢?”周三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本《收容记录本》和几枝钢笔摇摇,“印泥?”周三又拿出二大盒印泥摇摇。 “好!” 王所长很满意。 “嘘!慢点儿,别紧张!” 领头的民警突然扬起手臂。 对身边的战友说。 “给你讲多少次,冲锋枪口对下,对准地下。 还有,你一个劲的弄扳机干嘛? 谨防走火!一梭子出去不过1、2秒钟,出了事哭都来不及。” 脸上带着稚嫩的战友点点头,黑洞洞的枪口离开了周三右胸,指向脚下的水泥地。 周三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这位老兄刚才一坐下,无意间枪口竟直对着周三,害得牛黄周三暗地里干着急,说吧,怕大家笑话;不说吧,又怕他走火…… 墙上的秒针指向12点时,王所长一声令下。 收容所的灯全部打开了。 顿时,一片灯火通明。 无数张脸纷纷贴上了收容室铁门上的小门。 流民们凭经验都知道了今夜有大行动。 顾不上睡觉,争先恐后的忙着凑热闹,看稀奇。居然还在小门后推来挤去的,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牛黄又好笑又好气,和周三走到铁门前,一一喝斥道。 “看什么看,睡觉!谁再看明天遣返谁回原籍。” 这一招立竿见影。 流民最怕的就是遣返回原籍。 脸们又纷纷离开了小门。 只有极少张脸,偷偷的躲藏在小门角落,偷偷地向外瞟一眼,再瞟一眼。 墙外,终于响起了卡车声。 武装民警对着大铁门站成二排,端起了乌黑锃亮的冲锋枪。几道雪亮的车灯柱颤悠悠地划过,突然照亮了大铁门。武装民警的枪口和钢盔,在雪亮的车灯里,闪闪发光。 卡车在铁门外停下。 随着不断的命令声和斥责声。 形形色色着装各异的男男女女。 被陆续押了进来。 再分批押进了大办公室。 牛黄这才明白了办公室空阔的妙处。 市局几个相关领导,立刻就地办公。人们不断被押进来,通过提问、看证件等初审,少数人当场释放,大多数人押进了收容所的空室。 天明后,由王所长审查决定,或送市看守所或遣散。 他们并不知道。 坐在一边的这个毫不起眼瘦削的殘疾人,才是自己命运的真正主宰。 牛黄和周三忙忙碌碌的做着记录。 王所长则无聊的坐在一边。 牛黄抽空不时抬头望望这些深夜来客。 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情。大多数人都唯唯诺诺,惊恐万状,颤颤栗栗。 极少数人虽然愤慨不平,但面对闪亮的枪刺,逼人的眼睛和连声的喝斥,要吗昂首闭目表示抗议拒绝回答,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要吗冷冰冰的问一句答一句,问急了,干脆全部推开说己忘记…… 瞧着神态不一的他们。 牛黄不禁想起杜所长感叹的那句话“人哪,犯了法就不再是人啦!” 可这些深夜被收容的人,犯了法吗? 没有人可以告诉自己。 该收的收了。 该送的送了。 该走的走了。 办公室平静下来时,已是临晨3点多钟。 从没熬过夜的牛黄周三,早已昏昏欲睡。 可王所长却越益精神焕发,他吩咐周芬上酒上菜。牛黄周三只好强打精神奉陪,再说,他们肚子也实在饿啦。 几筷子香喷喷的鱼香肉丝、白油肚条和卤鹅下肚,二人清醒多了。 便与王所长有说有笑地吃起来,仿如多年的忘年交。 “……谁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真他娘的睁眼说瞎话,我呸!” 几杯五粮液下肚。 王所长满面红光。 吹着聊着高兴之下便呸上了。 “说这话的家伙,没上过前线,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瞧那美、美国的炮、炮火,那个厉害劲,轰轰隆隆,遍地开花。 我们就吃够了这个亏。 死了不少人。 我的这条腿、腿,就是被他妈的美帝国主义炸、炸断的。” 王所长一仰脖子。 又一大杯五粮液下了肚。 他呯的一拳击在桌上。 “当然,老子也不是孬种,志愿军都不是孬种。受伤后,老子硬是将空出的裤腿一卷,权当绷带死死扎住断腿的血管,操起转盘机枪就是一阵猛扫。 哼!至少几十个美国兵倒在了老子的机、机枪下。呃,” 他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 “你俩怎么不、不喝点?” 二人忙摇手。 王所长不由分说。 拿过酒杯。 给他们一个倒了一小半杯。 “喝!这是命令!不喝酒,怎能搞得好工作?喝!”。 无奈之下,二人尝试着呷了一小口。 顿时呛得脸色曲青,弯下身子,咳嗽不已。 王所长愉快的笑起来,见他们真的没喝过,也不再勉强。只是挟一块卤鹅,扔进自己嘴巴津津有味的嚼着,再一仰肚,一杯醇香的五粮液吞下肚。 然后。 扬起筷子指指二人。 笑呵呵的道。 “小子们没酒福呀! 你们知道五粮液多少钱一瓶? 当官的要什么级别才能喝五、五粮液? 嗬,嗬嗬,瞧你俩,醉啦?真醉啦!眼都闭上罗。哎,快去睡吧,去睡吧!明天晚点起来没关系,一切有、有我呢。” 室外,天已蒙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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